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将地里成熟的麦子割下来,才是夏忙的前奏。将地里一堆堆放倒的麦子用架子车一趟趟拉到打麦场上,才是麦收最繁重的时刻。打麦,扬麦,晒麦,前前后后要忙上四五天,在这些程序都进行完之后,小麦才被庄稼人装成一袋袋粮食,颗粒归仓。

这一整套收麦的流程,全程参与下来还是能让人精疲力竭。刘根喜爹娘虽然大半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在农活上也算是一把好手了,但毕竟年龄不饶人,再旺盛的精力也找不回年轻时的那个心力了。所以,今年的夏忙,刘根喜和娄清荷成了农活的主要劳动力,尤其是娄清荷,虽然是女人,但收麦的每个环节中,她干的活可一点不比丈夫少。忙完打麦场上的活,家里的活她也照样主动去做,农忙时的一日三餐,娄清荷就主动包揽下来了。

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刘老汉老两口对刘家能讨得这样一个好儿媳,内心是一百个满意。农闲时刻,刘根喜娘就经常见到刘老汉悠闲的点上一锅旱烟,半眯着眼悠闲自得的猛吸几口,然后吐出长长的烟圈来。有时,刘老汉半眯着的眼忽然睁开了,两只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是欣慰,是满意,是难以言表的内心深处的称心如意。

刘根喜娘一辈子几天天天伴随在丈夫左右,他的一举一动,一抬眼一蹙眉,她大致都能从中判断出丈夫的心理活动。说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好,说是两个人长久生活在一起,早已活成了不分彼此也好,看到刘老汉抽旱烟的神情,刘根喜娘就敢断定:这老头子,心里头怕是美着哩!

“老头子,都喜上眉梢了,啥事让你这么乐呵嘞1刘根喜娘禁不住问老汉。

刘老汉并没有着急回答自己媳妇的问题,他又拿上烟袋锅子吸上一口,鼻子也同时猛吸一下,然后,又照例半眯着眼,深吸一口,将烟圈从口中缓缓吐出。刺鼻的老烟叶的味道尤其浓烈,在这浓浓的烟叶味中,刘老汉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却饱含深情的一个字:“美1

见老头子抽烟自得其乐,自己问的问题并没有听到答案,刘根喜娘用眼睛瞥了老汉一眼,她打算忙自己的事去了。这时,只听见刘老汉又发话了:“心里美哩!想想咱家那个憨蛋捣包,讨得清荷那样的女子,真是根喜的好福气嘞1

一听这话,刘根喜娘也点头表示赞同。刚才不快的思绪这下跑的无影无踪。这时,她也发自内心的喜上眉梢,轻轻的说:“是呀,清荷可是个好女人,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咱俩这身体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麦收,多亏着清荷不嫌苦不怕累,活可都是抢着干哩!省了咱们多少气力和心思呢,刘根喜,身在福中,还不知道他懂不懂惜福嘞1

刘根喜不是傻子,能拥有娄清荷这样的女人,他内心还是很惜福的。一场麦收下来,七尺壮汉都得脱一身皮,更何况娄清荷这样羸弱的女人。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清瘦一些了,原本就不白皙的皮肤经过整个夏收的风吹日晒,肤色显得更加健康有光泽,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尤其显得明亮有神。

这时,娄清荷正在自家厨房中忙活。

她俯身在案板前,用力的用擀面杖擀着厚厚的面团,擀的薄了一些,将面皮铺展开,撒上一层面粉,重又将擀面杖卷进面团中,用力的擀,直到擀成自己想要的厚度。

四个人的饭,足够大的一张面皮才够吃。娄清荷俯身擀着,突然被一双手从腰后面拦腰抱住了,她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刘根喜在嘻嘻的笑。

“媳妇儿,饿了1说话的当口,刘根喜的嘴巴和手都不老实,他往前凑了凑,嘴巴差一点就凑上了娄清荷的脸。娄清荷一个转身挣脱开丈夫的搂抱,但始料未及,刘根喜那粗糙的大手顺势又搭在媳妇儿滚圆的屁股上。

“大白天嘞......等着吃面吧,还有红烧卤呢......”娄清荷笑着说。

“啥卤?”

“西红柿鸡蛋肉哩......”

刘老汉满面春风的端着一个大瓷碗,瓷碗里盛得满满的打卤手工面条,出门了。娄清荷看到公公出门后,婆婆、刘根喜都端着各自的饭碗出了门。她想,大槐树下的墙根边,这会儿一定是最热闹的。

麦收时节,曾经热闹异常的墙根处,暂时静谧了一阵子。偶尔看到有干不动农活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那里晒晒太阳,全然不见村里的青壮年、年轻媳妇们了。麦收过了,到了中午饭时,左邻右舍又端着饭碗,自觉或不自觉的聚集在这里。常言说,墙根儿,墙根儿,农村人的命根儿!真是一点都不假。

饭端到这里来吃,似乎更觉得香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似乎也说得更舒畅一些。

娄清荷端起自己的碗,也走出了家门。

大槐树下,墙根旁,早已主动自发的分成两拨人。

一拨是以男人为主,他们端着饭碗,或站着,或坐着,或谷堆在墙根一侧。一拨是以女人为主,她们大多是站着的,也有几个人是带了自家小板凳,坐在大槐树下的树荫里。

娄清荷端着自己的饭碗,走到那群女人中间去。

马山媳妇眼尖,老远就笑着同清荷打招呼:“来啦,做的啥好饭?”

“面条1清荷笑着说。

等到她走近到女人中间,放眼望去,一多半人碗里端着的,都是面条。只不过面条的做法各有不同,有的是打卤面,有的是清汤面,有的是蒸面。好穿不过粗布汗衫,好吃不过家常便饭。作为以面条为主的农村庄稼人,来上一大碗面条,就是他们永远也吃不腻的家常便饭。

在闲谈中,在嬉笑中,男人女人手中的碗都一干二净。在外面吃饭,几乎没有剩饭一说,不管好吃不好吃的饭,端到外面来吃,谁都能吃的一干二净,连汤汁都不留。

男人们吃完饭,就势将饭碗放到地上。有的擦着嘴打着饱嗝,有的拿出烟袋锅抽上几口,有的望着不远处的麦收过后的空旷旷的田野,有的在闲聊着什么,似乎吃饭过后的时刻,才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刻。

而在大槐树下,由女人们扎堆的舞台,似乎更加精彩。

女人们都吃完了饭,像男人一样,她们也将各自的饭碗放到了地上。大家欢快的聊着,每个女人都加入了。闲聊的话题无外乎婚丧嫁娶,各家的家长里短这些,这似乎是女人们永远乐此不疲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各种思绪在这里得到表达,悲欢喜乐在这里得到宣泄,或许有些消息,有些谈资奇奇怪怪,真真假假,但没有一个人去在乎它。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此时此刻的热闹,此时此刻的热烈,消解了女人们劳作的疲劳,宣泄了女人们心中的思绪,有这些,不就够了吗?

这时,人群中有个叫方献花的女人,突然问大家一个问题:

“你们都是咋理解爱情的?”

这个问题在她们乐此不疲的闲聊话题中,略显意外和清奇,所以,在方献花抛出这个问题之后,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突然一下子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不过,这种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人群中一位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已经显现出一道道很深皱纹的农妇率先说:“俺们现在还讲啥爱情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是跟着男人衣裳穿不暖,饭也吃不饱,那日子都没法过哩,还讲啥爱情嘞1

长期风吹日晒的劳作,农村女人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龄要更显得苍老一些。这位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妇女,长期劳作的痕迹深深的烙印在她的脸上,手上,身段上。她对爱情的理解像她本人一样朴实。

很显然,这个妇女对爱情的理解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有几个女人不住地点着头,随声附和着说:“是哩,是哩,日子过红火了,比啥都强哩1

“庄稼人,可不就是过日子的嘛,你敬我,我敬你,知冷知热,这不就是爱情吗?”

健谈的女人就多说一些,针对那位五十多岁农妇的回答,补充着自己相似的见解和看法;不善言辞的女人就附和着点点头,有的则一直笑着看别人说。

这时,女人中另一位看起来略显年轻的女人问抛出这个问题的方献花。方献花大概有三十几岁,是一位略显丰腴的女人,她长着一双略微显得特别大的眼睛,明亮,有神。她还特别爱笑。

“方献花,你是咋的想到这个问题嘞?你也说说你是咋看待这个爱情的?”

此时,爱笑的方献花就笑眯眯的看着向她发问的女人。她轻声细语地说:“每日里干活这么累,操持完家里操持地里,就不能想想一些美好的事吗?大家都是女人哩,你们说,在你们还是姑娘时,你们心中的爱情是美好的吗?”

听到方献花又问出爱情的另一个问题,树荫下的女人们又一下子集体陷入了沉思,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从大姑娘的年代缓缓走来,曾经,美好的爱情,也许是每一个内心中如烂漫春天般美好的存在,现在,这个美好的春天,还停留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吗?

方献花抛出的问题将大家带入一种回想,这种回想在劳作之后,茶余饭后,农人们最轻松最放松的时刻,在眼前就能望到一望无垠的田野的地方,带给这些女人心灵上的放松和休息。这种心灵的放松犹如一颗甜蜜的糖,给这些女人带来一丝甘甜。

或许,这种甘甜的感觉只是短暂的。

娄清荷的思绪也随着方献花的问题“在你们还是姑娘时,你们心中的爱情是美好的吗?”而飘散开来。

在她还是大姑娘时,她心中的美好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因为家庭的原因,娄清荷未能继续学业,高中毕业后,作为家中长女,她就替父母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土里刨食支撑着这个家。娄清荷继承了父母身上那种坚韧、不怕吃苦、积极乐观的基因。在挑起生活重担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抱怨和退却,而是一步步的,一个个脚印的向前走着。虽然,父母无能为力让她在学习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但娄清荷一直庆幸的是,她自己没有放弃。

她爱看书,她爱中国的方块字,她爱那飘着油墨香味的书本,一看到书,她的内心就会平静下来,即使每天都要进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即使从早到晚家里地里的活总是让她有很少的空闲时刻,但只要得着了空闲,娄清荷总会将时间打发在看书上。她看书,无定法无招式也没有选择性和系统性,可以说,她是在随意的看书。有些书是别人送给她的,有一些是她从收废品的老汉那里看到了用钱换回来的,偶尔也会有她自己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零钱去买的新书,这种买新书的时候总是不多,毕竟在人们恨不能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年代,哪有多余的闲钱再去买书看呢?

即便这样,娄清荷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是距离土地最近的女人,但在心灵上,她却觉得自己是距离天空,距离大海,距离人世间所有美好事物也最近的女人,一如,娄清荷也认为自己曾经距离爱情是那么的近。

当她还是大姑娘时,在内心深处,娄清荷对爱情也是有过许多美好憧憬的。

在一个家中,一个善良,贤惠、勤劳又坚韧的女人,是一个家的门户,她守护着或是风和日丽,或是风吹雨打下的家。那个男人,刚毅,正直,大度,有责任心,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他用自己的肩膀顶立着家。家,就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呵护的地方。那里,有相互欣赏,相互尊重的爱,那里,有相互包容,相互成就的进步和成长,那里,有相互懂得,相互怜惜的陪伴,那里,有男人女人用相互生命交融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共同铸就的生活,那就是日子,属于两个人的日子,或许,还有两个人爱情的结晶......

现在,我找到了爱情吗?当娄清荷想到这个问题时,便想到丈夫刘根喜和她嬉皮笑脸打闹在一起的场景,她的脸竟然没来由的红了起来。

“大姑娘时,不经人事,当然想着爱情有多好就有多好,现在......嗨,床上事多了......新鲜感也没那么强了哩......除了这个还算美好,满眼都是做不完的活,还扯啥爱情哩?每天都能笑着过,都算是打到了如意算盘嘞......”

马山媳妇快人快语,她的话引得在场的女人们都哄笑起来。

娄清荷心想,这倒是个真性情的女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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