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难受过了。
他从秦婉的家里出来后,就一个人东倒西歪在路边上走着,夏日炎热的海风,吹拂着那潮湿的空气。海滨总是会弥漫着淡淡的沙砾,有些进入到眼眶中,刺激出一点点泪。
这年他几乎是玩命地在生活,开店,送丧,每天要起早贪黑,照顾珞珞。珞珞病了要带她去医院,珞珞饿了,要给她做好饭吃。
几乎这些事情都已经填充满了他的生活,很累,很辛苦。但也让他没时间去想,想自己过去更早的那些日子。
那些他年少轻狂,以为自己人生一片坦荡,前途一片光明的梦想。
余泽感觉到自己快要呼吸不动了,胸口像是压着一大块巨石,生活的苦,被抛弃了这么多年的滋味,他为什么就会成了这样?给焦厚非跪下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这些年来强撑着活下去的假象都要破裂了,或许真正的余泽真的已经在十五岁那年死掉了。现在活着的余泽,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骷髅罢了。
海风吹着他的脸生疼。
余泽清醒了一下,拿出手机,给珞珞打了个电话。
小姑娘应该还没睡,电话嘟嘟嘟响了几下,就被人拿着接了起来。
“哥哥!”
余泽蹲在沙滩旁,轻轻笑了几声。
谢珞珞“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珞珞切了西瓜!”
余泽“哥哥不吃,你吃吧。”
“是拿水果刀切的吗?”
谢珞珞“没!是隋空哥哥给我切好的,我把中间那块儿都给挖出来了!给哥哥留着最甜的那块呢!”
余泽揉了揉鼻子,眼眶微微泛红。他的眉眼放松了下来,露出了浓浓的温柔。
“珞珞吃。”
谢珞珞“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珞珞好困……”
说着,小丫头还在电话那端,打了个哈欠。
余泽笑了起来,
“哥哥还得有一会儿,珞珞困的话,可以先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哥哥回来了。”
谢珞珞“那好吧,那哥哥你早些回来啊。”
余泽“嗯。”
挂了电话。
余泽又在海边吹了会儿风,白衬衣在暗黄色的灯光下鼓起一大个包。他有时候会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当然绝大多数时间也没有时间给他去思考。
他想了很久,他知道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想看着谢珞珞长大,上大学,最好再读个研。他没有上过大学,那个时候他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全学校的老师都觉得他能考上清北,甚至都让他高一一入学就开始准备物理竞赛。
然而那都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父亲戴着眼镜,坐在温柔的灯光下,静静地捏着他的录取通知书。
隋空刚哄着女儿睡下,正准备去洗个澡。抱着衣服经过沙发时,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梧桐路旁边的量贩kv,老板翻了翻余泽的电话,给拨打次数最多的号码给打了过去。
隋空赶到kv的时候,服务员守在包厢门口。
里面的人喝得烂醉,趴在玻璃桌上。
“他喝了多少酒?”隋空掏出钱包就要付钱。
服务员摆摆手,说道,
“余先生已经付过了。”
服务员“就是,感觉余先生,似乎不太舒服。”
隋空扫了一眼余泽那样。
手捂着胃。
隋空“他有胃病。”
服务员“那要不要,叫救护车?”
隋空叹了口气,
“我送他去吧。”
服务员点点头,
“那我就不打扰了。”
余泽静静地趴在那桌子上。
屋子里昏暗。
红橙蓝绿的闪光灯,在墙面上一转一转,打着斑斑点点的光。
前面电视上的粤语歌,复古风的港星,在温婉地唱着粤语。
隋空关掉电视,把余泽给架了起来。对面东倒西歪十多个绿色的酒瓶子。余泽这胃啊……隋空有些生气,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架着余泽就出了kv的大门。
越是到夏天,门诊部的人就越多。
没有喝出胃出血,万幸。医生叮嘱着隋空,让他好好照顾一下他的朋友。
“胃不好,真的不能这么喝啊……”年迈的医者摇摇头。
隋空苦涩一笑,
“他大概,是心情不好。”
“一下子,就喝多了。”
医生“年轻人,现在生活压力是大。”
“但再大,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你身体垮了,那就更抗不了压力了……”
隋空连连点头,
“是,是是是……”
出了会诊室,就看到余泽坐在诊室对面的公共椅上,仰着头,双眼紧闭。
来来回回都是过路的陌生人,在医院这种地方,你永远没办法欢声笑语起来。
余泽消瘦的身子在灯光的剪影里,长长的腿就那么伸着。有时候隋空哥几个都感觉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就像是他、成安,都越来越好,也娶了老婆也安定了家。
但为什么,余泽还是过成这样。
上了车,隋空把药往车后面一搁,他扶着方向盘,吐了几口气。余泽已经醒了,正在望着窗户外面,他的头发散开了,落在额头前,领子上的领带也不知道给扔哪儿去,西服皱皱巴巴贴在身上。
半晌,隋空问道,
“事成了?”
这一次,余泽终于是点头的。
“嗯。”
隋空“秦婉给办?”
余泽沉默了片刻。
“她让我给焦厚非跪下,磕三个头。”
“就给我办。”
隋空呼吸一紧,捏着方向盘的手,都不知不觉青筋暴起。
“所、以?”
“你,跪了?”
“……”
余泽笑了一下。
就像是被全世界给抛弃了的落魄。
隋空突然一巴掌拍在了车出风口。
上面的吊坠,随着振动,摇晃了好几下。
余泽“我还磕了头。”
“整整三下。”
说着,他用手指比划了个三。
有些像是在耍酒疯。
但眉眼里却是那么的清醒。
余泽“焦厚非在天之灵啊……”
“在天,一闪一闪,亮晶晶。”
“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家,余泽醉醺醺地回到了卧室。
门关上。
已经十一点了。
隋空收拾好余泽,就要走。忽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着他。
他回了回头。
就看到,谢珞珞的房间,门拉开一条细细的缝。
小姑娘踩着地板,避在门后,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望着他。
隋空谨记余泽的叮嘱,不能把余泽去求秦婉这事儿跟谢珞珞透露。谢珞珞见隋空看到了她,推开门,跑了出去。
“隋空哥哥……”
“……”
谢珞珞“隋空哥哥,我哥他,怎么了呀……”
小姑娘估计是,又看到了。
隋空心里乱糟糟的,谢珞珞已经开始懂事,跟她说的那些成年人的话,她未必听不懂。
他只能伸出手,揉了揉谢珞珞的头发。
“珞珞。”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好好对你哥啊。”
“你哥真的,就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
九月份。
谢珞珞成功进了曙天中学,十一班。
最好的班级。
临城这些年不让办重点中学重点班,但家长们还是将师资力量强的学校硬是给掰成了重点中学。
然后很多家长又一合伙,将重点中学里最优秀的师资力量聚集在一起,聚到一个班级里。
有名的教师带的班,搭配上优秀的任课老师,暗中又是形成了重点中学里的重点班。
谢珞珞这一级,市政府市长秘书的儿子,一级好几个局长的孩子都在这一年读初中。他们更是将这种隐形重点班发挥到了极致。曙天中学十一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很有名的老教师,姓宋。去年带的班级市里中考前五名都在她班里的,以及升学率,她所带的班,就算平日里你的成绩在四十名开外,考高中考指标生也是绰绰有余。
一个市里每年指标生,总共就给三百个名额。
这就是典型的宁可当凤尾不可当鸡头,家长们卯足劲儿要把小孩往宋老师的班里送。有权势的家长几乎都送进去了。里面的小孩也都各个是有钱人家的独苗,从小学习奥数英语的,一个个都很厉害。
谢珞珞也被分到了这个班级。
余泽要求了最好的老师最好的班,秦婉就给他弄到了最好的老师最好的班。虽然秦婉这人别的不行,但说话说到做到,这点儿还是能担待得住。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余泽捂着脸,独自一个人哭了好久。
曙天中学的初一初二年级没有月考,只有期中期末考。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要在十一月份后的期中考试。
在没有考试之前的这段新入学的时间里,每一个人都是新鲜的,没办法凭借成绩来定位一个学生的表现。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靠着权势来巩固自己在班里的地位。
谢珞珞所在的十一班,这个现象尤为严重。
谢珞珞一入学没多久,就被班里的男生们私底下评为了班花。小姑娘越长越漂亮,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刘海别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虽然每天都穿着校服,衬衣鞋子也都看不出来什么牌子。
但就是美,落落大方那么一笑,就能让很多男生想一晚上。
这个班花投票是学生们私底下搞的,在那个q/q还有种菜偷菜的年代。谢珞珞完全不知道这个投票,她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q/q号还是去年暑假,隋空给她申请的,一直放在那里,就加过几个小学的好友。
班上有个很喜欢拉帮结派的女孩,叫薛姿容,长得也很美,她爸爸是市里的房地产大亨,家里巨有钱,每天都穿着名牌,背着名牌包包,跟班里各个女生男生搞好关系。
这个班花投票,薛姿容相当重视,小学时候她是在市中心小学上的,那个时候就是市中心小学的校花,上初中后更是看重这种类型的投票,为了继续当班花校花,薛姿容还给班里很多男生送了昂贵的礼物。
男孩子们答应着一定投薛姿容。
却没想到,当结果公布的那一天,薛姿容却发现,自己的名字,并不是榜首。
榜首是谢珞珞。
她很生气,也很没面子,其实入学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了班上有个女生长得特别特别好看,不是网络上流行的精致小美人的长相,是那种上个世纪港圈里,出彩利落的大美人模样。
但家境好像不是特别好,穿的衣服什么的,一看就是便宜的地摊货,就连文具盒,都用一个木盒包裹着,里面放上几支笔。
薛姿容告诉了谢珞珞,她被评为班花。
谢珞珞稍微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转过头去拿出来课本。她浅浅地一笑,回应了一句“这样啊”,薛姿容等了半天以为她要么娇羞要么兴奋,要么也和她一样对这个名号多么多么上心。
可是谢珞珞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件事,拿出书后,就平淡地回到了座位。
旁边的男生们,又开始说谢珞珞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学霸。
薛姿容气到直跺脚,班花的头衔被抢了,并且每天给谢珞珞塞情书的明显要高她好几倍。很快,薛姿容就开始带着班上的其余女生,孤立谢珞珞。
谢珞珞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班上同学瞧不起,是在期中考试之前的两个星期。
那时候仍然还没有第一次大型考试,同学们对其他人的印象仍然来自于自身以及家庭。十一班的班主任宋老师是个很势力的人,这个班里的大部分学生家庭背景都相当可观,自然而然给老师送礼也都成了习性。
宋老师会按照收礼程度对学生有区别的对待,送礼这种事儿,在当官经商家庭那真的是再常见过了,但余泽却完全不知道,余泽和隋空那个阶层的人都以为,只要把谢珞珞送进了最好的初中,一切都就万事大吉了。
谢珞珞是焦副局长遗孀亲自送了进来,开始宋老师还会对谢珞珞比较平等的对待。可时间一久,别的家长都送了礼,谢珞珞的家长却从来没给她送过。宋老师心里难免会不平衡,慢慢的,自然而然就开始冷落了谢珞珞。
调位,把谢珞珞从前两排逐渐往后调。
发新书新本子的时候,班上故意针对谢珞珞的女生将损坏了的那本发给谢珞珞,谢珞珞去找老师换,宋老师却轻描淡写一句,让她自己去图书库换。
这些事,谢珞珞一点一点都感知到了,她感觉到周围同学对她有敌意,但她只能小心翼翼掩盖在内心深处,独自一个人安慰自己。
要好好学习。
期中考试前的两个星期,学校举行了一个小型合唱比赛。
每个班级都要出一个节目,初一十一班准备大合唱《我的中国心》。
伴奏宋老师希望是学生来钢伴,据说可以给节目加分。班会课上,班主任提出了有没有同学愿意上台来担任钢伴。
十一班的小孩家庭条件都很好,几乎都学过乐器。举手报名的不少,老师统计了一下,让报名的同学找个时间去排练厅,来比试一下。
谢珞珞也举了手,因为她小时候是真的学过。
这些年余泽一直希望给她买一架钢琴,所以会经常带着谢珞珞去琴行溜达。谢珞珞学什么都快,并且过目不忘,即便是只有小时候学过钢琴,但一直都记在心里。
比试那天,让全班同学过去,投票选拔。
最终选出来两个人,谢珞珞成功入选。
另一个,则是薛姿容。
两个人的票数持平。
班主任看了看投票,思索了片刻。
“这样,今天也已经到时间了。”
“我们明天再抽个时间,过来,你俩再比拼一下,如何?”
谢珞珞点头,比试这种事情,她就从来没输过,也不怕。
薛姿容却明显不乐意了,撅着嘴,但既然老师这么说,她也只好皱巴巴点了点头。
然而到了第二天,大家都在期待着今天下午的比试。班主任却突然推开门,拿着一张纸,上台说了一下。
“就,咱班的钢琴伴奏,已经定下来了。”
全班哗然。
谢珞珞也有些懵,不是还没有比吗?
班主任看了眼薛姿容,脸上挂着笑,说道,
“咱班薛姿容,来进行钢伴。”
很多人都新奇了。一个个往薛姿容那边看看,又往谢珞珞那边看。
薛姿容一脸得意洋洋,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
有同学不明白了,举起手来,问,
“老师!为什么不选谢珞珞!”
谢珞珞也眨着大眼睛,不明白地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一副慈母的模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谢珞珞语重心长道,
“我们这个钢琴伴奏,需要下午留下来,排练到七八点钟。”
“考虑到谢珞珞同学的家距离学校比较远,谢珞珞的家长也很忙。而薛姿容的父母可以更好地安排时间,这件事,最终商量,就还是决定放到薛姿容同学身上。”
谢珞珞前面的学生,转过头来,好奇地大声问着谢珞珞,
“谢珞珞,你家里干什么的啊?父母这么忙!”
谢珞珞一愣,都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突然就有人,回应了前桌的问题。
并且声音相当大,让全班都能听得见——
“她没有爸爸妈妈!她只有一个哥哥,是开丧葬店的!”
“丧葬店,就是给死人办后事的!”
那一刻。
全班同学,都向谢珞珞,投来了惊诧的目光。
登时,就有人开始私底下纷纷议论了起来。
“卧槽,丧葬店?那不就是,拉死人的?”
“不会吧,那她爸爸妈妈,是已经死了吗?”
“开丧葬店那么有钱吗?她能进咱们班里哎!”
“我老是觉得咱班班花其实挺穷的,她哥好像不是她亲生的哥,我有个朋友原来跟她一个学校,据说她是她哥捡来的。”
“那她怎么进来咱班的啊……”
“不知道,别说了别说了,班主任好发火了。”
“……”
“安静!”
班主任瞬间板脸。
她收起了笑容,目光在班级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谢珞珞的脸上。
小姑娘低下了头去。
长长的辫子,落在肩膀前。
班主任说道,
“谢珞珞同学的家长,的确是干着普通的工作。”
“但普通人普通的工作,也很重要。”
“我知道在坐的各位,家里都是有背景的,但并不是全世界都和你们一样有钱有权。世界上太多的人在底层艰苦地活着。我们不能对这些人抱有嘲讽的心态,我们要对他们保持平和的态度,敬畏每一个人。这个道理,我希望你们都上初中了,都应该懂得。”
“……”
班主任手一拂,准备离开。
下讲台前,她突然又伸出手,点了点薛姿容,
“行了,接着做作业吧,班委看纪律。薛姿容你出来一下。”
薛姿容站起身,在一众羡慕与崇拜的目光下,甩着辫子,高傲地走了出去。
门一关。
全班又开始叽叽喳喳,有不少人趴在门板的玻璃窗上看,看到外面的同学,不一会儿就小声地喊了起来,
“我靠我看到薛姿容的妈妈了。”
“好漂亮,好年轻啊!”
“人家爹是大老板,房地产大亨!怪不得,怪不得……啧啧。”
也有人,看向谢珞珞。
谢珞珞的前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正想要回头,说句对不起。
可她刚回头,却突然就看到了——
谢珞珞趴在桌子上。
额头抵着胳膊,手指下面捏着作业本的一角。
纸片被揉捏的很烂。
那一刻,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剑。
一下子穿透了青春期少女,懵懵懂懂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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