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才刚六点,整个大厂已被笼盖在一片漆黑夜色之中,就像被倒扣在一个碗里,黑得密不透风。
大厂广播电台的魔性音乐随之响起,依旧是浓浓的农业重金属风,热炸的音乐不断向更遥远的空间扩散开去,直抵宁静的海州矿山深处,最终化作重叠交错的一圈又一圈诡异音浪,逐渐变弱,直至消弭。
大厂cbd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灯火密集之处,粉红街全长四百米,如果是从百米高空向下俯视,它一定像是一条无边黑幕中被炽热岩浆浇灌的海沟,绚丽璀璨,充满奇幻。的确街如其名。
大厂人民仅存的娱乐休闲全在于此,大厂人民贫瘠的夜生活从此时此处拉开帷幕。
粉红街北头3号,原先的厂办大食堂,如今的“人民饭庄”。
说起来如今的粉红街上只剩下两家饭店,一家是贺闪闪的苍蝇小馆,另一家人民饭庄,光营业面积就达六百多平米,能同时容纳五百人就餐。
傅司椋开饭店的念头起得比较突然,准备工作也做的十分仓促,自打昨天签完承包合同、将事情落听以后,他便着手变更执照、招兵买马、对接供应商等相关事宜,风风火火地忙了一宿,难怪今早傅司棋会抱怨她哥一夜未归,可人家确实是忙正事去了。
如果不是计划被临时打乱,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后来又在家里不慌不忙地吃了顿饭,他的“人民饭庄”大概中午就能开门迎客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切也都来得及。
就是有点困,毕竟他已经四十八小时连轴转了,此时眼皮子打架打得厉害。
他给自己冲了杯黑咖啡,正准备要喝,就听到门外有人喊他。
“傅哥。”
“傅老板,我们来了1
门口这时涌进来四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朝傅司椋走来。
傅司椋慵懒地抬起眼皮,懒懒应道:“来啦。”
一位精瘦矮小的妇女,约莫四十来岁,看着十分利索,一边从兜里掏出套袖往自己胳膊上套,一边问傅司椋:“傅老板,我看这街上的店早都开始营业了,你非叫我们这么晚过来,耽误你做生意了吧?需要我干啥,你赶紧吩咐吧。”
傅司椋笑笑,指着旁边的椅子,徐徐道:“不急,金嫂子,先坐下来歇会儿。”
“再歇第一波上客的高峰期可就过去了1头发上已飘了一层白霜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但手臂肌肉结实有力,一看就是个资深的厨师,这位也忧心忡忡地劝傅司椋赶紧开工。
“先不急的,梁叔。江小乐,你去把门关上。”傅司椋差使其中一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道:“咱几个先简单说两句。八点,咱们再正式开门营业。”
“好嘞1江小乐麻利地跑去关了门,然后很不客气地在傅司椋身边落座,可当他的手一触到身边那张餐桌,脸上便流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哎呀妈呀,这触感咋这么冰凉呢,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木头桌子呢。”
“江小乐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刚才出门前你妈还叮嘱你,出门干活记得带上脑子。”最后一位梳着俩麻花辫的姑娘站了出来,指着江小乐就是一通教训,最后很肯定地总结道:“这就是木头桌子1
“燕子,咱不懂别装懂,成吗?”江小乐拉着燕子往桌边一靠,将她的手掌往桌面上一贴,“大姐,你来看看,你自己看看,木头是这手感不?是这温度不?”
江小乐越说越起劲,又用手使劲晃了晃桌子,那桌子稳稳当当、纹丝未动,他音调随之又拔高了几度,“木头的有这么结实不?”
燕子瞧着也有些不对劲,咬着食指,凑到离桌面只有一公分的距离,左看看右摸摸,声如蚊呐,“好像还真的不是……”
“咳,你们都别瞎琢磨了。”傅司椋边说边起身,将略显褶皱的西裤抻平,不以为意道:“昨天签合同的时候,王经理说食堂原先那批桌椅该换了,旧是一方面,主要平时工人们喝点酒就爱闹事,一言不合摔桌子抡椅子,好多桌椅都是勉强拼起来的,一碰就散架。”
“所以你就换了这种铁桌椅?”江小乐赞道:“哥你可太明智了!招呼那帮炮捻子,还真得用这种的,扛造!不过……咱这桌子椅子是保住了,那帮孙子不就被打爆浆了吗?出了事您傅老板也得担责不是?”
傅司椋:“你抡一个试试?”
江小乐忙用手扳椅子,结果一米八几的壮小伙儿,愣是没能将那椅子挪动半分。
眼前事物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和逻辑,“哥,你是把这玩意儿直接焊死在地上了?”
傅司椋:“对啊,我看他们谁还能搬椅子砸人。以后我就在门口贴个告示,谁能把椅子搬起来,我就给谁免单。”
江小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哥你牛逼1
燕子也有样学样,不懂就问:“那傅哥,这些铁桌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像木头做的?连纹理都跟真正的木头一模一样。”
傅司椋其实早想纠正他们了,铁制品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可一旦说出材料的名称,他们都没听说过,估计又得解释半天。
于是傅司椋继续敷衍道:“好办,刷一层木纹漆就行了。”
“木纹漆是什么?哪里有卖?”
“哪里都没得卖。”
“那你的漆是?”
“我自制的。”
“……”
半晌,金嫂子大胆地提出了质疑,“干嘛非要刷成木纹的呢?又费钱又费事。而且你刷木纹就刷吧,明明桌子椅子都是新的,你这么一整,反而看着……好旧,上面还有黑色窟窿眼呢……”
“金嫂子这您就不懂了吧!这叫仿古、做旧,诶!为了营造一种意境,对吧,哥?”江小乐抢答道。
说到这儿,傅司椋倒是决定好好说道说道,“你们看我这人民饭庄,走的是六七十年代公社大食堂的路线,顶是旧式的瓦瓴,墙是掉渣的土墙,墙上挂的是锄头镰刀和锤子,纸糊的窗户下挂的是棒子和红辣子,然后正中间我摆几十张崭新的铁桌,这合适吗?”
众人齐摇头,“不合适。”
傅司椋:“小乐,把小黑板上的标语给大家伙儿念念。”
众人齐齐朝大堂一侧的小黑板看过去,上面写了几行端端正正的粉笔字,江小乐抑扬顿挫地念道:“人民饭庄强,饭菜做得香。吃着心如意,人生志气扬1
念罢,众人齐拍手,饭庄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傅司椋摊开两只手掌向下轻拍,抹了一把额前的短发,一扫疲态,声情并茂地说道:“你们也都知道,现在厂里人心散了,人心也浮了,还有一些人心颓了。我搞这个大饭庄呢,就是想营造一个氛围,让大家找到以前聚在一起吃大锅饭的感觉,大家大冬天的挤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暖暖和和地吃口热乎饭……总之,就是集体主义吧,让大家找到心里的寄托。”
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结束后,四下里寂静一片。
傅司椋将四人挨个扫了一遍,在他们木然的脸上没看出任何表情。
得,傅老板精心构思的动员发言没起到效果,鸡血白打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挺浅显易懂的埃
傅司椋正准备招呼大家各自散开、各干各活,再一抬头,却见他们无一不是眼里闪动着泪花,一手捂嘴、一手捂着胸口,感动得稀里哗啦。
尤其是燕子和金嫂子,更是泣不成声,可能女人的情绪总是更为汹涌吧。
他们一致表态:傅老板的发言直击人心,让他们有如醍醐灌顶一般,今后一定会好好干活,让这个人民饭庄变成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话不多说,说干就干!
梁叔和金嫂子都是厨师,因此他俩直奔后厨;
江小乐负责切菜备菜,便去了后院取菜;
燕子是服务员,负责传菜和点单收银,当即牢牢占领了她的根据地——收银台。
傅司椋身边顿时空空如也,安静异常,连附近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他长舒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正准备把那杯凉了的黑咖啡喝掉,结果刚抿了几口,饭庄前后惊叫声四起,吵得他不禁眉心一蹙。
消停才不到一分钟,这难道是……
鸡血还没打到位?
四人齐齐跑到傅司椋跟前来,抢着报告自己发现的异状:
江小乐:“昨儿晚上我走之前,后院基本还是空的,怎么现在堆满了菜?萝卜黄瓜西红柿,白菜茄子马铃薯,应有尽有碍…燕子你掐掐我,看我是在做梦不??这还是咱们那个在冬天连口新鲜蔬菜都吃不上的海州吗???傅哥你哪搞来的这些个四季时蔬啊?”
梁叔:“现成的菜就别说了,后厨那张长桌上,全是已经洗好切好备用的食材啊,有荤有素,配料也是,足够今晚的量了,我们直接下锅炒就行。”
金嫂子:“厨房的碗柜也全满上了,怕是有上千个碗盘盆碟。这样咱们就不用那么手忙脚乱了,可以把所有盘子留到打烊以后慢慢刷。”
燕子:“我……我其实没学过记账,昨天傅哥让我来店里帮忙的时候,我心里还打鼓呢。结果我刚才去收银台一看,没有纸也没有笔,只有……”
江小乐急道:“只有什么?你倒是快说啊1
“只有……”燕子越急舌头越是打结,“哎呀,傅哥,还是你来说吧。”
傅司椋晃到收银台边,拿起一只黑乎乎的长条形方盒子,展示给他们看,“不就是这个咯。”
江小乐跟了过去,接过那只黑匣子,左瞧右看没瞧出什么端倪,“哥,这干嘛的?”
傅司椋:“顾客点了什么菜,燕子只要对着这只黑匣子说出来,就可以啦1
众人:“?”
傅司椋:“反正你们别管了,燕子对着黑匣子报完菜名以后,厨房会有大喇叭同步告知梁叔和金嫂子。至于账目嘛……”
燕子紧张地看向傅司椋。
“也不用你记了,黑匣子会帮你记的。你负责保管好它就行了。”傅司椋说,“燕子你记住啊,一定要和黑匣子说‘标-准-普-通-话’,不标准它听不懂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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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不出三天,贺闪闪慌了。
对街的人民饭庄什么情况?什么时候看它都是全场爆满,人流如织。
反观闪闪的饭店,连着三天客流量直线下降。
闪闪不服气:待我乔装打扮一番,前去刺探军情。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