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高靖数日后从长水校尉营回来,天空正下着薄雪。去集议堂的时候,脸上还有浅浅的一道痕迹。不过无论是府中,还是外臣,都以为他是去巡察时不小心划伤的,谁也没怀疑什么。
然而毕竟是被令狐嘉树看出了关窍,几名亲信集议散去之后,他在府门外正同个同僚说着话,一眼瞥见云津从身边经过,便匆匆结束了谈话,追了上来。
二人同行,却不说话,令狐嘉树便向她脸上瞧了瞧,笑得十分暧昧:“吵架了?”
云津瞅了瞅他,道:“不知郎中令在说什么,我一向与同僚相处极融洽,并没和谁吵架。”
“呵,你不说我也知道。”令狐嘉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云津不由停下了脚步,正色地曲解着他的意思:“令狐郎中令手下能人无数,消息极通,无所不知,这谁不知道埃”
令狐嘉树倒是不再兜圈子,笑着道:“你挠的?”
云津还是有些心虚的,但越是心虚便越故作平静:“郎中令是不是很闲啊,仆可没空,昨日你交代下来的文书我还要回去整理呢。”
令狐嘉树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却也并不理会,犹自叹道:“他干了什么,让你下这么狠的手?”
云津顿时气结,红着脸瞅了令狐嘉树半天,反而理直气壮了:“你想知道啊,那去问他埃”
令狐嘉树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吧,他从你那出来就让人命我立即派出禁军跟他去巡长水营。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你挠的,你可够厉害的了。”
云津道:“令狐郎中令,你是不是忘了我帮你和素容说和的大恩了?真是过河拆桥。”
令狐嘉树犹带着调侃:“没有啊,我这不想着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也义不容辞,替你们说和说和。”
“你可真够爱掺和是非的。说和什么的就不必了,我还一堆事呢。”说罢就往西去。
令狐嘉树还要说什么,忽然秦侯府的戍卫追了上来,道:“郎中令快回来,五公子从荆州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君侯让郎中令一道看看。”
令狐嘉树一听,大吃一惊,顾不得云津,转身便往回走。忽见云津也跟上来了,便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说有事吗?”
云津道:“我去看看五公子埃”
“你看他干什么?”
令狐嘉树嘴上说着,脚下一点不停,云津追的十分辛苦,喘吁吁道:“主要是看看他带回个什么女子来,还带了一个孩子。”
令狐嘉树吃吃笑道,脚步倒是放缓了:“刚才你不还说我爱掺和是非吗?我以为你不屑于此呢。”
云津不理他,径直跟了上去。
秦侯府同以前的将军府比起来,不知大了多少,虽说韩高靖并不在意家中的打理,但有了虞夫人的操持,楼宇屋舍高大俨然,亭台轩榭、水阁连廊、复道如虹、素水碧池……应有尽有,其正屋端肃而偏院厢房玲珑,更有园花曲水点缀、华林庭树遍布,虽然如今正是初雪天气,却也有许多花树郁郁葱葱,丝毫没有冬日萧条,整个府邸便气象不凡了。
其实云津虽是韩高靖亲信,然自归来后却从未来过这秦侯府内宅,只在侯府前院的集议堂逗留过,至多曾在韩高靖前院的书房回过事。如今进了这侯府,见处处与威烈将军府不同,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酸,由家仆导引着都进了韩高靖起居的院落了,却忽然停下来不走了。
“咦,你怎么不走了?”令狐嘉树回头问道。
云津勉强笑了笑:“这侯府内室,我一个外臣,不方便入内。”
令狐嘉树白了她一眼:“我不是外臣?何况你还是个女的,无妨。”
云津摇头:“你自己去吧。帮我向五公子问候风尘辛苦。”
令狐嘉树见她奇怪,瞧了她半天,忽然明白了,韩江既带了女子和孩子归来,韩高靖的夫人毕竟也在这里,她一定是不想见他的夫人吧。念及此,便暗自叹息,由着她踏雪而去。
令狐嘉树去的当然不是韩高靖的起居室,而是在起居室前面的内院会客厅。经家仆通报后才进门,然一进了门,便觉暖意氤氲,仿佛三春载阳。韩高靖的夫人是个主持中馈的贤惠妇人,自她嫁入,韩高靖的日子到底与从前不同了。令狐嘉树便更明白了云津不欲来此的心情了,当初在威烈将军府,那样的萧瑟日子,对比如今,她心里必然不好受吧。
令狐嘉树这样感慨着,脸上却依旧一派笑容,先向韩高靖和虞夫人行了礼,又与韩江两厢厮见了。这才细看室内果然有个形容娟秀的女子,又有乳母婢女抱着个小小幼儿。
令狐嘉树不禁上前看,那孩子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就连他这样一个浪子也不由起了怜爱之意。
令狐嘉树看了半天,忽转头向韩江道:“五公子厉害啊,什么时候三不知地弄出个孩子来?”
韩江笑吟吟道:“难道我弄出个孩子来,还要向你事先通报一声?”
“那倒不是,五公子是闷声干大事的人,仆佩服的紧埃”令狐嘉树便道。
“你要是羡慕啊,就天天小跑着勤去几趟‘延庆坊’,自然就有了。”
令狐嘉树连连摇头:“五公子取笑了,仆没这享儿女之福的命。”
“这孩子多大了?”虞夫人忽然转头看向孩子的母亲,插了一句。
“这个……是去年……”那女子便低了头。
“是去年八月十七的。”韩江道:“说起来比兄长的还大好七个月呢。”
虞夫人便想起什么似的,对婢女道:“去把小公子抱出来,让五公子看看。”
几个婢女便都笑着向后门挤去,争着去叫小公子的乳母去了。
多亏云津没来,令狐嘉树默默想着,如若她见了此处喜庆,心里只怕不好受。趁着这一阵乱,他便向韩江道:“顾参军说让我向你道声风尘辛苦。”
令狐嘉树本是要悄悄地带到话就好了,谁想韩江竟朗声道:“顾参军也来了?我怎么没见?”
令狐嘉树见他已经嚷出来了,少不得替云津掩饰:“她还有些事要忙的,这两天有些紧急公务。”
韩江便一脸遗憾似的:“我正要谢她呢,在荆州的时候多亏了她。”
“你们在荆州时见过?”一直沉默的韩高靖突然插了一句。
韩江便忙转向兄长,道:“见过,这孩子生来体弱,有次发了急病,偏我不在,他母亲是个愚笨的,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顾参军找了医官来给治好的。我正好想带了这孩子拜谢她呢。”
韩高靖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上前去看那孩子。虞夫人忽向令狐嘉树道:“郎中令也真是的,什么公务那么紧要,非让顾参军一个女子忙个不停?”
令狐嘉树便道:“是,夫人。以后仆一定让顾参军多歇着。”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韩高靖边瞧着那咿咿呀呀的小儿,也不由笑了。
韩江便道:“因是在荆楚生的,乳名便唤作阿荆。正经名字还没有呢,不如兄长给拟一个吧。”
韩高靖低头沉吟道:“生于荆楚,不如就叫韩荆吧。”
于是那孩子便叫了韩荆,众人又等那叫韩轩的小公子抱出来,两个并放一起,叹赏了一番才散。
众人散去后,韩高靖又独独留下来令狐嘉树。令狐嘉树等了好一会才听韩高靖道:“阿江这些年天天往荆州跑,真是为了和慕容家的生意吗?”
令狐嘉树只觉得这问题棘手,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再怎么和韩高靖亲信,也不好回答。俯伏思量,才道:“应该是,没听说过是为了别的。如今我们和荆州慕容有好些经营往来。”
“我之所以让阿江做司农中丞,一是为了让他一展所长,另一个也是为了笼住他,其实泾阳的经营,他手下有好几个能干的副手,他大可不必自己亲自东奔西顾的。”
令狐嘉树提醒道:“五公子是自由惯了的,未必肯受拘束。”
“他也不小了,该安定下来了。”韩高靖叹道:“如今他带回来的这女子,你没觉得像谁?”
令狐嘉树当然觉得了,可他终究不能说,便摇了摇头:“没觉得像谁埃”
“像当年冬至日他带回来的那个荆楚女子。”令狐嘉树是何等细致的人,怎么会看不出。韩高靖知道他为难,却也不揭穿他。
令狐嘉树便蹙眉想了想:“君侯这一说,倒真有点像。其实也不像,只是也是那一路的温婉气质有些相似。”
“那你还不明白阿江这些年常常在荆州是为了什么?”韩高靖突然笑了:“最近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想必就是这事吧。”
令狐嘉树一愣,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落地地一般,他赶紧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仆不该瞒着君侯才是。”
韩江稽留荆州的原因,韩高靖其实也只猜对了一半,照他的猜测,韩江是为了寻找那女子的下落。但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只因韩江听说那女子曾是荆楚人士,便对荆楚多了几分恋栈,行走于荆州各处,仿佛踏遍她曾经留迹的山河大地,总有些异样的悸动,然而刻意的寻找却是没有的。
然而就在韩高靖下了决心成全韩江和那名荆楚女子时,韩江却来主动跑来求娶蜀州慕容之女。
韩高靖自然十分不解,然而韩江却铁了心要娶那慕容氏。
“阿江,当年的事……委屈你了。如今你有了心仪的女子,且已生子,我不再阻拦你。”
韩江却笑得有几分疏狂:“兄长以为我找个荆楚女子是为了烛萤吗?”
“她们是有几分神似。”
“我对找替代品可没兴趣。她们都是荆楚女子,或许有些相同的气质吧。但我找她,不过就是找阿荆的母亲而已。”韩江淡淡一笑:“至于当年的事,如今三四年已经过去了,烛萤音信全无,只怕未必还在人世。我早断了念想了,我踏遍荆州,算是了了一段心愿。从此以后便重新来过。”
韩高靖没想到他的重新来过就是求娶慕容氏女。他不是没想过,韩江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他可以脱身。毕竟他不愿意纳慕容氏为侧夫人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可是韩江一口咬定,绝无此事。
“我求娶慕容氏,不过因为迟早要成婚,不如就娶个和我一样的商户后代吧。”
韩高靖闻言皱眉:“你还在对你母亲的事耿耿于怀吗?”
韩江并不答言,但坚持娶慕容氏。
于是冬至日一过,便择了吉日成就大礼。
时人皆称传此事,有说秦侯为人仁慈的,怜悯慕容氏一族,不忍使其女为妾,故将慕容氏女配其弟为正室夫人的。也有人说秦侯是个有情的,自娶了虞夫人便决计不蓄姬妾。更有说秦侯不爱女色,志向高远的,前途不可限量的。
便是蜀州慕容,虽说与预期的目的有所差别,但韩江是韩高靖最宠信的亲弟,如若韩高靖再进一步的话,韩江至少将来也是王侯,且是去做正室,自然也安分。
总之众说纷纭,可谁也不知韩高靖、韩江,乃至于传言中的慕容氏女、虞夫人究竟是何滋味。
也没有人知道,那天下闻名的女参军,心中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