“锦霓坊这块金字招牌再加上一座诸葛府,勉强顶得上一个国库。皇尚坊本身的实力再加上这些年的油水,也算一个国库。至于这卫国公府,”
诸葛秀秀顿声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卫峥嵘从手里随便扔出一块玉,便能砸倒一大片秦淮百姓!卫国公府再找户部的庞盛和刑部的单九思凑上一凑,要达到我给他们准备的那个数目,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将离低着头蓦然陷入了沉思。
这笔账她一早便帮他们算清了,诸葛秀秀又接着道:“等公子折返刑部,单九思焦头查账,吕不为必然会第一定时间去找卫峥嵘禀明情况。卫峥嵘一番大发雷霆之后,再与吕不为细细复盘,他们很快便会意识到,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像我方才所说的那样,细算一笔帐,只要把这巨大的窟窿补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们最擅长做的便是敛财消灾,如今道理一样。这第二条,便是一个个入宫到君主面前自首。”
“说白了,第二条就是一条死路。一旦自首,两手一拍,人财两空!”冬娘摊了摊手,说道。
诸葛秀秀接着说出另一种可能,“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卫峥嵘也可能会考虑过河拆桥,如此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单九思了!毕竟是他亲自带兵查抄的财力,届时走投无路只能干脆把这个跟头栽到底,君主面前把罪责全部推给国公府。总归,树倒猢狲散,这个时候,大家无非就是争个鱼死网破。”
说着,她不禁抬眼望了望那扇天窗,料想着刑部的那堆烂账应该快查完了。
遂回过头想着让冬娘跟着将离准备动身,却蓦然注意到将离忽然兀自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难看。
她心中不免一空,想着问一问他,这个时候,一旁的云华猝然大叫了一声吓得跳了起来。
“有硕鼠!这里面竟然有硕鼠!”
几个人着实是被他吓了一跳,诸葛秀秀和冬娘忙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找了找,独将离眼神只是轻微一抬,满腹心事不作声色,即便被云华抓得身子摇晃不止……
冬娘忽然发现了哪里不对,忙转过身盯了盯那个怕老鼠的人,眼中既是惊讶又是鄙夷,“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还怕老鼠?!丢不丢人……”
“你你你!”云华躲在将离身后,直直地瞪着那尖酸刻薄的嘴脸,像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似地。
那副原本便让人讨厌的玉面公子相,此刻竟是风度尽失,真是笑死人了!
冬娘听他支吾了半天也吐不出什么象牙,遂摆眼扭头,交叉着双手走开了,嘴里还不忘暗暗啐上一句:“跳梁小丑!”
他可是听见了,忙哆嗦着手指了指那妇人,“不可理喻!”
老鼠还没找着,身后的火又烧起来了,诸葛秀秀无奈回过来盯了盯冬娘,有些怒意。然后又朝云公子解释以作宽慰,“这鬼市阴暗,平时的确多鼠出没,教云公子见笑了。”
“什么!?”云华眼睛盯在各处角落,看哪哪都有老鼠似地,“我,我有些闷热,我先出去透口气了!”
说罢,便推门而逃。
望着那逃走的身影,诸葛秀秀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迟疑,此时耳边又听见冬娘的取笑声。“瞧他那鼠样!我看啊,他才是那只硕鼠!”
她忙回身不免要说她几句,可蓦然注意到将离一直没有说话……她好像察觉出了什么……
两处迟疑了一下,忙唤了唤冬娘,“冬娘,云公子对鬼市不熟,万一蹿错了路就不好了,你快去寻寻他。”
“蹿错了路才好呢!”
她巴不得看一看他那狼狈样呢,免得那货老端着一副自以为很高雅很有风度的做作样!
尖酸的声音默然在这间小小的陋室响起……
诸葛秀秀看向冬娘的眼神在将离那头暗暗移了移,冬娘往那瞅了瞅,这才会了意,便哦了一声出去找那鼠了。
忽然安静下来。
还未等她开口,将离便先抬了头,“诸葛姑娘,这第三件事,恕我不能答应你。”
诸葛秀秀蓦然定在那里,望了望他,须臾眼神渐次移开,半晌才开口。“将离公子要如何。”
“我既为君主亲派的钦差,便不会给那窝蛇鼠钻空子的机会。我会同冬娘去刑部,那些账本我也会亲自彻查!属于你诸葛府和锦霓坊的,原封不动退回,不属于国公府的,一件件抽出,直到真相大白!”将离怒着神色道,忽然把手中的藏锋握得更紧。
她侧立在那,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平静的问了一句,“阿秀想问公子一个问题。公子为何要这么做,做这件事的出发点是什么?仅仅是因为目前的这重身份吗?”
雨花台匆匆一别,她与他交涉不多,而今诸葛府重逢,又是匆匆一别,随后便卷入到了这旋涡之中。
她不敢说了解他,但她相信初遇时的第一眼,有些东西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的。
他沉默了许久,“将某是为了一个人。”
“此案最大的受害者,无外乎那些贫民。是因为那些贫民对公子说的那个人来说,很重要。所以公子才会这么做,对吗。”
诸葛秀秀蓦然看向他,“公子说的这个人,应该便是当今的君主吧。”
她那般笃定,复问。
“可公子可有想过,公子这么做,真的在帮他么。”
被这样的问题一震,将离顿时盯着她问,“如何不是?”
“公子一心说要帮,可公子对这位朋友又真正了解多少呢?”诸葛秀秀这样问,答案却早已落在了她心里。
而她想说的是,她虽未见过他这位朋友,却比他更了解他。
“当朝的君主是个好皇帝,只是,两年前那场战争的缘故,人们对他的偏见甚多,加之新策推行不利,人们对他的误解亦不少。可即便如此,短短两年时间,各方战争不但得以平息,整个黎桑全面复兴。越是如此,便越能说明他的举步维艰。”她的语气满是低沉。
“正因如此,将某才要帮他。唯有将这些蛀虫拔出,民间对他的骂声才会少些。”他道。
“公子说错了。”诸葛秀秀摇了摇头,“真正遭难的贫民,恨的从来不是君主,而是那些蛀虫。君主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存在,他们最无力的,是发不了声。”
她亦问他,“公子可有想过,若卫峥嵘倒台,百姓当如何?那些贫民只当皆大欢喜,那么大多数人呢?卫峥嵘倒台无关他们痛痒,那是因为他们并未从中失利,他们真正怨念的,是君主!”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又道:“卫峥嵘是何人?是皇亲贵胄,是君主的皇叔,是卫国公!只要卫峥嵘一倒台,不日,君主身上便要多背负一条‘宠幸贵胄以致民不聊生’的恶名!门外的恶言尚且抵挡不住,门内又该如何抉择?有比将自己的皇叔送上断头台更好的办法吗?一面是太皇太后的压力,一面是自己皇叔的压力,他高坐在那权利的顶端,一夜之间却众叛亲离!即便做下了抉择,别人高歌的不是他的大义灭亲!而是为了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利六亲不认戕害同族!此后,皇亲国戚无人敢相近!一朝失了这些同族的拥护与支持,他又该依靠何人?”
她不由得再问一问他,“公子说要帮他,这还是帮他吗?”
被这样的声音一震,他的脸色早已变幻,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个人身上背负的,远远要比他想象得沉重!
直到那三字蓦然在耳边响起,彻查此案的决心如藏锋在手,越来越握不稳!
“公子既在君主身边当值,那么,一定知道‘鼐公祀’吧!”
她想鼐公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比自己更清楚,不需过多解释,她只信誓旦旦道:“蛀虫要除,但一定不能是这个时候。新朝初开,国之根基尚不稳,多少势力都盯在了‘鼐公祀’之上,此时君主若再失民心,那些无尽喷涌的暗流,只会越发汹涌!”
他蓦然看向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千机开始,到昌明坊的爆炸,再到绮罗坊!这背后似乎早已有一只黑手预谋好!将他们一步步引入这旋涡之中!
“我之所以要他们贪了多少,便吐多少,除了替那些贫民拿回该得的,便是要——敲山震虎!该来的,总会来,倘若不知收敛,他日,那国公府必要被那欲壑填平!”
一时间,这小小的陋室充满了诅咒,她的声音就像振翅的秃鹰划过长空,开始满苍穹回响……
话及此处,她心中再无他念,昂首再次望向那窗外的天空,目所能及,越来越渺小,她心中所愿,唯有他日不必观望,抬头便能看见那一望无际的天空。
……
一阵长风忽然刮起,一寸寸推开的河浪猛地从河面激起,重重地拍打在了秦淮的河畔上,像末日吹彻的号角。
廑王府,府邸之下,重黎大殿。
掩了两扇天窗,宗宪绕着阶梯一直走到大殿中央,恰好碰上了刚从啸音阁出来的酆昀,正想跟他打声招呼,谁想,那家伙脚下跟抹了油似地,风一般过去了……
正准备到廑王面前禀报什么,不曾想,那家伙忽然从袖中取出密函呈到了廑王面前……
宗宪顿时停在那,眼睛细细眯成了一条线,朝那家伙一摆,尽是不逞,不由得咂咂舌:这滑头,又比我快一步!
就在他准备上前的时候,忽然又望而却步……
廑王坐靠在盘龙倚上,手里的密函几乎要被他抓得粉碎,两只黑灿灿的眼睛闭了有一会儿,直到酆昀的声音一旁响起。
“当初借卫国公之力暂时保住了李璞,而今终是没能逃过一劫。或许,这便是李璞的命数吧,殿下莫要自责。”
再睁开时,那圆睁的黑珠子伴着血丝的狰狞。
“折了千机,失了昆山芙蓉手!卫峥嵘!这笔债,哪能就这么算了!?”
“宗宪!”
蓦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宗宪愣了愣,忙快步上前听候。
“即刻传信给鸾镜,让她告诉白练,是时候引爆这最后一根引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