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乐府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春日午后,故事的开始,都要从一个叫王生的人说起。
乐府的居所很怪,乐府这个人也很怪。
四周浓雾不散,看不清远方。如果从外面看,会发现阳光下的阴影笼罩眼前的土地,那是地图上标注的灰色地带。
“王生,你又来了。”
虬龙盘缠的根枝上有一间依树而生的房屋,一位带着些风尘憔悴的中年人牵着马儿停在屋前。
“你看起来还和那时一样,乐府。”
王生有些感叹,上次来到这里他还是一个中年人,经历艰苦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结果倒在了目的地之前,本来以为命殒于此,没想到还能再次睁开眼。
正是乐府救了他,如果之前有人说世界有恒久不衰的事物,王生会猛地啐一口唾沫,然后指着那人痛斥,只是当他来到了这里,吃了几个果子后,好像雨水倒回天空,黄叶重回青葱,他感觉身体回到了青壮年,乐府询问了他许多旅途的所见,他也乐意将所闻说给他听,从天白说到了天黑。
停驻了几日后,王生便打算离开了,不是因为不愿停留,而是他的故事已经被乐府听完了,临走时,乐府给予他一块平安符,两人便就此告别了。
乐府看着远去的马车,平静地回到木屋,开始记录这几天的听闻。话说王生离开这片土地后,一路坦途,途中遇见不少人家,寄宿之时也询问过不少关于巨树的事,但都没有得到什么可说的故事,带着可惜,王生决定结束自己的旅程,他回到故乡后,却震惊了城内的人。
王生返老还童了!看着自己年轻的面容和清亮的眼眸,王生仍然难以相信,在度天河海时,他在渡舟轮上就发现了这件事情,至此,他相信世间有神秘异事。
几十年后,国母病重,求岐黄巫药不得,挟令王生求药,是以,王生再度踏上这条路。经官道至藏南江,乘船至忘川海口,离开南风岛,坐大舟渡天河海北上至川连洲。
这片大陆旅者众多,游行日志记载了他们一路见闻,有后人整理发现,大陆上有五洲,分别为东枫洲,南星洲,半夏洲,西青洲,川连洲,洲与洲之间所隔遥远,渡洲多有险阻,天河海为最大的海域,连通五大神州,海中有形态各异的凶毒之兽,南北之地冰川林立,听闻冰川自成一洲,又有人说南北曾为热雨侵蚀,自成绿洲。
南星洲处在大陆南端,而南风岛则是南星洲下的一座岛屿,王生要前往的川连洲,处在五洲之正中,是一个被天河海包围的大洲。乐府所处的巨树在川连洲的北位。王生感慨,他的川连洲之行,若非幸运的缘故,那么他一辈子都无法找到这个地方,这里不仅白雾笼罩,怪石嶙峋,还有让人迷幻的花朵,若非自己是个敢于探险的人,恐怕找到了这里也会生出畏惧之心,况且这片区域又太过广袤以至于望不到边际,若想绕路又是一次舟车劳顿。
“乐府,又见面了,大概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吧。”王生安抚着马匹,方才还是四周迷蒙,难辨方位,但能望见大树之后,一路雾气便逐渐消散了,只有这颗不见其高不知其广的大树。看着乐府有些意外与疑惑的神情,王生连忙说道:“上次承蒙恩惠,让我重回壮年,如今我家乡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得了重病,恳请你给我一枚果子,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乐府听罢,有些遗憾地说:“王生,其实就算我给你一百枚这样的果子,你也没办法救回你要救的人。”看着王生欲言又止的表情,乐府只好说:“并非是果子具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你能返老还童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场奇遇,非人人可得,况且,生老病死,天行有常,若是能够靠一颗果子就治好病,医术又何必存在呢。”
听完乐府的话,王生垂头丧气,却也明白了乐府的意思,但国公之令,却又如同重担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令他无法释怀,乐府如同上次一样招待他进屋,捧出一盘水果,又去后屋拿茶杯,王生此间摸了两枚揣入怀中,心脏不由得怦怦地乱跳。
茶案一缕雾气飘荡,乐府坐在王生对面,青翠色在杯中流转,“请。”乐府伸手示意,王生小抿了一口,回味后觉得有些苦涩,便放下了茶杯。乐府却开口先问:“你此番想暂居几日?”
王生苦笑了一下,“这次我没有多余的故事说给你听了,或许休整一下便离开了。”乐府点点头说道:“可否求你一件事情。”王生感到诧异,没想到乐府说出这番话,他连忙说:“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上,定不会推辞。”
“你可有盘缠,能否分我一些。”乐府诚恳地说。王生愣了一下,便起身说:“盘缠都在马车上,这次我带了许多,根本就用不完。”王生带来了许多宝贝,那些盘缠中的大部分是国主给他求治愈之物,王生领着乐府走到马车前,将其中的的一袋布包拿出,打开后,里面尽是珠宝玉雕,可以说单一样就价值连城,王生又拿出一袋布包,打开后一道亮光闪过,竟是一根根晶砖。真是难为王生了,竟能将如此多贵重物品从遥远的地方带过来。
乐府拿起一块晶砖,又抓了几串珠玉,问道:“王生,可有平时使用的,这些应该分外贵重吧。”王生愣了愣,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是要外出了吗?”乐府抬头望着天,轻轻摇着头。王生又愣了一下,再次拿出一袋布包,里面都是串钱和碎晶块,“王生,你分一些给我可否。”王生点点头,从车内再拿出一个空布包,分出一大半给了乐府。
乐府点点头,又看向了王生的两匹马,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王生显然也看出了乐府的目光所在,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乐府,不如我留一匹马给你吧,如果你要外出,有一匹马代行还是很方便的。”说完,王生解下缰绳,将马绳交给了乐府,乐府一愣,便微笑着接过缰绳,摸了摸这匹英武的棕马。
两人回到屋中,乐府看起来心情很好,“太感谢你了,王生。”他拿出了一串木镯,“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能够送你的东西,我只能把这个送给你了。”手镯只有四颗珠子,但在王生眼中却价值连城。就像上次,他不就重获青春了吗。“本来此次来是向你求助,虽然没能得到药物,但本来就是一次尝试,只能说我这条线失败了吧,既然得到了结果,那我便走了。”王生颇有些洒脱地说道。
“我送你出去吧。”乐府没有多说,该说的之前他已经说过,若是再提起,难免惹人感伤和生厌。两人静默行路,王生忽然心血来潮地想问乐府,他见过了多少如他一样的旅者,又送走多少位过客,只是一声尖锐的啸声打破了他的遐思。原来,他已经走到迷雾边缘,天空中盘旋着他从未见过的金色巨鸟,如史前巨兽。绝对是这一片天空的王者!
“再见了。”乐府摆摆手,背影消失在迷雾中,王生看着天空中的巨鸟,顿时心生惶恐,正想回头叫停乐府,没想到那只金色的鸟同样飞进雾中,迅速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松了一口气,王生从马车中找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还是那副模样,他从怀中拿出两个果子,吃下其中一个,仔细地观察着镜中的自己,却发现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真的没有再重现青春。
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王生没有再动第二枚果子,他要赶路了,将这枚果子送回家乡,送给国母,马蹄飞扬,王生驶向前方的原野,远方有几个村落,他曾经旅经那里,村落后是群山,听闻有各种奇虫异兽,每每清晨,晨雾笼罩。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让他再去回顾,此次不顾一切赶路前来就花费了约莫数月的时间,所幸国主赐他一件空翼飞行的器具,听说是花了大价钱从另一国度得来的,若是全力启动,只需来时一半不到的时间就能将他推送回岛,而马车内的物品,派接侍送回岛内即可。
午日,“孃嬢,我要去晒太阳。”雅声叫道。
“去吧,早点回来,小心那群土狗。”屋里传来嘱咐的话语。
“知道了,每次都这样说,我都听腻了。”雅声说完就跑了出去,也不给屋里人多说一句的机会。
乐府回到树下,连连摸了好几下马毛,从屋中找出粮食喂马。
“我想我要做一辆马车了。”他说这话时脸上欣喜万分。
这匹马本是拉车用的,没有马鞍,乐府想到王生的马车,当即决定仿制,想到日志中的场景,他的心又澎湃了一些。
夜晚,星河毫无遮掩地展露在这片辽阔的天空中。女孩深灰色的眸子中淌着水色,不吝将夜空都收纳其中。雅声躺在屋子外的走廊,屋内传来走动声,雅声听见白胡子老头要走出来,立马坐了起来,拍了拍后背和两侧。
老头子打开门瞧见自家姑娘又坐在墙边看星星,数落道:“几点了,还不回来睡,天夜了若是着凉,我可再没有力气给你上山找药了。”雅声这才站了起来,“知道啦,老是这样说。”
木屋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乐府看着五块相称的木板和许多散落的木条,脸上露出笑容,这是好几日的成果,木块是现成的,明日就可以用这些木板拼接出一个能够容纳人坐进去的车厢,再将轮毂与车轴和零件做好,他就能拼凑出一辆自己的马车。
夜深人静,虫鸣碎碎,人皆入梦。
“为何离去?为何离去?”恐君将无松萝倚,青松落色还有期......迷幻中忽觉人声,飘飘荡荡,似真似幻,心中无来由涌上悲伤。
雅声忽然起身,走出屋外,四处张望,却静悄悄一片,抬头望天,为何月圆分两边,原是泪珠一片......
唉——
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乐府走出屋外,怔怔地看着这棵大树和树屋。
他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如今离别在即,又有些彷徨留恋,但他还是决定离开了。他熟练地将这些木材组装,若是不出意外,相扣的卯榫结构足以让这辆马车支撑起长途跋涉的重担。
直到日落,马车已经有了大致形体,照着手工本图册大全做的和图册上相差无几,乐府将套绳套好,坐在马车上轻甩着绳子,马慢慢前进了,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能够容身纳物。将绳套取下,他又检查了一下马车,忽然灵光一闪,在左右开了两扇车窗,车窗外挂上布帘。
“很不错的马车。”我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喂过了马,乐府便回到树屋,整理起地图册,指向针,笔记,衣物钱财等随身之物。
翌日清晨,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乐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迷雾。
“既然决定了,那就启程吧。”我说道。
迎着风雾霞光,荒川草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进着。
小村落。
“今我到小坊换东西,你莫乱跑,不然你孃可骂你。”爷爷对雅声说道,提着担子离开了小村,同行的还有几人,都是赶着交集的日子一同去做些买卖。
午日,树荫,草堆旁。林荫下人影晃动。野草折射金芒,远方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吸引了草下人的注意,影子的主人便跳了出来,想要拦住了那辆马车。
“停一停呀1人声传起,车马晃动,野道扬起一片尘土。
“前人是谁,有什么事?”车夫问道,等车停稳,方才看清,原来是一位小姑娘,短发及肩,小小个,眉眼弯弯,清澈如水。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雅声问道。
马夫愣了一下,伸头向马车内的人小声说:“是个黄毛丫头,只有她一个。”过了一会儿,马夫点点头。
“小姑娘,你的父母呢?他们在不在附近?”
雅声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车厢,指了指他们后面,“我家人就在那边。”等到车夫露出惊讶的表情,起身向后望去时,雅声便二话不说跑向北处。
“欸,你跑什么1车夫回头看到已经跑远的雅声,连忙叫道,听到车内的命令,便策马扬鞭,驱车追去。
“荒无人烟,呵呵,拐了她也没人知道。”马车里,坐着一个男人,皱纹间带着疤痕,叫做钱勾。
“嘿嘿,这次又有几个钱入账。”钱勾盘算着。
雅声疯狂地跑着,她看到了马夫歹意的眼神,就像爷爷带她去镇子时,她见到被斩首的杀人贼的眼神。后面的马车好像并不急着追上来,只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那是追着猎物的猎人,等到她没有力气,就再也不能反抗。
雅声有些后悔,以往根本未曾见过什么人到这里来,只遇见过少数几个旅人,但他们都慈眉善目,虽然带着些风尘,但眼中透着坚定和睿智。跑了十几分钟,雅声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马车,心中只能无助地呐喊着,来个人救救我吧,不管是谁!
她攥着手中的石头,看着车夫的笑容,和手中的麻袋,打算给上最后一击。
“让路啊,让路啊1突兀地,远方,一辆马车如马踏飞燕般疾驰而来,车夫一惊,拽着马绳子,看着近在眼前的雅声,和远在百米之外的马车,当即想套了雅声,雅声一把把石头砸在车夫的面上,转身就跑向那辆疾驶而来的马车,车夫闷哼一声,但死死地盯着冲来的马车。
马车来的飞快,一点都没有减速的意思,雅声闪到一边,惊得脸色发白,看着一往无前冲向车厢的马车,车夫也慌忙闪到一边。
“砰——1惨烈的碰撞!乐府危机时带马侧拐,所幸,人和马都只是刮伤,而车厢和车厢猛烈地撞在一起,乐府的车厢木块散架飞舞,另一个车厢侧翻在一旁,滚了好几圈,只是有些开裂,显然,乐府的车厢不如那车厢坚固。
“抱歉,把你的车厢撞翻了,但还好,你人没事。”乐府下了马,看着满地的木头,有些惭愧和庆幸地对着车夫说道。
车夫捂着受伤的额头,看着这个中个子,青涩模样的青年人,又呆呆地看着翻滚了几圈的车厢,听到乐府的话,一脸焦急,色厉内荏地骂:“你他娘!我主子还在里头1乐府心咯噔一下,后退几步。
“快跑,他们是人贩子,想把我给绑走。”乐府又听到喊声,看向脸红彤彤的少女。她还在远处看着车夫和乐府。乐府一愣,没想到刚一出来我俩就遇见了绑架事件。
“真是该死的人1我气恼地抓起一块碎木,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脑袋,却没想到准头太差,木块竟砸中了对方的裆部。
“蔼—”乐府惊讶看着倒在地上的车夫,莫非这就是恶人有恶报?看到车夫倒地不起,雅声也跑了过来,看了乐府一眼,捡起地上的木板,用力地朝着车夫的头一下一下地砸,车夫惨叫不停,额头也血流不止。乐府本想阻止她的行为,但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便放下了不安的手。
“停手吧,再打就杀人了。”乐府在一旁劝道,雅声这才放下木板,而这时,另一个车厢里传出“诶哟——”的声音,乐府才想起车夫说的我主子在里面。
钱勾从车厢爬了出来,摸着自己的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后,忽然大声哭喊:“我的车啊,我的檀木车啊1他狠狠地盯着乐府,又看见雅声脚下的车夫,猛地一抖,“饶命啊,少侠,我分文无有,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指着我活埃”
乐府指了指这车夫,刚想说这要怎么料理,钱勾立马说:“少侠,那人只是我的仆人,冲撞了你落得如此下场罪有应得,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我绝不多说一句。”
雅声却忽然拿起木块砸向钱勾的后脑勺,这一下,又把钱勾从清醒打入黑暗。
“好了。”雅声松了口气,看向乐府。
乐府也不知该如何料理这两人了,任凭他们横尸荒野吗?不等他作出决断,少女便帮忙捡起地上的布包,乐府才想起自己的车厢的许多东西,他连忙翻草搬木,把自己的包裹都搜罗齐全,扎做吊带吊在马背上。
收拾好东西,乐府道了声谢,便静看着她,雅声也收拾好物品,“走吧。”少女招招手,牵走了钱勾的马,乐府也牵着马跟上了她。
“他们不管了吗?”乐府问道。
“被野兽吃掉还是活下来就看他们的运气了,谁让他们想要做坏事1雅声忿忿而道,“但还好遇见你。”
“你是怎么和他们碰见的?”乐府又问。
“我在草丛下面晒太阳,看到远处来了一辆车,我就和他们招呼,谁知道那个车夫一脸的歹意,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要被抓走了1雅声朝乐府解释道,重整好心情后,又好奇问:“对了,你是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你家里人呢?”
一连三问,乐府想了想,认真说道:“其实,我是一个旅者。”
雅声停住了脚步,看着乐府颇年轻的面庞,忽地,便发笑:“你?不要开玩笑了。”
乐府却有些莫名其妙,“我说真的。”
她不回话,只是捂嘴笑,她嗤嗤地笑,一直笑得俯下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