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衙门大堂,张潇坐在翘着二郎腿坐在下方侧位上,俩少年领导被摆在主位上。借尸还魂案的一干人等都在下边。开始问案前,张潇私底下对二人说的明白:今天这堂课有两个内容,情与法。如何问案反倒是次要。
戚秦氏坐着,其他三人跪在那里。
案情大家心里都有数,不必过多赘述。
许六安主审,曹梦熊副审,张老师旁听。
“戚秦氏,你回头看看,身后可是你儿子儿媳?”
“回大人,正是民女儿子和媳妇。”戚秦氏看都不看回答道。
“戚林格,你也看看,这二人是你堂弟和弟妹吗?”
“回大人,这黑汉决计不是!”戚林格十分笃定说道:“我那弟弟老实巴交,身体虚弱,这黑厮心情暴躁好与人争斗,体壮如牛,绝非善类。”
许六安点点头,转而又问维罗妮:“犯妇,你身边下跪者可是你的丈夫?”
“原以为不是,但小妇人与他攀谈几次,所说内容涉及我夫妇过往私密,无有不对的,这才知道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走的不甘心,借尸还魂,回来照顾我和母亲,免得被惦记家产的外人欺凌。”
小嘴叭叭的还挺能说。
张潇丢了个眼色给曹梦熊。
“大胆刁妇,到了这里还敢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怪力乱神,真真是刁顽悍妇不打不招!”曹梦熊按照张潇给的剧本一字不错的喝道。他相貌彪悍,不怒自威,盛怒之下更加唬人,把那维罗妮吓的直缩脖子。
许六安在一旁开口道:“贤弟勿要冲动,须知道刑不可轻动,尤其是对一个妇道人家。”
“人是苦虫,不打不招。”曹梦熊道:“这种荒诞不羁的说法几岁的孩子都瞒不过,这蛮妇竟敢拿到大堂上来说,首先便要治她个藐视堂威的罪。”
“贤弟此言差矣,执法者岂可以感性认知评断是非黑白?”许六安也在背诵剧本:“你怀疑她的话是假的,就该举出证据找出法理依据驳斥她,让她无可辩驳,如还刁顽抵赖,方可大刑伺候。”
“法理是给人讲的,这种畜生不需要。”曹梦熊坚持立场,道:“案情明朗,只要大刑之下,必有所得。”
“断无此理!”许六安道:“法是人人之法,好人坏人,凡人异人,庶民王子,皆同罪,贤弟......”忘词了,低头看一眼之前录下的笔记,继续说道:“法之所以权威,就在其公平性,若都如你这般逾越法理而循情理,则迟早天下法理体系崩坏,大刑之下,固然有人受刑不过说出实情破案的,但屈打成招也不在少数。”
曹梦熊嘿嘿冷笑,道:“所以就要因此放过那些钻法理空子的刁顽之徒?法之存在为的是维护公理和正义,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死抱着法理又有什么意义?”
“坚持法理绝非罔顾公理正义,你这是替自己的惰政和愚蠢找借口,你所谓的用违背法理精神的方式维持法理秩序,基础是人的判断没有错,万一你错了呢?”许六安道:“这世上没有真正完美的犯罪,只要找对方法,不需要屈打成招,一样能破案。”
“哼,且看你怎么问,如果问不出来,还按照我的办法来!”曹梦熊不再争辩,坐在一旁怒瞪着堂下几人。
许六安转而继续问案,又看向黑汉,问道:“堂下黑汉,姓甚名谁?”
黑汉道:“草民戚大内......”
“住口!”许六安忽然断喝一声,道:“我问的是你原本的身份,就算是借尸还魂,也不该丢了从前的身份吧,你长这么大,母生父养,总该有个出处。”
“草民是西大陆人士,因东盟四十年开放移民政策,获悉神圣东盟有好客之风,优待异族,故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黑汉道:“草民在这边求学,最初颇受优待,但后来学业难有突破,校方补助难以为继,故此流落江湖,一日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
东盟四十年的移民政策是汉王执政这些年,比较为人诟病的一个政策。名义上是为了招募贤才,暗地里有瓦解西大陆权利格局之意,给了很高的优待,结果那些不得志的世家子弟没招来几个,倒是弄来一堆坑蒙拐骗的垃圾。
许六安又问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是戚大内,那前尘往事该当与你没有关系了?”
黑汉点头道:“正是如此。”
许六安转而看向戚秦氏,问道:“戚秦氏,你可听真切了?”
“字字明白,吾儿借尸还魂,取代了原本那人,他现在就是吾儿,不会错的。”戚秦氏回头看黑汉,满脸慈爱。
许六安又问道:“城北三棵柳有座孤坟,里边埋的是什么人你可还记得?”
戚秦氏明显迟疑了一瞬,点头道:“民妇记得,那是小儿还魂前的尸首。”
许六安道:“传仵作赵先生。”
仵作是这个时代的特殊知识分子,比较受重视,通常都是特殊魂相者担任,属于受人尊敬的专业人士。
赵先生是治安衙门的老仵作了,德高望重,技术精湛。来到堂上,许六安先起身见礼,老先生也鞠躬还礼表示对政府机构权威的敬意,转而看向张潇,撇撇嘴,微微拱了拱手,轻哼了一声。
张潇赔了个笑脸,拱拱手示意他赶紧干活儿。
赵先生也不废话,干脆宣布自己的验尸结果:“死者男,骨龄二十左右,骨相黑脆,入棺虫蚁皆亡,可以断言死于长期服食慢性毒药。”
这老先生是个三级异人,魂相照骨镜,是人族少见的器魂相中的非战斗类魂相。与汉王宫中的紫薇照骨镜不同,汉王宫里那面镜子是照宝贝的,他这个魂相是专门照死人的病罩死因的。
世袭的仵作,别的干不了。北国境内干这个的,没有比他更权威的。
一句话就给戚大内的死因定了性,谋杀。
只有这个肯定还不够。还要排除误服的可能,并且要证明下毒的就是维罗妮,才够条件定罪。
“有没有可能是误服了毒药?张潇故意问了一句。
赵先生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说,你在侮辱老夫的专业。
“有这个可能,不过这样的话,就不该是一个死者了。”
许六安恍然点头,道:“赵先生说的没错,如果是一家人经常吃的食物里下毒,就该是三人一起中毒,除非只是他一个人的食物里有毒,才会这样慢性中毒。”
赵先生完成了使命,没有再多言,向着堂上两个少年关系户拱手告辞。
许六安继续照本宣科审案,对曹梦熊说道:“看样子是有人下毒害死了戚大内。”
曹梦熊哼了一声,道:“我就说是那个毒妇做下的好事,分明是她与黑汉勾结,图谋戚家财产。”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维罗妮哭天抢地,大声呼喊道:“小妇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得什么下毒啊。”
“还得接着用证据说话。”
许六安心里不以为然,嘴上仍按照剧本说话:“来人啊,把在戚家北坡的田里挖出来的东西拿上来吧。”
不大会儿,有治安官提着一团黑黢黢事物走上堂来。
许六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其实处处是破绽,这些砷毒你应该不陌生吧!”妇人还想争辩,许六安却猛然把惊堂木一拍,喝道:“铁证如山,事实俱在,还敢胡搅蛮缠,真以为我治安衙门的刑具是摆设吗?”转脸看曹梦熊,道:“贤弟,这毒妇就交给你了!”
曹梦熊面带狞笑,不容分说将维罗妮提起走向后堂。
那黑汉眼看着大肚子的维罗妮被提走,吓的连忙大声哭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她已经有了身孕,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她!”
许六安冷冷一笑,道:“铁证面前还敢抵赖,本官也别无他法,你若是不忍见她受苦,何不把一切罪行认下?”
黑汉道:“我娘子无罪啊,她并未下毒害我,大人明鉴,草民自幼体弱,常年服食药剂,未必不是这么中毒的呀。”
“你现在老实交代,我还能给你个宽大处理,如果一会儿里边的女人先交代了,被本官发现你是主谋,嘿嘿。”
“大人呀,千万不可如此啊。”戚秦氏忽然从座位上跳下来,跪在大堂上,叫道:“民妇给您磕头了,求求您了,我儿之死没有冤屈,他死之后民妇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如今他借尸还魂回民妇身边尽孝,民妇才重拾生活乐趣,他是个好孩子啊,大人饶命啊,不要冤枉好人啊!”
女人被曹梦熊拉进后堂有一会儿了。
曹梦熊忽然从后面走出,满手沾满鲜血,凶狠的目光瞪了黑汉一眼,转脸对许六安说道:“招了,主谋就是这个叫狼拿渡的黑汉,这案子可以结束了。”
许六安问道:“如何招的?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曹梦熊一指黑汉,道:“那女人一开始还想狡赖,上了大刑后受刑不过,交代此贼便是主谋,一切谋划都是他所为,那女人是被他胁迫。”
许六安道:“如此一来,物证人证口供俱,其他人就无需交代了,主谋按律判车裂之刑,从犯检举有功,死罪可免,戚林格举报有功,赏金两百,退堂!”转身欲走。
“大人,草民冤枉啊!”黑汉听到车裂之刑后吓坏了,眼瞅着两位小大人都要结案了,这才相信此案即将定案,赶忙大声为自己辩白:“草民狼拿渡并非此案主谋,那阴毒的女人才是主谋啊,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啊。”
许六安顿住身形,来了精神:“你详细说说......”
案子审完了,过程并没有让许六安和曹梦熊特别惊艳的奇谋。曹梦熊当然没有对女人动大刑,只是用张潇教的方法套问出了黑汉的真实姓名。因为前面挖出来的证据都是对女人不利的,黑汉子很容易就相信了曹梦熊说的,女人把一切责任推到了他身上。于是为了不被车裂,决定反咬一口。
许六安拿了黑汉的口供再去问女人,同样的方法又用了一遍。女人又给出个大同小异避重就轻的说辞。
一来二去,这案子就清楚明朗了。
许六安有一点比较糊涂,那戚秦氏明明知道黑汉不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就咬死了认定他是。
张潇想了想,给他举了个例子,一个人掉落水中,绝望之际抓住一根稻草,会不会撒手?黑汉就是戚秦氏的救命稻草,明知道没啥用,却还是死死抓住不放。因为绝望,也因为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曹梦熊道:“这就是老师说的情吗?”
“法律无外乎人情。法律是社会道德的底线,道德也即人情,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人情的存在。”
张潇道:“这案子从一开始之所以陷入难点,就是因为戚秦氏认可这个狼拿渡,而我所以不准你们动刑,除了希望你们对法律保持敬畏心外,还因为不想你们对人性失望,你们年级还小,刚接触到人性的复杂,办案是为了给死去的戚大内伸冤,可一旦因为屈打成招,戚秦氏突然对你们反咬一口,你们今后会怎么看待人性?”
许六安道:“失望是一定的。”
曹梦熊道:“我会很愤怒。”
张潇道:“但你们是治安衙门的人,无论再怎么失望愤怒,都不能任性胡为,我们治安衙门的职责是代表东盟政府,以法律为武器和准绳,维护地方秩序和人道公平,你们的作为决定了一个地区的民心向背,这很重要。”
许六安若有所悟,曹梦熊沉吟不语。
张潇道:“做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能练达世情的阴晴圆缺,熟谙法理中所有缺陷,但无论如何不要迷失本心,更不要对人性彻底失望,哪怕有一天你们身居高位,也别为任何理由做出让自己本心蒙垢的选择。”
“老师,我们明白了。”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张潇满意点头:“孺子可教也。”
许六安忽然举手,有话要说的样子,不等张潇点头,就迫不及待的问道:“老师,您教我们树正德持正心讲正义,用法理维护天理人情,不为世俗阴暗动摇本心,可为什么您自己却让曹大人对那些抓来的人做那些违背法律精神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