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其实,从五番町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我拔掉了金阁北侧木板门上的两根足有二寸长的钉子。

金阁的第一层法水院设置了两处入口,东西各一,均为左右对开的门。值班老人晚间到金阁,从里面关紧了西门,接着又从外面将东门关上,并锁上了。可我很清楚,即使没有钥匙也可以进入金阁。从东门往后面一拐便是北门的大块木板,这木板俨然金阁背部的卫士,以保护阁内的金阁模型。这扇门板已朽,只要将上下钉子拔掉六七颗,轻易就能打开。钉子根根松动,只需手指的力量便可以轻松拔掉。我试着拔了两颗,用纸包起来,放进书桌抽屉的最里面保存了起来。几天过去了,好像没人察觉。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旧没有人察觉。28日晚上,我又偷偷地将那两颗钉子钉回了原处。

自从看到老师的蹲姿后,我越发坚定了不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的决心。当天我就去千本今出川西阵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药店购买了安眠药。一开始店员拿出了一个大约装有三十片的小瓶,我说需要大瓶的,于是就花一百元购买了一瓶一百片装的。接着,我又去了西阵警察局南侧的小五金商店,花费九十元购买了一把四寸多长的带鞘小刀。

晚上,我在西阵警察局的门前走来走去。警察局的多个窗口都灯火通明,只见一个穿着翻领衬衣的便衣警察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走进门去。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过去的二十年间,我一直都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这样的状态,眼下仍在继续。现在我还无足轻重。在日本这个国家,有几百万、数千万的人生活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中,现在我仍属于其中之一。这类人不管是生还是死,世间都无任何痛痒。这类人确实具有使人放心的因素。因此便衣警察才放心大胆,看都不看我一眼。红色烟雾样的门灯亮着,照亮了西阵警察局的横排石雕文字,其中“察”字早已脱落。

回寺院的路上,我想了一下今晚的采购。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采购。

我购买刀和安眠药是为万一不得不死时准备的。这样的采购,就像将要组建新家庭的男子,根据某种生活设想而采买东西一样,让我欣喜若狂。返回寺院以后,我将这两件东西看个没完。我拔开刀鞘,用舌尖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留在舌尖上的冰凉的感觉,最后竟泛出丝丝甜味。这股甘甜通过无法触及的钢的深处,通过这薄薄的钢片肌理,隐约地透出来,传递到舌尖。带着如此明晰的形状,犹如深海蔚蓝的铁的光辉……同唾液一起在舌尖上留下回味无穷的甘甜。不一会儿,这样的甘甜也淡然远释。我开心地想着:早晚有一天,我的肉体将会陶醉于这种甘甜的飞沫中。死亡的天空同生存的天空一样充满光明。于是,我忘掉了这种阴暗的想法。因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痛苦的。

战后,金阁装上了最新款的火灾自动报警器。当金阁的内部一旦到达一定温度,警报便会在鹿苑寺办公室的廊道发出响声。6月29日晚上,这警报器出现了故障,发现故障的是值班老人。我正好在厨房,老人在执事宿舍中报告此事。我好像听到了苍天鼓励我的声音。

30日早上,副司打电话给安装装置的工厂,请他们派人修理。善良的老导游还特意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咬紧嘴唇。昨晚正是果断行动的绝佳机会,我失去了这个难得的良机。

傍晚,修理工终于到了。我们都好奇地凑上去,看如何修理。修理的时间非常长,工人遇到了困难,歪头沉思着。围观的僧侣陆续离开。我也适时地从现场离开了。剩下便只等工人修好了,试响铃声响遍整个寺院。于我而言,这便是等候绝望的信号……我等候着。夜色如潮水般涌满金阁。修理用的小灯仍在闪烁。警报无法响起来,工人将钥匙扔下,说了一句“我明天再来”,就回去了。

7月1日,工人没有按照约定过来。寺院方面也没什么特殊的借口催促人家尽早来修理。

6月30日,我再次去了千本金出川,买了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寺院不供应零食,我曾经用手里很少的零花钱,在那个地方买过几次点心。

不过,买来的点心既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用来服用安眠药。勉强地说,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导致我去买的。

我手中提着的鼓鼓的纸袋和我的关系,就好像此时即将着手实施的完全孤立的行为和这粗糙的夹馅面包的关系……从阴暗的上空渗出的阳光,如闷热的雾霭,笼罩着屋宇栉比的古老街市。汗偷偷流着,突然在我脊背划下几道冷线,我感到了疲惫。

夹馅面包和我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我这样预想:行动当前,无论精神怎样紧张怎样集中怎样兴奋,孤单单遗留下来的我的胃即使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仍在寻求孤单的保证吧。我觉得我的内脏,就像我那穷困潦倒而又绝不肯听命于人的家犬。我很清楚,不管我的精神多么清醒,我的胃和肠这些感觉迟钝的内脏器官,都仍然迷恋厨房温暖的日常生活。

我很清楚自己的胃所迷恋的东西,那是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即使在我的精神迷恋宝石的时候,它仍执着地迷恋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反正在人们勉强地试图理解我的犯罪时,夹馅面包也会为他们提供最合适的线索吧。人们也许会这样说:

“那家伙是饿了。这是何等的人之常情呀1

这一天来到了。那是1950年7月1日。前面已经说过,估计火灾报警器今天内是没有希望修好了。下午六点,这已成定局。因为值班老人再次打电话催过了。工人回答道:“不好意思,今天非常忙,过不去了。明天一定过去。”

这天来参观金阁的游客有百名左右,六点半将会闭馆,人流也已经开始撤退。老人挂断电话,他的工作就结束了。于是他伫立在厨房东侧的小土屋里,呆呆地眺望着小小的菜园。

细雨如烟似雾,从一大早便开始时断时续地下着。微风轻拂,并不闷热。菜园中的南瓜花在细雨中点点盛开。另一面,上个月初开始在黑油油的田埂上播种的大豆已经发芽。

老人思考什么的时候,下巴都会动,有时做工粗糙的全副假牙上下之间还会碰撞,发出响声。他的假牙不合适,每天都重复的导游词越来越叫人难以听清了。虽然人们劝说他去修理一下,他却迟迟没有去矫正。他凝望着菜园子,嘴里念念有词。他只要念叨,假牙就会发出碰撞声。声音一停下,又开始念叨。可能是为报警器迟迟修不了而发牢骚吧。

听着他含混不清的念叨,我感觉他似乎在讲,假牙也罢,报警器也罢,怎么修都无济于事的。

这天晚上,鹿苑寺来了一位找老师的稀客。客人过去和老师是同堂僧友,现在是福井县龙法寺的住持——桑井禅海和尚。如果说和老师是同堂僧友,我的父亲也是呀。

寺院的人打电话去了老师去的地方。对方回话说,老师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禅海和尚这次到京都来,准备在鹿苑寺借宿一两晚。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往日时常兴致勃勃地讲起禅海和尚的故事,显然对他怀有敬爱之心。禅海和尚无论外表还是性格,确实都极富男子汉气概,是典型的粗线条禅僧。他身高将近六尺,浓眉黑面,声如雷鸣。

寺院的师弟过来叫我时,禅海和尚说想在等老师回来的这段时间与我闲聊一会。我有些犹豫,因为我担心禅海和尚单纯清澈的眼睛会看破我将在今晚实施的计划。

正殿客房有十二铺席宽,禅海和尚盘腿坐在里面,品尝副司精心准备的酒和下酒的素斋。在我来之前,是由师弟斟酒。我到了以后,就由我取代了。我端坐在禅海和尚面前为其斟酒。我背后是无声无息的黑色雨幕。禅海和尚可以看到的,只有我的脸和这梅雨时节的庭院中的黑夜。也就是说,能够看到的就是这两种黑暗的东西,再无别的了。

不过,禅海和尚对此毫不介意。他第一次见到我,便侃侃而谈,爽快地说道:“你跟令尊很像,你已经健康地长大了。令尊却去世了,实在令人惋惜呀1等等。

禅海和尚身上有一种老师所缺乏的朴实,父亲所缺乏的力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黢黑,鼻翼大大张开,浓眉下的肌肉隆起,咄咄逼人,活像一副能剧的假面具。他长得并不匀称。他的内在力量过于强大,这样的力量自由发挥,完全破坏了它的均匀性,就连那突出的颧骨也如南画中的岩石一般陡峭。

尽管如此,这位语声如雷的禅海和尚身上,却带有一种能拨动我心弦的慈祥。这并非人世间常有的那种慈祥,而是犹如村外大树下的粗大树根,能提供一席阴凉给来往的旅人休息的那种慈祥,属于一种手感粗糙的慈祥。交谈之间,我警惕着今晚这重要的时刻,生怕自己的决心会因为接触到这样的慈祥就变得松软。因此,我的内心又生起疑念:老师是不是专门为了我才故意请这位和尚过来的呢?不过转念又想:老师不可能专门为了我从福井县将这位和尚请到京都来。禅海和尚只是偶然赶来的奇客,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灾难见证者。

我见差不多可装四两酒的大白瓷酒壶已经见底了。于是我便行了个礼,去典应僧那里换了一壶。当我端着温热的酒壶回来时,我油然腾起一种我未曾领略过的感情。以前我从未产生过希望被别人理解的冲动,到了现在这重要的时刻,我却只希望得到禅海和尚的理解。重新回来劝酒的我的眼睛,已不同于刚才,闪烁着更真诚的光芒,禅海和尚想必有注意到。

“我在您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问道。

“唔,你是一名诚实的好学生。至于背后是否寻欢作乐,我自是不得而知。不过可怜的是,如今不同以往,恐怕没有用来吃喝嫖赌的钱了吧。令尊和我,以及这个地方的住持,年轻时可是没少放荡。”

“我看起来像是平凡的学生吗?”

“看起来平凡比什么都好。平凡才好呢。平凡不会被人怀疑,这才好呢。”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这是高僧常有的毛玻人们都觉得他们具备各种鉴别能力,常常邀请他们去鉴定从人物到书画古董的真伪。有的高僧为了事后不会因其鉴定错误而遭人耻笑,便不发表结论性的意见,自然也不会当场讲出自己禅僧式的独特见解,一直给人留下捉摸不定、似是而非的余地。禅海和尚则不然。显而易见,他是直截了当说其所见,道其所感。而对于映入自己单纯而锐利的眼睛中的东西,他并未从中刻意追求什么意义。意义有也罢没有也罢,我觉得禅海和尚最伟大之处,就是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比如看待我时,无意以自己特殊的眼光标新立异,而是采用看待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待。对禅海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毫无意义。禅海和尚的用心我已心领神会,便慢慢地感觉毫无顾忌了。只要别人看我是平凡的,我便是平凡的,纵然我再胆大妄为,我的平凡仍将如剩在簸箕上的米粒一样残留下来。

不知何时,我居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株立在禅海和尚面前的安静的茂盛的小树。

“按人们所见到的那样生活就可以了吗?”

“恐怕不行吧。要是你做出了非同凡响的事,别人的看法也会随之变化。世间是健忘的。”

“别人所看的我,与我所想的我,到底哪一个更持久呢?”

“不管哪一个都会立即中断。即使你勉强维持,它仍旧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火车飞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只要火车停下来,乘客便肯定会走出车厢。飞驰中断,休息也将会中断。虽然死亡是最终的休息,不过也不知道会延续到何时。”

“希望您能看透我,”我终于脱口而出,“我不像您想象中的那般,希望您能够看透我的本心。”

禅海和尚一边喝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那沉默如同鹿苑寺那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瓦房顶一般,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让我瑟瑟发抖。禅海和尚突然发出极其爽朗的笑声。

“无须看透,你已经把一切都挂在脸上了。”和尚说道。

我感觉自己被彻头彻尾地理解了。我第一次感觉到空白。行动的勇气犹如渗入空白的水,清冽地喷涌而出。

晚上九点,老师回到了寺院。四名警卫照常出去巡逻。情况一切正常。从外面回来的老师和禅海和尚一起对饮,大约到了深夜零点三十分,寺院的小和尚才带禅海和尚去了寝室。老师说了一句洗澡去,就去沐浴了。7月2日凌晨一点钟,巡夜的梆子声也已停止,寺内万籁俱寂。雨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已经铺好的床铺上,揣摩着沉淀在鹿苑寺的黑夜。夜色渐浓渐重。我所在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中,粗大的柱子和门板支撑着这古老的夜,显得甚为庄严神圣。

我在口腔内试着结巴。说一句话犹如平日把手插进深口袋里摸索东西,物品遭到其他东西的干扰很难掏出来一样,让我焦急万分后,话儿才到嘴边。我心中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夜色,语言则像深夜井中的吊桶一样吱吱呀呀地好不容易被摇上井台。

“马上就到时候了!坚持最后一会1我心想,“我的内心与外界之间这把已经生锈的锁头,即将被巧妙地打开,变成内心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将从中自由出入。吊桶飘然欲飞,一切将像辽阔的原野一样呈现在大家面前,密室马上就要荡然无存……这样的景象马上就要出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

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整整在黑暗里坐了一个钟头。我感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样的幸福……我忽然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大书院后面,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草鞋,迎着蒙蒙细雨,沿着鹿苑寺内侧的水沟往工地走去。工地上并未堆放木材,满地的锯末散发着被雨水打湿后的强烈气味儿,里边堆着寺院买来的稻草。一次买四十捆。不过,已经快要用完了,今晚只剩了三捆堆在那个地方。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折了回去。厨房一片寂静。当我拐过厨房的墙角走到执事的宿舍后时,那里厕所的窗扉突然发出亮光。我立刻蹲了下来。有人在咳嗽,似乎是副司。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无休止的长。

我怕稻草被雨水淋湿,于是就用胸脯将稻草盖祝在微风中摇曳的羊齿草丛中,弥漫着因为下雨变得更难闻的厕所气味……撒尿声停止了,我又听到身体摇摇晃晃地撞到板墙上的声音。听动静副司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映到窗上的灯灭了。我重新将三捆稻草抱起来往大书院的后面走去。

我的财产只有一个用来装随身物品的柳条箱,和一只陈旧的小皮箱。我早就想烧掉它们了。今晚我已经把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碎的杂物统统都塞进了这两只箱子中。所以,无须怀疑我办事的周密。只要搬运途中容易出声的东西,比如蚊帐钩之类的东西,无法烧着的会留下证据的东西,比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之类的东西,我便卷进了坐垫,然后用包袱皮包好,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两床棉被必须要一起烧掉。我将这些大件行李一点点搬到大书院后门,堆放妥当。搬运结束后,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门板。

钉子一颗颗地仿佛扎在松土中,轻轻松松就能拔出来。我用身体支撑着倾斜下来的门板,这被打湿的朽木表面的潮湿与微涨,碰到了我的脸颊。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重。我将拆卸下来的门板放倒在身边的地面上。闪现出的金阁内部漆黑一团。

门板的宽度正好可供一个人侧身通过,我的身体潜入金阁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奇怪的面孔令我不寒而栗。原来是入口旁的金阁模型的玻璃罩上映出了我的面孔。

我贪婪地注视着玻璃罩里的金阁,尽管那种场合并不合适。火柴光下,这小巧玲珑的金阁绰约多姿,纤细的木质结构蹲立在一派惶恐不安的氛围中。这样的景象再次遭到了黑暗的吞噬。因为火柴燃尽了。

见燃烧后的火柴杆还有一点点的火星,我总是感到担心,就像那天在妙心寺见到的那个学生似的,认真地踩灭了这一点点的火星,这实在有点儿异乎寻常。接着,我重新点燃了一根火柴。当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来到香资箱旁边时,我发现香资箱上面是一排横木条,方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摇来晃去,好像银波在荡漾。香资箱的后边是鹿苑院天山道义足利义满的国宝级木像。那是一尊穿着法衣的坐像,左右衣袖拖得很长,右手执笏,笏偏往左手。双眼睁着,小脑袋剃光了,脖颈缩在法衣的领子中。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了闪。不过,我并不害怕。其实这尊小小的偶像实在凄凉得很,它镇守在自己建造的宅邸的一角,不得不放弃昔日的统治大权。

我打开通往漱清亭的西门。前面说过,门是左右对开的,可以从里面打开。雨夜的天空比金阁的内部多些光亮。潮湿的门扉发出沉闷的吱吱声,将弥漫在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引入门内。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纵身跳到门外,往大书院后面跑去,一路上边跑边想,“一切的行动都要在那双眼睛前进行。在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死去的证人的眼睛前……”

奔跑时,我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发出了响声,是火柴盒。我停了下来,将火柴盒里塞满东西,就不会有声音了。裤子另一个口袋里装的是药瓶和小刀,用手帕裹着的,不会发出声音。夹馅面包、豆馅糯米饼,还有香烟我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的,也不会发出声音。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将堆放在大书院后门处的行李分四趟运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运的是摘除了吊钩的蚊帐和褥子。其次是两床棉被,再次是皮箱和柳条箱,最后是三捆稻草。我将这些东西杂乱地堆在一起,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我想蚊帐最容易着火,便将它半摊开盖到其他行李上。

我再次返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着火的东西的包袱,直接奔向金阁东边的池畔。从这里能够看到池心的泊舟石。在几株松树的遮掩下,将就着能够躲雨。

池面映着夜空泛起微微的亮光,海藻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上面,仿佛一片陆地,仅能从那散落的细小的缝隙中看到下面的池水。雨无法在水面泛起涟漪。细雨如烟,水汽蒸腾,池子好像在无限大地向外扩展。

我将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到水中,发出的水声非常响亮,简直像要将围绕在我四周的空气震裂开来。我缩起身子,凝然不动,想用这样的沉默来抵消无意中弄出的声响。

我把手伸进水中,碰上的全是湿乎乎的水藻。我先将蚊帐的吊钩从泡在水里的手中滑下去,接着是烟灰缸,也交给池水去洗刷,然后把玻璃杯和墨水瓶也用相同的方法沉了下去。该沉入水底的东西都沉完了。留在我身边的只有将这些器皿包裹起来的坐垫和包袱皮了。最后就是将这两件东西拿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此时,我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食欲,这与我之前的预想正相吻合,反倒让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昨天吃剩的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还在衣服口袋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擦了一下湿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但是却吃不出味道。先不谈味觉,我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我慌乱地将点心塞进嘴里。我万分焦急,胸口怦怦直跳。好歹吃罢,又捧起池水喝了几口。

……我距最后的行动仅一步之遥了。为实现这一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我正站在准备的边缘,只等纵身一跃即可。只要一举手一投足,我就会大功告成,如愿以偿。

我做梦也没想到,足以吞噬我整个生涯的广阔深渊正在二者之间张开大口。

因为此时,我想进行最后的告别,便眺望着金阁。

在雨夜的黑暗中,金阁轮廓朦胧,姿影朦胧。它漆黑地矗立着,俨然黑夜的结晶体。定睛凝望,勉强能够看到三楼的究竟顶开始急剧苗条起来的造型,以及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细长的柱林。这些过去曾带给我深深感动的细部,现在完全消融于清一色的黑暗中。

随着我那美好的回忆的增强,黑暗成了可以随意描绘幻影的画布。这黑漆漆、密实实的画布中,潜伏着我引以为美的东西的全貌。用回忆的力量,让美的细部一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其光,并迅速四射开来,金阁终于在这昼夜莫辨的奇异时间的时光之下,缓缓成为清晰可见的东西。金阁从来未曾以如此完整且精致的姿态,如此通体光华地展现在我眼前。我好像把盲人的视力看成自己的视力了。金阁由于自身发出的光而变得透明,从外面也能够让人一一看清潮音洞壁顶的仙女奏乐图,和究竟顶墙上斑驳的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精致的外观同它的内部浑然一体。那结构与主题的清晰轮廓,那将主题明确的细部上的用心的重复与装饰,那对照与对称的效果——这些我都可以一收眼底。法水寺与潮音洞同样宽敞的二层,尽管显示出微妙的差别,但仍处于同一处深深的屋檐的庇护之下,犹如一双相近的梦、一对相似的快乐记忆叠印在一起。原本如果只是其中之一就会容易被忘却的东西,眼下将两个上下轻易地组合了起来,所以梦就成了现实,快乐就成了建筑。不过第三层究竟顶骤然收拢的形状,使得一度得以确立的现实分崩离析,最终归顺并臣服于那个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深的哲学。于是薄木修葺的屋顶高高隆起,金凤凰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建筑家对此仍旧感到不满足。他又从法水院的两边探出一间类似钓殿的玲珑剔透的漱清亭。貌似要打破均衡,他就将其赌注一股脑儿地押在了一切美的力量上。对这建筑物来讲,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学的。尽管它绝非长长地伸展于地面上,但是看上去却像从金阁的中央奔往无极的远处。漱清亭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现在就展开翅膀,正从这建筑物逃往地面,遁向现实世界所有的场合。其含义是由规定世界的秩序通向无规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通向感觉境界的桥。是的,金阁的精灵便始于这座形似断桥的漱清亭,在成就三层楼阁之后,重新从这座桥上逃之夭夭的。为什么呢?因为地面上飘荡的巨大的感觉魅力,尽管是筑就金阁的无形力量的源泉,但这力量在秩序完全建立、美丽的三层楼阁建成之后,便再也无安居其中的耐性,只好沿着漱清亭重新逃回地面、逃回无边无际的感觉的荡漾、逃回故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了。这是我时常思考的事。每当我观赏镜湖池弥漫的朝雾和夕霭的时候,我便总觉得那里才是真正筑起金阁的巨大的感觉力量的栖居之地。

于是,美统辖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以及所有的不协调,并且凌驾于它们之上!它如同用泥金在深藏青色册页上一字一字精准地抄录下来的纳经[29],是一幢用泥金在无明的长夜中修建而成的建筑物。不过,至于美到底是金阁本身,还是与包含金阁的虚无之夜属于同一性质,则不得而知!或者两者均是。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包容金阁的黑夜。如此一想,昔日曾经困扰着我的金阁之美的不可解,好像已经解开了一半。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审视其细部的美,诸如其立柱、栏杆、板窗、门板、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村以及泊舟石等细部的美,便会得知美绝对不以其细部收场,以其局部结束,而是任何一部分都蕴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之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虽然它追求完美,但却不知完结,被怂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一个预兆连接着一个预兆,这一个个并不存在于此的美的预兆,构成了金阁的主题。这样的预兆,原来就是虚无之兆。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构造。于是这些未完成的细部的美,便自然包含虚无之兆,这座用纤巧玲珑的木料构成的建筑物,恰如璎珞在风中微微飘摇一般,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

尽管如此,金阁之美却从未中断!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像一个得了耳疾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金阁之美的回响,并习以为常。若以声音作比,这座建筑物便像是连续响了五个多世纪的小金铃或者小琴。若其声断绝……

……一阵剧烈的疲劳感袭上身来。

想象中的金阁仍在黑暗中的金阁之上,清晰可见,闪闪发光。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彬彬有礼地退下,屋檐下由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的潮音洞的栏杆,梦幻般朝地面探出胸去。房檐白亮亮地印入池水,水波的荡漾让倒影也起伏不定。斜阳辉映或者月光照耀下的金阁,之所以像一种神奇地流动的东西,一种展翅欲飞的东西,就是由于这水光的作用。坚固的形态由于荡漾的水波的映照而得到了解放。此时,金阁好像是用永恒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筑成。

金阁的美无与伦比。我知道不堪的疲劳来自何处。美利用最后一次机会再度大显神威,试图用以往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束缚住我。我手脚瘫软。直到刚刚,已经同行动近在咫尺的我,再次远远退回。

“万事俱备,只差行动,”我自言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处于梦幻之中,我既然已经完全在梦幻中生活,那么还有行动的必要吗?这不是徒劳无功的事吗?”

柏木所言或许是对的,他说,让世界发生改变的,并非行为而是认识,并且是一种可以使人尽最大限度地模仿行为的认识。我的认识便属于这一种,并且真正使行为变得无效的也是这种认识。如此看来,我这么长时间的周密的准备,岂不是完全为了“不行动也未尝不可”的这一最后的认识吗?

请看一下吧,对我来说,行为现在不过是一种剩余物。它已脱离我的人生,脱离我的意志,犹如一架冰冷的铁制机械在我面前等待我去启动。这样的行为和我,俨然毫无关系。至此为止是我,从此往前则不再是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变得不是自己呢?

我倚靠在松树上,树干湿冷的肌肤使我心神荡漾。我感到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冰凉便是我本人。世界静止不动,无欲无望,我如愿以偿了。

“这剧烈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总感觉周身发热、疲倦,手无法自由活动。我肯定生病了。”

金阁依然光辉灿烂。如《弱法师》[30]中的俊德丸看到的日落时分,面朝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致。

俊德丸双目失明,在黑暗中见到了夕晖翩舞的难波海。天气放晴时,甚至还看到夕阳映照下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只觉得浑身麻痹,泪水涟涟而下。就这样一直到天亮,即使被别人发现也没关系了。我可能会保持沉默,不去辩解什么。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叙述关于我从幼年开始记忆的无力,但我应该说突然苏醒的记忆也带给了我死而复生的力量。过去,不只是将我们拖回过去的境地。过去的各种回忆,数量固然不多,不过有的地方安有强力弹簧,一旦现在的我们同其接触,发条便会立马伸长,把我们弹回未来。

身体麻痹了,可心灵仍在某处摸索回忆。某些语言偶然泛起又消失了。心灵的手眼看就要够到了,却又倏忽不见了……那些语言在召唤我。大概是为了激励我而正向我走近。

向里向外,遇者便杀。

这就是《临记录》“示众”这章最出名的一节的第一行的内容。接着语言流畅地出来了:

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罗汉杀罗汉,遇父母杀父母,遇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而潇洒自在。

这段话将我从深陷的无力中一举弹出。我顿时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尽管如此,心灵的一部分却执着地告诉我,今后我应该做的事将以徒劳告终,我的力量变得不害怕徒劳了。因为是徒劳,才应该做。

我卷起身旁的坐垫和包袱皮,夹在腋下,起身望了望金阁。金碧辉煌的梦幻金阁开始光彩黯然。栏杆逐渐被黑暗吞没,林立的柱子也依稀莫辨。水光消失,屋檐内侧的反光也不见了。没过多久,细部也彻底融入黑夜中,金阁只剩下黑魆魆的朦胧轮廓。

我拔腿便跑。绕金阁北侧飞奔,我脚步熟练,没有摔倒。黑暗不停地在扩展,为我引路。

我跑过漱清亭,从金阁两侧的门板纵身跳进了两扇打开着的大门中,把腋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到堆放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兴奋地怦怦直跳,湿手微微发抖。火柴也湿了。第一根没有划着。第二根刚刚划着又折断了。划第三根的时候,我用手挡住风,火光从指缝间透出光亮,划着了。

我寻找稻草的位置,因为刚刚我把这三捆稻草四处乱塞,眼下已经不记得塞到何处了。等我找到的时候,火柴也已经燃尽了。我原地蹲下来,这次是两根火柴一块划着的。

火苗描绘出稻草堆的复杂形影,浮现出明亮的荒野般的颜色,浓重地向四面八方扩展。接着,火苗隐没在腾起的烟云中。没想到远处蚊帐的绿色开始膨胀,烈火熊熊燃烧,我感觉周围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此时,我的头脑无比清醒。火柴数量有限。这次我走去了另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另一捆稻草。腾起的火苗给我以安慰。过去我与朋友焚火时,我就非常擅长点火。

法水院内部晃动着巨大的影子。中央的弥陀、观音、势至三尊佛像被照得全身通明。义满像的双眼炯炯发光。这尊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摇摇晃晃。

我几乎无法感觉到热度。我看见火已确实烧到香资箱上,心想:已经没问题了。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安眠药和短刀。突然我心中掠过一种“要死在烈火包围中的究竟顶中”的念头。于是,我从大火中逃了出来,跑上狭窄的楼梯。潮音洞的门为何会开着?我没有怀疑。原来是值班老人忘记关二楼的门。

烟雾从我的背后紧随而来。我一阵咳嗽,看了一眼据说出自惠心[31]之手的观音像和仙女奏乐藻井图案。弥漫在潮音洞中的烟雾越来越浓了。我继续上了一层楼,准备推开究竟顶的门。

门推不开。三楼的门锁得结结实实。

我敲这扇门。敲门声十分激烈,但是我却听不到。我使劲地敲。因为我感觉会有人从究竟顶的北侧帮我打开门。

此时,我梦到究竟顶的原因,的确是因为它是我的葬身之地。浓烟已经逼近,我好像乞求救命似的急速地拍起门来。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个三间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而已。而且,此时我悲痛地做了个梦,但是现在金箔已经基本剥落,起初小屋中应该是金碧辉煌的。我一边敲门一边想:我无法解释我多么憧憬这光芒四射的小屋!总之,我想,只要进去即可。只要进这金色的小屋就可以了……

我用尽全力敲门。只用手还觉得不够,我直接用身体撞了上去,门还是没有打开。

潮音洞中的烟雾已经四下弥漫。足下响起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烟把我呛得几乎要窒息了。我一边不断地咳嗽,一边不停地敲门。门依旧没有打开。

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被拒绝的时候,毫不迟疑地飞身下楼。从浓烟的旋涡中一直下到法水院中,多半是从火中钻出来的。好歹到达西门,一跃而出。然后我就像韦驮天[32]一样飞奔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要奔向哪里。

……我一路飞奔,简直想象不出持续跑了多久。我也记不起路过的地方了,只怕是从拱北楼的一侧跑出北面后门,再经过明王殿旁,跑上了矮竹与杜鹃丛中的山路,一口气跑到了左大文字山顶。

我躺在赤松树树荫下矮竹丛生的野地上,气喘吁吁地平复着剧烈的悸动。的确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巅,那是一座从正北保卫金阁的山。

受惊的小鸟的鸣叫声,让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剧烈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贴着我的脸飞去。

我仰面凝望夜空,数不胜数的鸟儿啼叫着掠过赤松的树梢,点点的火花浮游在我头顶的上空。

我站起来,眺望远处山中的金阁。阵阵异常的声音从那里传来,好像爆竹的声音,也好像无数人的关节同时发出声音。

从这个地方看不到金阁的形状,只看到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火焰。无数的火星从树丛间飞起,金阁的上空仿佛撒满了金沙一般。

我抱膝而坐,久久地凝神眺望。

当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满身伤痕,烧伤的或者擦伤的,鲜血正在往外流淌。手指也渗出鲜血,看样子是刚刚敲门时弄伤的。我像一匹逃离险境的野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小刀和用手绢包起来的安眠药瓶,扔到了谷底。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香烟。我开始抽烟,就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后,经常想抽支烟小憩一样。我心想:我要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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