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归路
韩高靖沿着冬青成排的廊道向云津所住的内府西面后院而去,身后照例跟着左安等人。他已经几天没见云津了,忙虽是忙的,可他自己却知道,再忙也是借口罢了。近来为事所烦,虽然在她面前竭力掩饰,然而她又岂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女子。是以他的不见,总有躲着的意思。
眼看就到了直接可达西院的侧门了,左安叹口气上前道:“将军可是要见顾先生?”
韩高靖“嗯”了一声便不多说,但还是停了下来,狐疑地看向左安,像左安这样的常年跟随左右的戍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明知故问的。
左安迟疑许久,方道:“顾先生去议事堂了。”
韩高靖回转身来,目光一沉:“谁让她去的?”
左安嗫喏半天:“刚才将军在内厅议事的时候,我见先生去了议事堂。悄悄去查探,才知道是郭长史和乔主簿他们派人请了去的。”
韩高靖闻言,脸上少有地呈现出怒意:“你为什么不早说?”
“当时将军正在与几位参军议事,我见不是大事就没进去报知将军。”左安一惊,道:“仆去报知了令狐校尉,令狐校尉命人回话说‘不要插手’。”
左安常年负责保护韩高靖没错,但他更是羽声校尉营戍卫左使,他在权宜之下去报知令狐嘉树也合乎制度。而令狐嘉树持中立态度,虽令韩高靖十分不悦,可他照例说不出什么来。
自一个月前,乔谖出使豫州归来后,韩高靖和他最器重的文武属员便起了轩然大波。
乔谖不但深谙律令,且知悉人心、洞见各州形势,又有舌辩之才,于是便常常出使各州。此次联系豫州,结盟青、兖,他自然信手拈来。但谁想他兴冲冲带回豫州牧愿以嫡女相妻的消息时,郭令颐等人自然十分赞同,但没曾想韩高靖却极为抵触。
第一次议论此事是在韩高靖的内厅中。
乔谖就直陈其言,毫不留情面:“自我们入雍都,战事频仍,未曾喘息。才夺武关,方平陇右。尚未还军,出兵蜀州已情属分内。若大军被牵制在蜀州,时日难卜。一旦晋州向外面用兵,将军可有多余的粮草、兵马对抗?”
他说的句句实情,韩高靖如何不知。就算函谷关易守难攻,终需粮草供应,何况若赶上冬天,一旦冰封河流,黄河津津蒲渡口便形同平川大路,晋人如若攻来,届时秦川空虚,未必能守得住雍都门户,晋人便可趁机占领河西地。那么雍都便无险可守。
虽然杨灏如今正在清理晋阳内部掣肘的势力,但如果看到雍都千载难逢的机遇的话,也必会迎难而上。是以,韩高靖若欲出兵蜀州,除加强函谷关和黄河津津蒲渡口防守外,更应与荆州和豫州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好在此前杨灏分别夺了荆州的南阳三城,又取了豫州的武安,直逼邯郸。所以荆、豫两州是不愿与之结盟的。
倒是郭令颐还算平和,但是话却更近一层:“从如今的形式看来豫州和荆州协助晋阳同来攻我的可能性并不大。怕只怕,晋国公父子得雍都之心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将之前取得的南阳三城和武安归还荆、豫两州,趁此修好,与之结盟。”
郭令颐所说的,也是韩高靖担忧的。晋州已经难以对付了,如果豫州和荆州倒戈的话,难就难说了。
此后在幕府议事堂中,几位亲信议事之后,郭令颐和乔谖再议此事。虽然为怕机密泄露,不再提平蜀细节。但堂上参与此议的也都是亲信,虽不知具体部署,也猜到迟早要攻蜀,所以也都赞同联姻。
韩高靖久久沉默,然而堂上环坐的亲信文武难容他一直沉默下去,他们也并不说话,只是全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韩高靖被盯的毛骨悚然,他自与这些人结交以来,从未见过他们如此众志成城般地默契。就连此前云津上堂议事,他们虽然群体反对,却也没有此时这沉默的力量。
“诸公大概不知道我与豫州牧的过节吧。”韩高靖道:“当年豫州牧与我父冀侯争邯郸,在涿县将我与亡母重重围困。亡母自杀于高靖面前,此恨至死不消,如今焉能以仇人之女为妻?”
这段往事虽然天下皆知,可是从前谁也不敢当着韩高靖的面提起。他们当然猜到他会因此而拒绝与豫侯嫡女成婚,但自谓韩高靖心怀大志,不会因小失大。
见韩高靖把话放在了明面上,乔谖便道:“如果杨氏父子借机攻入雍都的话,不知将军再到何处说此情仇爱恨。”
韩高靖被乔谖一句话噎在那里,脸色阴沉,半日没言语。乔谖这话实在是不留情面的,不但贬损韩高靖顾念私情、惦记私仇,乃心胸狭隘之人。更是直斥他若不顾全大局,只怕生死难料。韩高靖心里只管恼火,可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倒是郭令颐出来全主帅的面子。
“将军想,从前秦晋争霸,秦穆公与晋几次输赢荣辱,其间险些丧命,但是仍屡次结秦晋之好,才成就一世霸主,千秋功业。若秦穆公只计较私仇的话,又如何以晋女为夫人,如何以秦国宗女为晋夫人?”
见韩高靖仍沉着脸不说话,乔谖咬咬牙,到底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将军乃是胸怀大志之人,并不会因旧日私仇而忘却天下。何况冀侯侧夫人虽因豫侯重围而死,却非豫侯所杀。将军所为难的,不在旧日,而在当前吧。”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虽然皆是大惊,却也觉得总算拨开云雾、得见天日般的顺畅。韩高靖的心事,别人不知,他们几个心知肚明。韩高靖早就放出要与云津成婚的口风,但因不是当众明宣正告,他们此前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无法劝谏。眼见这令主帅与臣属之间绕来绕去,但谁也没勇气率先动手撕破的面影如今被痛快淋漓地撕碎了,不由都紧张地望着韩高靖。
韩高靖也似乎感到豁然开朗,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快意笑道:“乔主簿既然什么都明白,这件事咱们就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的结果自然就是没有结果,主帅与众亲信从属之间寸步不让的煎熬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之久。韩高靖虽然也觉得日子难受难捱,但如此拖延下去,把此事拖垮了,众人也就无法可施。到底是郭令颐、乔谖等不及了。于是便披开重重迷雾,直抓问题的关键。而问题的关键,就是那个自韩高靖遇刺以来,绝迹幕府议事堂的顾云津。
想起众人已经连他这个主帅都毫不留情地群起而攻之了,不知云津面对的是怎样纷乱的局面。但当韩高靖带着这样的担忧急急赶到议事堂的时候,却见偌大的议事堂上却早已空荡荡地,只有云津一个人孤零零地挺身跪坐在其中。
韩高靖一步一步走上前,他知道暴风雨已经结束了,如今只是比他设想的还要坏的局面。
他坐在她身边,尽量让声音平和:“他们为难你了?”
云津听见他说话,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并无为难,他们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这倒也不是谎言,韩高靖手下的谋士都是人精,知道此时严词相迫只会适得其反。云津的胸襟谋略,他们都知道,与其咄咄逼人的为难,不如陈说形势,令她自悟。
“什么事实?”韩高靖道:“你不必管他们怎么说。我原本要等平戎将军回来,将陇右兵事善后再说的。但现在等不及了,我立即让他们去定个日子,先娶了你再说。”
说罢便拉着云津的手臂想要扶起她,却被她反拉住了,只见她一双眸子清如碧潭,犹如凉玉,脸上却含笑:“别急着走嘛,我好久不来这议事堂了,以后也不来了,多呆会怀念怀念不行吗?”
这话让韩高靖心里踏实了不少,既然答应以后不来议事堂,那便是同意他的方案了。他孤军奋战这么久,就连令狐嘉树对此事也颇有微词,只是念着两人情分,从未公开意见。若此时云津也倒戈相向的话,他便更加难以坚持了。
云津接下来说的话便更叫他放了心:“我迟早是要嫁你的,倒也不急于一时。但既然你等不及,我就入府也未尝不可。只是就不要大操大办了。”
韩高靖心里一热,轻轻地拥着她,道:“为什么不好好操办?虽然威烈将军府不比那些豪族,但娶妻的钱还是有的。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忒穷了?”
云津静静瞧着他谈笑的样子,心里一酸,他对她的心事茫然无知,还自沉浸在他自己的期望中,她一忍再忍,终于把实话说了:“因为我怕豫侯家的女公子嫁过来后,心里会不舒服。”
韩高靖愣了,一把推开她:“你什么意思?”
云津倒十分淡定:“意思就是你我再两情相悦,纳妾的礼仪也不该盖过正妻的风头去。”
韩高靖怔怔瞧了她半天才道:“是他们逼你的吧。”
云津摇摇头:“这件事其实不用他们说,我也早就知道了。我想了很久很久了,今日便告诉你吧。”
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其实也不难猜到。令狐嘉树凌晨到她的居处找他时,恐怕她就猜到了。毕竟军政之事,除了令狐嘉树所管理的羽声校尉营和“鹞鹰”,余下的他从来不瞒着她。她听见令狐嘉树说起乔谖出使豫州归来,却又瞒着她出去说,更兼豫侯如今焦头烂额,满天下的寻求联姻、同盟,嫡子已经与荆侯之妹定下婚约,以豫侯之精明,好容易生下个嫡女怎么可能浪费了。算来算去,只有和他联姻才最划算。她原是第一流的谋士,怎么会推算不出?
“你要告诉我什么?”
“如今这情势,哪里还用他们逼迫?否则这件事该如何呢?是让你拒绝了豫侯,然后让秦川孤立无援,在即将到来的伐蜀时被晋国公父子乘虚而入吗?”
“晋国公父子如今内部嫌隙丛生,无暇西顾。且有函谷关天险,便是津津蒲渡口我也是部署得万无一失。”
“你把我当作无知的闺阁女子了?”云津露出一个轻巧巧的笑:“平定蜀州,即便一切进展顺利,要想全部收伏,没有三四年也绝无可能。世子灏岂是易与之辈。照他那铁腕手段,不要说收拾他那几个兄弟不过转瞬之间,就是压服住所有能够掣肘的势力、排除万难来攻打秦川,那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外援,我们和他比的,不过是世子灏先解决域内的矛盾,还是我们先兼并蜀罢了。一旦他们抢了先,后果不堪设想。”
“我总有办法对抗晋国公父子。”
“将军,我们输不起,容不得一丝疏忽。而且,别说什么你我的杀父害母之仇了,只说你我二人如今的实情,败即是死,你走的本是一条有进无退的不归路。”
云津就这样,寥寥数语,轻轻松松地拂开了韩高靖一生中唯一一次为自己营造的自欺自人的幻景,展示了其中残酷的真相。韩高靖素来知己知彼,明智通达,便是她不去揭开真相,他总有一天也会明白过来。只是如果明白的太晚的话,不知此后世人该怎样说起一个关于“英雄难过美人关”与“女祸亡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