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淡抓起这一柄未开锋的长剑,飞快地站起身,甚至连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掸一下,便从南昭他们身边跑过:“这把剑借我一借1
她一路疾步走过村头,沿着去浮云寺的那条路走,待走到当日被尸蹩围上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因为心中激动,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只听耳边渐渐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整片林子里都回荡这种声音。
颜淡长长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环顾,只见灌木丛里,一堆一堆的尸蹩正往她身边爬来,阳光映在它们的硬壳上,散发着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
颜淡收起长剑,转身御着妖气从扎堆的尸蹩上凌空而过,只听身后有脚步轻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柳维扬衣袖翩飞,正从身后过来。那些尸蹩见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拥而上,却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着。
柳维扬目不斜视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些尸蹩也愣在那里不动。
他走近了,瞧见颜淡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原来你也想到了。”
颜淡这时候才从刚才心神激动中平复,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剑我是从南昭水荇他们那里拿来的,剑上有血腥气。而今早我们从浮云寺回来的时候,之所以会被尸蹩围上,也是因为这股血腥气。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连杀三人的凶徒,我有感觉,绝对不会是他们。”
柳维扬神色沉静如水,低声道:“感觉?”
颜淡点点头:“且不说凭他们用这把没开锋过的剑根本杀不了人,更何况,我同他们待在一处,觉得他们都很是善良。”
柳维扬一拂衣袖,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连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况是感觉?再说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就此认定这和他们有关。”
颜淡说不过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和他们相处得这样久,就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
柳维扬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颜淡,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石镇沈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一下子看破他们的把戏?”
颜淡不假思索:“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哪里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来,我这许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个时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过头,轻声道,“而在这里,你已经站错了地方。这是魔相,这里的一切可能曾存在过,可这些都和我们无关,莫要感情用事。”
颜淡当时愣住了,便怔怔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有感情用事过?”她完全忘记了,柳维扬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就算他曾经热切动容过,也不会记得。
柳维扬却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风:“自然是有的,便是到现在还会有。”
之后连着几日,洛月村落中再没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个神秘的凶徒似乎已经罢手,再无声息。而那些没开锋的剑都是从洛月族的库房取来的,但凡哪家子弟习武,都会去拿来用,这样一来,这条线索也和断了没甚差别。
南昭的生辰将近,水荇一提到为南昭过生辰的事,就异常热切,还说要去爹爹房里偷一坛酒出来,硬是拉着颜淡和南昭一块儿去做贼。南昭性子本就和顺,虽然觉得不好,还是顺着水荇的意。颜淡见他们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致,也只好陪着。
水荇的爹爹白天时一般都不在房里。水荇胆子也大得很,直接闯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我也是前几天听侬翠姊姊说的,她说爹爹得了四五坛好酒,她磨了好半天都求不到,还不如像我一样直接拿,爹爹也不会知道。”
颜淡靠在门边,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看着水荇在那里找东西,她虽不是主谋,也算得上是帮凶,若是刚好被人进来撞见就不好了。
只见水荇把屋子里的柜子都翻了一圈,却连半个酒坛子都没瞧见,便转身奔到床边敲敲打打。
南昭不由道:“没有便算了,不过是个生辰而已。”
水荇头也不抬:“我知道定是这里了,这里有个暗格,我有一回曾见我娘往里面放东西。”她话音刚落,只听咔的一声,机关开启,床边上那块木板突然松动了,这木板大约比寻常的抽屉还大一些。颜淡站直了身子,颇为好奇地看着,水荇的娘亲是第一个暴死的人,她私藏的东西会不会和这桩血案有关呢?
水荇却突然跳开两步,甩着手满脸恶心情状:“这里面是什么啊?怎么油腻腻的?”
颜淡心中一动,忙上前两步,挡住水荇和南昭的视线:“你们把头转过去。”
南昭立刻听话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子那边,水荇磨蹭了一会儿,还有点不乐意:“好好的,干嘛要我们转头。”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转过头去1她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和别人也很容易亲近,现下一下子板起脸来,倒把水荇吓了一跳,立刻照着她的话做了。
颜淡回过头,取下那块虚盖着的床板,一股油腻的黑水从里面涌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扯了块床帘下来,包在手上,慢慢把手伸进去。她还没碰到里面的东西,便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往后退开两步。
只见那股油腻的黑水越来越多,只听噗的一声,一截断肢掉了出来。颜淡呼吸一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一颗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脚边,一张男子儒雅清秀的脸赫然映入眼中。那个人,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微微睁着眼,宛如活生生的人!
颜淡愣在那里,根本无法思考。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撞翻茶几的动静,她转过头,但见南昭脸色煞白,眼角微微发红,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转过来看了。站在他身边的水荇看见他这副模样,奇道:“南昭,你这是怎么了?”说话间,作势要回头。
颜淡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前面:“水荇,千万不要回头1
南昭眼神虚无,慢慢地转向了颜淡,声音细若游丝:“那是……我爹爹……”
颜淡还记得这个文弱少年露出那种憧憬崇拜的神情说:“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
她慢慢伸出手,挡住他的双眸:“南昭,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南昭捏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已变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是我爹爹!这就是我爹爹!他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为什么?1
颜淡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轻声细语:“南昭,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罢。”
南昭抬眼看着她,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掉下来,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颜淡担忧地看着他,他这样憋着,实在很容易岔了气。而她的脑中也是混沌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这回太当真了罢,明明这里是魔相,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弄得心神无主。
颜淡强自让自己回神,只听房外有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侬翠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水荇,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门口站着侬翠和柳维扬。
颜淡看着这两人,一时也想不出托辞。只见侬翠走过来,也不朝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看一眼,一把将水荇拉了出去,轻斥道:“谁让你来乱翻爹娘的房间的?”
颜淡转头看着侬翠,心中只是想:她竟是知道的,她一定知道床上的暗格里有南昭父亲的尸首。这房间是她的爹娘的,她的爹娘之中至少有一方是知道这里藏着尸首,可是谁把南昭父亲的尸首封在这里?而侬翠宁可诬陷柳维扬是凶手,也不愿他离开,这么可怕的偏执,也是由这里开始的罢?
魔相,魔由心生。
只见侬翠把水荇赶走了,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到柳维扬身边,娇笑道:“我本想请你尝尝爹爹刚带回来的好酒,却不想会这样。”
颜淡慢慢握紧了拳头,脑中乱轰轰地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她,立刻就杀了她!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手上妖气萦绕,可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颈上一紧,随即双腕也被卡住,眼中只瞧见一双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眸子。随后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上突然一凉,被硬生生地按到水里。
颜淡一个激灵,立刻恢复神智,连忙扑腾两下,颈上的力道也立刻松开了。颜淡呛了两口水,恨恨地抬头看去,只见她已经站在屋外那个为防火起而备好的水缸边,而之前那个按着她的头把她往水里塞的正是柳维扬。
柳维扬波澜不惊地瞧着她:“清醒了没有?”
颜淡抹了抹脸上的水,愤愤道:“我本来就清醒得很!我亲眼看见那床边的暗格里面滚出了一个人头,难道这些都是我在做梦?1
“这是真的。”
“那好,然后你和侬翠就出现在门口了,要是寻常人见到这些个断肢残躯,至少会大吃一惊吧?可她没有,她根本就一早知道这暗格里有这么个东西!难道我这样推测不对?”
“推测得很对。”
“那你干嘛还把我拎出来浸到水里去?”
柳维扬低下头看着她,语声低沉:“在魔相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一旦牵涉进去,就会入魔,你刚才只差一点。”
颜淡气闷地转了个身,嘟着嘴不说话了。
柳维扬转身走进屋中,点了缩在角落里双眼通红的南昭的睡穴,将人背在肩上。侬翠见他要走,忙叫住他:“你这就要走了?可是难得进来这一回……”
柳维扬淡淡道:“我过来,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颜淡顿觉奇怪,难道柳维扬当真瞧出了其中端倪?还掐着时辰过来,不早不晚刚刚好。只是他这一手美人计未免也玩得太卑鄙,还嫌侬翠不够偏激一般再刺激她一回,他要是以后也出现在那个暗格里,她一点都不会惊讶。
果然,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只听呼的一声,一张矮凳就这么被砸了过来,堪堪从身边擦过。
他们走回现下暂住的院落,只见唐周和余墨都在,见着这个情状也微有惊讶之色。
柳维扬把南昭放在床上,沉声道:“这几日我都查清楚了,那三个暴死的人之间都有一个点相似之处,他们和南昭的爹娘甚是相熟。而法云是在南昭的娘亲过世那一年出了家。颜淡,你应是会往生咒罢?”
颜淡愣了愣。往生咒是一种可以看到别人的记忆的咒术,他这样问该不是要让她把往生咒用到南昭身上罢?她可半点都没有窥探别人心事的喜好。
“这个咒术嘛,我不怎么会碍…”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说:“是吗,我以为你从前是九重天庭上的仙子,至少学过。”
他这句话一出口,本来低头喝茶的唐周抬头望了她一眼,余墨倒是没什么反应,连头都懒得抬。
颜淡悲愤至极,颤声道:“明明都说好了,你还说出来……”她估计要是自己不答应,这位柳宫主还会把她别的丢脸的事情一起说出来,只得在床边坐下:“好罢好罢,我这就试试看,也不知道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