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顿的音量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震耳欲聋的咆哮。
艾伦坐在马上一动都没有动,看着眼前同父异母的疯狂弟弟,平静地解释道:“我的母亲,已经故去的瑟莎夫人,的确是皇室的公主。可我终究是西境的子民,也是父亲的儿子!
而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屡次来找我麻烦就不说了,还要针对其他的兄弟。你这次联合门迪对亚戈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一个还在神殿学习的见习武士,我真搞不明白他能对你产生什么威胁!”
“不不不不……”歌顿无辜地摆了摆手:“你可不要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亚戈的事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自己和门迪家唯一的光辉之子产生了敌对,那门迪能放过他吗?暗中的针对早已经不少,只是这次手段严厉了点。”
“严厉了点?你管下毒这种事情叫严厉了点?”艾伦气极:“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门迪之外,你近年来屡屡联系西境的诸多贵族,到处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对身为同胞的耶格尔子嗣予以打压。
你想干什么?若是父亲哪天不在了,你想要翻天吗?”
“即使我翻天了又怎么样?”歌顿突然咆哮道:“那也总好过让西境流落到帝国中部那些虚伪无能的老东西手中。别忘了,西境的所有土地,可都是父亲带领着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士,一寸一寸用鲜血和性命打下来的,凭什么要交给你这样的人?”
艾伦张了张嘴,他简直不敢相信歌顿一直以来竟然会是这样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我的姓氏始终是耶格尔,而并非斯图亚特。歌顿,我对西境的忠心也不是你应该怀疑的。”
然而哥顿根本没有回应,而是自顾自的向旁边走去,一边踱步一边讲述道:“兄长,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我们这么大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知道在沙海中斩杀了多少豺狼人。
他年轻时是自由的,是潇洒的,可是我们两个不行,我们是他的儿子,还刚刚好,是排名第一和排名第二的两个儿子,我们没有选择,只能相互厮杀,直到一方彻底的倒下甚至死去为止。
这个就是命运!”
艾伦端坐在战马上,静静的看着歌顿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
歌顿抬头望向苍穹,眼神中全是追忆的光芒,突然冷笑一声:“可不幸的是,我总是那个第二名。你只比我大了两岁,可就是这两岁,成了我终年无法逾越的天堑。
我四岁的时候,你恰好六岁,那年你参与了神殿的觉醒仪式,之后的结果令所有人振奋。
晨曦启明!
整个西境都沸腾了,尽管耶格尔一向很穷,可父亲还是为你大摆宴席,无数的宾客来访,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带来了祝福、恭贺,还有堆积如山的礼品。
我还记得我当时坐在角落,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那是在为你高兴,因为哪怕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毫不在意。
而等到我六岁那年,却发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熔岩烈阳,第三序列!
没有人为我欢呼,没有人为我喝彩。那天,我兴高采烈的跑到父亲那边,父亲只是点了点头以表明他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就什么话都没有说,将我赶到一边。”
歌顿突然停了,然后轻笑了一声:“很可笑吧?我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的陷入自我怀疑当中,怀疑我的熔岩烈阳是否真的那么不堪,那么无能!
但事实上,第三序列的圣光已经毫无疑问处在金字塔的上层,只是因为有了晨曦启明,所以它的光辉才显得那么暗淡。
我第二个想到的就是你,那天我跑到地下的斗技室,你好像鼓励了我一句什么,但是也没有再多搭理我,而是回头对着一具人偶练习着剑技。
那一年你才八岁,可是剑技已经小有成就,将军、管家、教授剑技的老师都夸你是个天才,就连侍卫、侍女、卫兵之中都流传着‘耶格尔家的长子完完全全的继承了剑神西蒙的天赋’的传闻。大家都对此很高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西蒙之所以能够独步天下,除了圣光之外,便是仰仗剑技,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又有一轮稚嫩的太阳正在徐徐升起,迟早有一天会取代头顶之上熊熊燃烧的烈日,继续照耀西境的整片疆域。
于是,那一年,我的心里多出了一个念头,或许磨练出一身完美的剑技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从那天开始,我疯狂的练剑,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每当你在斗技场的中央练剑,我就在角落里模仿着你的姿势对着小一号的人偶胡劈乱砍。
那时候你是其他人心中的光辉,在我心中也是如此。我知道自己的天赋一向不及自幼聪慧的兄长,于是等你回屋休息后我仍然坚持每夜多抽出两个小时训练,就算比你年幼两岁的身体根本经受不住高强度的训练,我也一直咬牙坚持了下来。几年间,脱离晕厥的次数将近三位数,而唯一的目标就是超越你!
我有时候会找你对剑,虽然每次都被打的抱头鼠窜,但是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都会让我欣喜若狂。
可是,还没等我赢下这场一直深藏在心中、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战争,你就离开了。自此之后,城堡里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
老管家告诉我,你去了沙海,那里有可怕而且强大的敌人正在侵扰边境,而你作为耶格尔冉冉升起的新星,迟早有一天要代替父亲面对这些可怕的威胁。
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回答,继续刻苦的磨练剑技,心想着等我的水平达到你的程度时,或许也就可以为了耶格尔的荣耀出征了。
只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斗技场中再也没了合适的陪练对象,那些看似强壮的卫兵、比我更加年轻的兄弟姐妹、甚至是自称专业的武技老师都慢慢的败于我的剑下。
再后来,我也去了沙海。我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只带了一百名耶格尔家族的战士,他们身上的装备简直烂到不能再烂,就连我也只配了一套稀有级别的装甲。当我离开黑熊城堡的那天,父亲没有出现,因为你正巧从前线回来,身后跟着的部队浩浩荡荡将近千人,每一个都装备齐全,而围在你身边的则是两百名高达十五级的宫廷禁卫。他们是当年瑟莎公主嫁往西境一路上的卫队,也算作皇室的随礼。”
骑在马上的艾伦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他记得那天。那天,西蒙公爵说是要检查他的战果,最终的结果却是将他臭骂了一顿。
歌顿笑了:“我后来听老管家说,你每次回到城堡,父亲都要骂你一顿。可是你知道吗?每次我回来的时候,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西蒙对你很是严厉,可那也是建立在细心认真的听完你讲述每一次战争的经过之后才给出的批评,况且他每次都会为你补充军员军备,甚至借此机会亲口传授些军略和战术。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你的战绩日渐辉煌,而我的进展却止步不前。我在沙海中吃了好多的亏,无数次险死还生,可是没有人指点我,没有人对我的死活关心过哪怕一句。
再后来,你获封了父亲赏赐的领地,几座重要地域的小镇。粮食充盈,产业自足,不用你多费心就能自行运转。而我的领地,那块终年闲置的土地曾一度盘踞着耶格尔领地上最大的一支流寇团,并且他们与地下的黑暗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总共受到了五次暗杀,才将那块土地吃下,每一块地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我占领了城镇,修建道路连通附近的村落。可即便如此,我那块领地每年的产出还不及你的五分之一。
我一直以为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并且以你为目标在心中不断的鞭策自己。可是渐渐的我发现,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
说到这里,歌顿突然抬头,死死的盯着艾伦:“我一直以为,你今日的成就能够高于我,是你比我刻苦、比我努力、比我更加不要命。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错了,你从小使用的打熬身体的珍稀食材和药品不知有多少,请的全都是最优秀的武技老师,甚至父亲原来军队中的武技长——那个叫瓦登的老头也时常亲自教你。
而就因为你的母亲是皇室的公主,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带上最精锐的部队,在沙海中平推数十个豺狼人部落,攫取最珍贵的资源和矿藏。至于领地的经营,则不用我多说。”
歌顿的眼中骤然闪现出红光,他的语气中不知何时带上了更咽:“我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永生难忘的晚上。那天夜里,一个名为‘血龙’的刺客团派出了整整二十名杀手,趁着夜色意欲取我性命。我带着我的队伍一路奔逃,可是距离最近的鲁格尔镇,也与我们相隔了30公里。对于战马来说,这点路程并不算什么,可若是有一群顶级杀手吊在身后,则完全是不同的情形。
当黎明升起的时候,我倒在了鲁格尔镇的门口,浑身是血,身上断了二十多根骨头,而追随者们却全部战死!”
歌顿狠狠攥紧了拳头,咆哮道:“那都是陪伴了我七八年的兄弟,从第一次出征就陪在我身边,他们不仅会打仗,而且精通领地运营、药物制备、矿物鉴定等等领域,不少人曾经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
那一晚,几乎将我一生的心血摧毁了一半!
从那之后,我便不再开始模仿你,我接受了我的熔岩烈阳,哪怕它的威力还不到晨曦启明的一半;我丢掉了一直用着的宝剑,换成了最适合我自己的战斧;也不再幻想着追逐你的步伐,我叫歌顿,我将会成为我自己,成为耶格尔新一代的王,而不再是那个只会追着兄长背影的蠢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足够的钱给我的追随者们人人备上一套精良级护甲,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如果我麾下的士兵再多一点,或许就能吓退那些可恶的刺客。而如果我不去主动招惹耶格尔境内最大的黑暗势力,就根本不会有这场变故。”
歌顿停了,愣愣地望着艾伦。
“可是我没的选择,但刚好有这么一个人完美的拥有这些条件,那个人就是你,艾伦!”
艾伦看着眼前这根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来的手指,眼神依然古波不惊。他平静的道:“可这也不应该成为你私自勾结各贵族的理由,若是让父亲知道了……”
“父亲?哼,他什么时候管过我?”歌顿突然变得激动:“还有,什么叫做‘勾结’?我只是与他们在一次次的利益交换中缔结了友谊,这是很正常的举动,有什么问题?”
艾伦咬了咬牙:“你这是想要造反?!”
歌顿猛地后退了几步,骤然打开双手,瞪大眼睛喊道:“可是我别无选择!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自从你觉醒了晨曦启明之后,我们俩便只有兄弟之名,再无手足之实。我想要追逐你的脚步,可这从一开始就是妄想,因为我和你从出生起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皇血,有晨曦启明,也就有了之后的一切,而我什么都没有。
别说我想要造反,我想要针对的并不是父亲也不是耶格尔,而只是你!别以为耶格尔的王座就一定非你艾伦莫属了,我只是和你公平竞争而已。你我之间终有一战,不是吗?
而为了那一战,我会倾尽全力!
力量并不单指武力、圣光,亦或是自己的领地和军队,还包括这世上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比如……门迪!”
艾伦无力的扶额:“将西境的势力牵扯到你我之间的斗争来,必定会造成一阵血雨腥风。”
“闭嘴!”歌顿声嘶力竭:“可是,你难道不是生来就借助了母系的力量?如果你不是皇女之子,我又何须假借他人之力?”
艾伦突然正色道:“西境与中部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这是大势所趋,而并非我个人的私欲。你这样一味的纠集西境的其他势力,而削弱耶格尔的力量,只会动摇家族的根本。
若再一意孤行,帝国中部的豪门或许不再会支持耶格尔管理西境,而是挑出其他的几支世家暗中给予支持和鼓励,策动他们谋反,到时候所有的耶格尔都要完蛋。如果真到了中部势力不得不派出大军侵扰我西境的那一天,你就是罪人!”
“别拿这些大义来压我!”歌顿怒吼:“如果我有你的血脉,有晨曦启明,有你这张可以吸引到中部豪门前来签订婚约的好看的脸,我也会告诉别人,只要安于现状就可以了,然后趁着兄弟姐妹们还没反应过来,一举夺取耶格尔的大权,从此在中部和西境各站一只脚,既有压制西境各贵族的实力,又不完全受制于皇室,成为比父亲还要伟大的一代霸主!
艾伦,你可千万别说你的野心比我小!”
艾伦深吸了口气,道:“可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想要主动打压你,这只是……”
歌顿突然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哼,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俩之间的那些差距都不是你有意造成的,也不能看作是你掠夺了属于我的东西,而是本该如此,是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本该如此,正是一直以来插在我心头的最凶恶的尖刀,而我却宁愿那些都是幻境和谎言!”
艾伦彻底哑口无言,歌顿的立场已经很清楚,就是誓要与他争夺耶格尔的王座,而且两人各自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艾伦想引入帝国中部的力量以巩固西境的统治,却依旧希望保留足够的自治权。而歌顿则暗中挑拨西境的世家,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独立为王。
可问题在于,对于远在万里之外的斯图尔特皇室来说,让体内流有一半皇血的艾伦担任耶格尔家主才是他们最乐意见到的情况。因此,歌顿此举实则是站在了皇室的对立面。
艾伦身下的战马突然踏了下几下蹄子,似乎是觉得脚下的土地已被太阳烧的灼热。
“殿下!”两人正僵持着,一名贴身侍卫却突然跑近艾伦的身边。
这名侍卫追随艾伦已有十个年头,是他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
艾伦轻轻将身俯下,当听到贴在耳边的侍卫口中的惊人情报时,嗖的睁瞪大了眼睛。
“歌顿!”他怒吼出声。晨曦启明比方才锋锐了数倍,而且变得极不稳定,随着艾伦急剧的情绪变化在体表上下起伏着。
“怎么?你不急着回自家的领地,难道要在这里与我决斗吗?”歌顿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抬头不屑的道。
嘶!
艾伦的剑突然横空而出,从歌顿的眼前一掠而过,白金光芒的亮色使歌顿陷入了短暂的失明,然而片刻,他的视力就恢复如初。
视野中,身着黄金战甲的艾伦正骑着白马一路奔下山去。
歌顿一路目送他消失在地平线的远方,随后不屑的笑了笑。
直到此时,他额间的几缕碎发才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