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六年,春三月,韩高靖迎娶豫侯之女虞氏为威烈将军夫人。
数日后的蜀州,蜀州牧黄琰与自立为蜀州牧的巴郡郡守黄平,以及涪陵孙氏、江阳胡氏为首的地方豪强边和谈边冲突不断,至四月再次陷入混战,成都告急,再次向威烈将军韩高靖请救兵。
整个三四月间,黄平与孙氏、胡氏联军以大娄山为屏,只不定时地派出小股兵力不断袭扰,但主力却坚守不出。
按照云津与陈延、许仲虎等人事先的计划,去攻打黄平的“讨逆军”共分为三军,第一军名为先锋,实乃诱饵,负责去佯攻黄平驻军,务必令其出战;第二军名为中军主力,亦为诱饵,一定要引出黄平军到成都平原;第三军隐藏在在成都附近,实为真正的主力,只待黄平大军到来,以为成都如探囊取物、忘乎所以时,将其围困掩杀,力求全歼。
“叛军长期占据大娄山,如今又坚守营垒,如中郎将在大娄山与之决战,则会失了地利之便。那么便是竭尽全力,最大不过是略有小胜,终究难以全歼敌军。”云津道:“所以必须将他们引到我们预定的战场来。”
许仲虎乃是英勇虎将,但却非智将,蜀州近百年无战事,近年来与黄平等军的小规模作战,也全靠陈延献策,他自己并无良策,却倒也虚心,此时听了云津说法,也十分钦佩。
“那谁做前两军的‘诱饵’?”许仲虎是个乐天派,大战在即,却也仍旧谑笑。
云津不由看向陈延:“陈参军觉得谁合适?”
陈延皱眉,冥思苦想半日,目光转向许仲虎:“不如我去吧。”
“这怎么行?”许仲虎道:“黄平恨毒了你。”
黄平恨陈延,这是尽人皆知的。因为陈延与许夫人的特殊关系,也因为陈延曾经算计过黄平,使其失去蜀州牧的继承地位。
陈延道:“如果我不去的话,只怕诱不出黄平来。”
许仲虎叹了一声,道:“那谁做第二军的诱饵?”
云津和陈延对望了一眼,道:“陈参军定然有办法诱出黄大公子来,但是一旦离了大娄山,黄大公子慢慢冷静下来,不肯向成都进发,那就前功尽弃了。这次两位一定要选一个更能吸引大公子的人。”
陈延便瞧着许仲虎,半天无言,许仲虎便道:“陈参军的意思是让我去?我倒不是不肯,可是最后那一军怎么办?”
陈延瞧了云津一眼,见她似笑非笑的,他何等智计,自然就明白云津的意思了,便摇摇头:“请恕仆直言,中郎将的分量还不够。”
许仲虎忽然明白了陈延指的那诱饵是谁,立刻瞪着眼睛,瞅了陈延半天,突然跳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1
陈延道:“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可诱使黄平前来不顾一切疯狂前来。而且只是在战场上亮个相,不会有危险的。”
许仲虎倒吸一口凉气,头摇的像拨浪鼓:“绝对不行,就是我觉得行,夫人也不会同意的,主公可是她的命根子。”
陈延咬牙道:“夫人那里我去想办法说服。”
“你说服?”许仲虎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你靠什么说服?你别觉得你把我那妹妹在床上哄高兴了她就会对你百依百顺。我告诉你,她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别说她自己的性命,就是我们整个许家的身家性命也都压在她这宝贝儿子身上。”
陈延见了许仲虎那暴跳如雷的样子,紧抿薄唇,不说话。
眼见着许仲虎什么粗话都说了,这事要闹得不可开交,云津顾不得尴尬,便过来协调:“中郎将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听什么听?”许仲虎也不管云津的使臣身份,转而向她吼:“你别劝我,这事没得商量1
“中郎将知道我要说什么?就急成这样。”云津笑着转向陈延:“其实这事也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找个替代品。”
“怎么替代?”不等陈延说话,许仲虎立刻来了兴致,怒火也消了,喜笑颜开地问。
云津却瞟了他一眼,幽幽道:“中郎将刚才好像说这事没得商量。既然中郎将不愿和我商量,那我只好和陈参军商量了。”
许仲虎便讪讪道:“好!好!你们商量,我就听听。”
“我们可在出兵之日,让蜀州牧在军中露个面,出了成都城,就找个体貌类似蜀州牧的十岁孩童,坐在车中替出蜀州牧。到时候两军对决之时,让那孩童穿了蜀州牧衣甲,令众将拱卫。两军对阵,主帅在中军位置,远远地只能看个大体,根本看不清容貌。黄平大公子之所以走上反叛之路,不就是为了州牧的位置吗?大喜之下,必然上当。”
陈延尚在沉思,许仲虎便道:“这个法子好。顾参军,你虽是个女子,可真是足智多谋,许某佩服得紧埃”
“那么中郎将就在这以逸待劳吧,他们到时候见了成都近在眼前,以为一生的功业唾手可得,必然想不到我们会拿成都作为最终的诱饵。”云津道:“而且,威烈将军已经在动员军士了。届时两下里夹击,定教他灰飞烟灭。”
“如果仆到时候还活着,必然也拼尽全力,带领另两军参加合围。”陈延也点了头,又问:“那我们新练的骑兵要编在哪一军里?”
许仲虎道:“山区作战,骑兵不占优势,就让他们随我等在这里,等到最终的一击吧。”
云津听到这里,嫣然笑道:“接下来两位要商定具体作战计划,我一个外使就不方便在这里听了,那么我就先回驿馆,等待诸君的好消息。”
云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许仲虎目光仍流连不已:“这顾参军真是乖觉啊,该出的主意都出了,不该掺和的一点不掺和。陈参军,你说她怎么长得这么貌美,而且还如此多智呢?她这么多智,又怎么能这么貌美呢?”
听着许仲虎絮絮叨叨地,显然是对云津动了艳羡之心,陈延暗道一声“冤孽”,便笑道:“中郎将不要打她的主意。你看她那肚子,总得有五个月了。小心孩子那个爹跟你拼命。”
陈延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许仲虎竟然发出平生第一次叹息来:“你说她肚子里怀的真是威烈将军的种?那威烈将军怎么舍得放她出来的?如今威烈将军已经娶了豫侯的女儿做正夫人,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女人了。”
陈延轻轻咳了两声,将许仲虎的神思拉了回来:“中郎将就别替他人操心了,我们还是好好商量下具体部署吧。”
许仲虎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刚才急了,口不择言。陈参军和夫人的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埃”
陈延顿觉无话可说,顿了顿说:“谈正事,谈正事吧。”
战时人事倥偬,光阴似箭。
五月,韩高靖选精兵三万,由中郎将曹淳为主将,越骑校尉为先锋向蜀地进军。
而蜀州敌对双方边谈边战的状况结束,双方撤回了谈判的使者。其间令狐嘉树作为谈判第三方见证者的身份参与谈判,并借使者身份为掩护,暗中指挥得力属下部署好两县的粮草后,随着黄琰一方使者快马加鞭奔回成都。
才一到驿馆,都尉钱斌也顾不得令狐嘉树还风尘仆仆的,便跟随入内,为难地看着令狐嘉树,似若有言。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令狐嘉树心里有点犯嘀咕。
“别的事都有顾参军出面,一切顺利。我只负责顾参军的安全,或者给她跑跑腿。”
“那顾参军尚好?”令狐嘉树道:“咦,怎么没见她?”
“她与平川先生有密约,只带着暗卫,留我在驿馆等你。”
关于慕容平川参与在南川县暗备粮草的事,他早已知道,所以也不奇怪,但见钱斌还在迟疑,便皱起眉头:“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钱斌得了令,便鼓起勇气想要直说什么,却又在出口前泄了气似的,目光有些闪躲:“令狐校尉,一会你见了顾参军,不管见她什么样子,都不要吃惊。”
令狐嘉树更加起疑:“她受伤了?你没保护好她?我可跟你说,她职务虽不高,但是命可比你我都金贵。她是谁的女人你知道吧?”
钱斌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自然知道。她也没受伤,啥也没少,就是多了点什么。”
令狐嘉树被钱斌闹得没了耐心,正欲发作,却听外面车马声,正是云津回来了。
钱斌顿时松了口气,终于不用他来说那难堪又棘手的事了。令狐嘉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翻了一眼,便转身出来。
却见云津穿着女装,指挥侍女从车上搬下几匹衣料来,想必是为掩人耳目,沿途购买的。五月初的天气,已有些热了,她着一袭淡青纱衫,长裙曳地,背影宜人。自韩高靖将她带回雍都以来,他们这些人还从未见她穿着如此丽色。见她完好地站在面前,且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在雍都时也没见她这样悠闲度日,令狐嘉树顿时卸了重担,松了心事。
钱斌十分乖觉,忙带着中随从悄悄退出二人视线内。
“我这些时不见你,担惊受怕的。现在可是放了心。”令狐嘉树朗声笑道:“你知道,我们出来前,将军千叮咛万嘱咐……”
令狐嘉树的笑容,在云津转过身来的那一刻,顿时僵在脸上,他仿佛见了蛇蝎一般地:“你这是……怎么回事?”
云津浅浅一笑:“令狐参军见多识广,难道看不出来吗?还需要我解释吗?”
说罢,转身进了驿馆的院子,然后慢慢回了自己居处,而从背影看,依旧身姿袅娜,丝毫看不出孕态。
令狐嘉树愣愣地在驿馆门口呆了半天,五月的熏风吹得人温暖舒服,然而他却觉得身负三冬冷一般,直欲打寒战。钱斌他们都逃了,也没有人来提醒他,他一个人茫然地在门外站了一会,突然奋起追入云津居室内。
“你不是说你是水土不服吗?我当初就觉得其中必有古怪1
云津笑吟吟地:“令狐校尉,令狐公子,你也是运天下如股掌之间的杰出之士了,我说你就信呀?”
令狐嘉树无可奈何,仰天长叹:“你明知道自己这情况还跟着来蜀州,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这是想害死我吧?”
“罢了,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我跟你说,我如今已经把布置粮草的细节都交托给平川先生了。你派些可靠得力的人,去跟进吧。”
令狐嘉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把手一挥,道:“行,这事你以后不用管了。赶紧收拾收拾,明天我就送你出成都。”
“送哪去?”
“送哪去你不用管,反正是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你说成都的人会不会有所怀疑呢?”
“那怎么办?你要有什么事,你猜他会怎么样?”
一听说起韩高靖,云津收敛了神色,脸色一沉,正色道:“这件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瞒到这件事结束,瞒到我们顺顺利利地完成使命。”云津神情淡然,却又十分坚决:“然后我自己亲自去跟他说。”
“一旦开战,你知道后果如何吗?你挺了个肚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事情但凡提前泄露那么一星半点,会怎么样你知道吗?你瞒天过海,他舍不得怎么你,对我就没那么客气了。且不说他知道了我会怎么遭殃,只说你可为他考虑过吗?”
云津突然泄了气般地,神色凄凉:“你说我不为他考虑,可是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为什么放弃嫡夫人的名分?如果不是为他我为什么跑来这蜀州涉险?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稀罕这个什么女参军?你好好想一想,就算我做了他的夫人,他会拦着我干涉他的军政大事吗?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他?”
令狐嘉树颓然地摇摇头,她说的当然是真的,以韩高靖对她,只怕不但不会拦着她,反而会想办法令她干涉起政务来更方便。
“令狐,”她忽然对他换了个称呼,“他是个冷静无私的人,可他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你此刻如果告诉他的话,我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令我们功亏一篑。这里面牵涉许多条性命,有你和他许多年的辛苦经营,甚至还有你和他从少年时就有的大计。如果这些毁于一旦,我还有什么面目苟活?”
令狐嘉树亦十分动容:“可是这毕竟是他的骨肉,你瞒着他总归是不合适的。”
“你放心,我们布置得万无一失。我为了他也会万般珍重,总不会教自己出了事。”
令狐嘉树一狠心,道:“罢了,等你自己和他说吧。我就昧着良心骗他一次,就是他恨我,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