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羽声校尉令狐嘉树带着驰援戍卫来到城上,同来的竟然还有韩高
靖的长姐韩宛月。
韩宛月不同于此前装扮,只见她一身戎装,飒爽英姿。云津此前在府中见她时,只觉她是一位相貌英气的美妇人,因长期与陇世子两情不合,而显出抑郁寡欢的神气来。此时一见,才觉这方是韩宛月该有的样子。这女子本不该做个寻常妇人、相夫教子。原该笑傲沙场,英雄一世的,可惜生而为女子,嫁了个全不懂她的庸夫,白白沦落多年。
韩高靖也看见了宛月,站起身来道:“长姐不在府中,来这里干什么?”
宛月一笑,这一笑,使她整个面容看来竟有几分韩高靖的样子,他们并非同母,面容也并不十分相像,但总有某种神情显示出他们是血脉相通的骨肉,果真如宛珠说的那样,宛月并不像她同母的韩承勋,反而更像韩高靖。
韩宛月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我也曾披甲上阵的。”
韩高靖便道:“我当然记得,可是你该在城中护着宛珠和若臻的。”
韩宛月摇摇头:“虽然兵临城下,但她们并不需要,我相信你一定会守住萧关,守住雍都的。”
说完便向城墙边走去,韩高靖一把抓住她:“别去,他们惯会放冷箭。”
“你放心,就去看看他们的阵型。”韩宛月慢条斯理地说。
“我替你去看。”韩高靖紧紧拉着她不放。
韩宛月回转身来,细细地为韩高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和血汗,柔声道:“这
许多时日,我无事可做,把你的衣物都浆洗过了,有两件家常寝衣破了也不知道找个人补一补,我都给你补好了,放在你起居室的柜子里了。吾弟是个英雄,可是别管什么英雄,也该娶个妻子,主持中馈,这才过的像个样子。”
说着侧过脸,含笑看向仍在城墙边上的云津,悄声对韩高靖道:“你喜欢她是不是?那就娶了吧,既可以出谋划策,也可以照顾起居,一举两得,实在划算呢。”
说完,韩宛月笑的灿烂明媚,韩高靖正要说什么,她已经将手臂从他手中挣脱,径自走到城头去,韩高靖忙命戍卫跟上来,簇拥两旁,他自己也跟在长姐身后。
韩宛月一反方才的温和柔慈,面对城下,满眼刚毅冷静。
“韩宛月在此,向陇右将士请罪了1韩宛月朗声说道,她的声音洪亮而清越,是以城下诸人皆能听到,尤其是在前面指挥的将领们,待城下众人齐向城上看来,便接着说:“秦陇两州,同属天子,原本世代为好,却不想为了韩宛月的家事,教各位将士抛下父母妻儿在此不惜死战。吾弟韩高靖驱逐戎贼,受天子诏令,守护雍都,本与众君一样,同为天子之臣,只因韩宛月轻率无状,致使两地操戈。我见城上城下、死难无数,愧怍不已。谁无妻儿,谁无父母兄弟,今日我以陇世子夫人的身份恳请诸君还陇,归君家园,尽享天伦,不要在此枉送性命。”
城下萧成业跃马上前,大声喊道:“你这荡妇,不守妇道,勾结府卫,还敢在此胡言乱语。”
说罢便要命弓弩手向城上射去,然而那弓弩手却犹豫着不敢,也不愿放箭,毕竟是曾经温和待他们的世子夫人。
便在这档口,韩宛月大声道:“但有一言,以告诸君,我韩宛月乃清白之身,不蒙此不白之冤。萧成业受妾妇蛊惑,宠妾灭妻,诸君早已所见明知。今日我以此身明志,请诸君罢兵,还清明以天下1
说罢从城上翻身而下,韩高靖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已然知道不好,伸手去拉,然而韩宛月行事利落果决,却哪里还来得及,他明明感觉到就要抓住她的甲衣了,还是任由那冰冷的战甲从他手指尖上游鱼般滑落。
事起仓促,所料未及。城上城下一片寂然,城上秦川将士,见主帅长姐如此殒身,又是悲愤又是惋惜,皆愤然而起;而城下陇军,因平日世子夫人常常劳军,他们感慕夫人是个巾帼无双、不逊男儿的女豪杰,此次为世子妻妾间的家事来征雍都,本就不情愿,见此惨祸也个个叹恨不已。
“长姐1韩高靖痛声嘶吼,云津见他眼都红了,忽然转身,犹如猎豹突起般奔下城去,待众人反应过来却见他已骑上战马,带着身边戍卫便命人开城。
那守城令不肯,却被他一脚踢开,唯有反应最快的马汉阳也骑上战马带上属下,大叫道:“守护将军1也跟着飞奔出城。
令狐嘉树一见情势紧急,便带领那几百戍卫涌到门口,大呼:“拼死守门1
云津见城头上已无大将,便立即下令城上弓弩手道:“弓弩手准备,随时策应1说罢向城墙处奔去,却见韩高靖已抱起韩宛月的尸体上了马,马汉阳等人围随在旁边以身守护。
韩高靖仰天大喝一声:“阿姊,我带你回家1便策马向城内奔来。
云津本以为城下陇西军会蜂拥而上,却见陇西军却被此突如其来之事震惊,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有些却是因感佩韩宛月一死以明志节,殒身以求熄兵之情而放任韩高靖等人抢了韩宛月尸体全身而退。
直到城门阖了,萧元衡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城头空虚,即刻下令攻城,却见众将士纹丝不动。
“怎么了?你们要反吗?”萧元衡怒道。
有些将领便奉命挥动旗帜开始调遣手下士卒前来攻城,却见士卒骚动了一会,并没有动的。一名将领便向萧元衡道:“国公,暂时收兵吧,此时不宜再战1
萧元衡大怒,一刀砍了那将领:“不从令者,皆如此人1
一语未了,城上强弩拉满,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正中萧元衡眉心。
陇右将士本因韩宛月之死而军心涣散,不愿再战。此时失了主帅,群龙无首致使全军大乱,不待城中雍都军追出,已相互践踏、溃不成军。
等到城中素以悍勇著称的马汉阳率军出击,萧关守将徐广德与令狐嘉树等人也随之而出,而秦川士兵因主将长姐殉死城下,人人慷慨震荡、争相效死,斩获陇军无数。不过半日间,已经攻下峪关并安排好守将的姜恪便率军汇合,出关追敌。
此后一个月内,韩高靖率兵追击,攻下重镇成安。
陇右军继续败逃,世子萧成业率残兵向国公府驻地武纪逃去,半路却有斥候前来报知:“韩高靖幕下中郎将曹淳与越骑校尉郭孝攸已攻克兴城,正向武纪进军。”
当日韩高靖部署,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率死守萧关,拖住陇西主力;一路由曹淳和郭孝攸所率步兵与骑兵配合,走南面的陇关道,攻下兴城,直捣陇西治所武纪。此时便由曹淳暂守兴城,郭孝攸在兴城稍作休息补充供给后,千里奔袭,径向武纪。
兴城在陇西公府治所武纪以北,是武纪的门户。萧成业大惊,便要抛下武纪郡,改道向北逃去。
陇右众将领家眷皆在武纪,岂肯丢下,皆以“我军虽亡,主力犹在”“武纪乃父母之邦、宗祠所在,岂可轻易丢弃”“若失武纪,天下虽大,并无存身之处”“守住武纪,将来方可卷土重来”为由,苦劝萧成业回救武纪。
萧成业平日并不理军政大事,如今父亲已死,并无主张,见众将如此说,便带着残军向武纪行进。原本按照众将计划,应日夜兼程全力进发,方有机会赶在郭孝攸之前率先回武纪,届时仗着武纪城城墙坚厚,死守不出,郭孝攸劳师袭远,即便加上曹淳来支援,也久难支持,必会退兵。但萧成业哪受得了这辛苦,摇摇晃晃才走不过数日,前方斥候来报:“西戎左王派劲旅和郭孝攸骑兵夹攻武纪城,已于今日破城1
这一次,无论将领们如何劝萧成业趁敌未站稳脚跟,赶紧回兵,他都不再听信。最终无法,只好由手下大将佐宁吾带领一军继续赴武纪,而萧成业却自带一军仓皇西逃。
左宁吾带兵回到武纪后,并没有收复武纪城。他率军攻城数日不克,便降了郭孝攸,保住了自己和手下众将的家人老校西戎在城中劫掠七日,与郭孝攸约定永为盟好后,带着大量劫掠的子女玉帛返还戎地。
此后,萧成业率残部龟缩西部,守着与戎接壤处的几个小县邑,惶惶不可终日。但是陇西雍都方经大战,亦十分疲惫,且秦川正百业待兴,消耗不起,遣将守住城池后,主力退回秦川。
留守陇西关镇、城邑的将领们,与陇西残部经历了一年大大小小的烽烟征衡后,于次年秋后,韩高靖任命姜恪为主帅,集结兵马,与留守陇西众将汇合,最终灭掉陇西残部。萧成业被乱箭穿心,死于乱军中。韩高靖祭奠其姐韩宛月后,以陇西公擅自攻打天子之都,居心不轨为名,向天子请求废黜陇西公爵位,将陇西数郡重新划分,除个别不服从的郡县官长需重新任命外,其余皆由原郡守县令继续管理,唯有各郡的郡兵皆从秦川派出,重镇守将以及郡兵都尉亦在此次平陇之战中选拔立有战功的新兴将领担任。
此外,当日于峡谷中被两面伏击的杨敦敏被生擒后,终究降了。此后他才知道,为防已被荆侯疑为降将而使他的家人遭到牵连,令狐嘉树早已派遣人悄悄将其妻儿老小藏起,待事平之后,辗转送到雍都。杨敦敏有时怀疑,向荆侯进言他弃关降秦的固然是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掌事者们,但那散布他已降的消息的源头,会不会就来自于令狐嘉树安插在襄樊的密使间者。
他曾在饮醉后向如今也被封为都尉,从前与他守关的副将说起。
“将军何必在意是谁散布的消息?何必在意是谁成就了今日的将军。荆侯若真信将军,怎会听信谣言?而雍都之于将军,不知胜过从前多少。”那副将却带着醉态道:“将军何苦如此?大丈夫行走世上,当为实现大志而不拘小节。在秦、在荆有何不同?”
“可你我本是荆州民。”杨敦敏耿耿于此,不能释怀。
“将军差矣,什么荆州、秦州,你我皆是天子子民。”
杨敦敏不禁霍然开朗,既然各州牧长候伯也不过是拥兵自重的乱臣罢了,他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所谓的士大夫之节?
而出兵南阳的晋世子杨灏,在攻取宛城、方郡后,正欲进军荆州治所襄樊,却遇上暴雨天气,各地河水暴涨,不利于水路行军,而陆地也泥泞不堪,无法行军作,就连粮草也难以输送。再加上峪关已在韩高靖手中,而陇西却已败退,且萧元衡已死,萧成业是个不中用的纨绔子弟,此后必无人主持大局。杨灏担心韩高靖回军之后,一旦以峪关为据点攻打南阳,那么他必然受到雍都和荆楚两面夹击而腹背受敌。何况受石英密遣,隐在襄樊的密使传来消息,称荆侯已打算派使者与韩高靖言和,愿意承认峪关归属雍都的既成事实,永不起觊觎之心,以结两家之好。
是以,当年的七月底,晋世子杨灏部署派遣守城将士后,在滂沱大雨中还军晋阳。
而云津永远记得那个六月初的傍晚,落日已沉,天边布满了红色、金色的犹如火焰般的彤云,暮色渐合,进攻的号角从城楼上听去,一片呜咽。当萧关守军以凌云之势扑向败逃披靡的陇右军时,韩高靖独自站在城楼上,抱着他已经死去的长姐,喃喃说道:“阿姊你看,我们的秦川男儿在为你复仇。”
那曾经飒爽英姿却也曾受尽屈辱,终究选择以死殉道,意欲结束纷争的女将军,玄色战袍在温和的晚风中猎猎飞扬,她美丽的脸上呈现出这乱世中难得的平和安宁之色,仿佛山河大好,人间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