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例外。
关于黑甜咒的例外便是,无论阿精或者甘莹莹用什么级别的咒语,施加多大灵力,都无法让薛婆子安静入睡。
真是咄咄怪事。司徒平都能看出来,薛婆子并无道行,绝非玄门中人。
例外之所以是例外,乃是因为数目极少。阿精三人,便集中火力,围困薛婆子。司徒平尬聊余额已经不足,率先退场,默默围观。
阿精灿然一笑,问道:“大娘好啊,今年贵庚?”
薛婆子爽快地回答道:“老身今年五十四啦。”
阿精惊叹道:“大娘身手矫健,干净利索,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一天能跑好多东家呢吧。”
薛婆子语气里反而更多是无奈。她感叹道:“老喽老喽,不行啦!以前能跑十几二十多家,现在就串几家。年轻时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两年夜里总要醒两次。”
阿精话锋一转,杏眼圆睁,语气真诚地说道:“大娘,咱这个年纪,身子硬朗比什么都重要。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就随他去吧。”
图穷匕见。
五十多岁的薛婆子看到阿精将话题扯到生死上,脸上笑嘻嘻,看不出被冒犯的神情。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姑娘你还年轻,不知道个中轻重。老身可是过来人,劝你几句。钱财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出生前没有,死之后也没有,就活着的短短几十年有几个钱。你说对不对啊?”
阿精点点头,含笑说道:“大娘看得真通透。”
薛婆子嘿嘿笑了两声,更进一步,说道:“所以说啊,你活成什么样子,就看你有多少钱哇。你说对不对?”
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歪理。司徒平第一次听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八个字的这种解读方法。
看来这事业心难以撼动。
阿精竟然无言以对,只好说道:“银子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嘛,哪有赚够的时候。”
薛婆子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有笑意,她拉住阿精说道:“老身知道,你们年轻人好讲究个义气,讲究个感情。视钱财如粪土。老身也年轻过,都懂。”
阿精趁机握住薛婆子的手,一起坐下,说道:“大娘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相见恨晚埃”
薛婆子攥住阿精的手,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我觉得和姑娘有眼缘。好比说,老身和宝相夫人约好,明儿前去心月山庄,老身不能食言。这就是‘说到做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精只得说道:“大娘真是我等楷模,吃个饭再走罢。”
看来这位首席已经黔驴技穷。
甘莹莹看到阿精和司徒平因小小的薛婆子焦头烂额,自告奋勇。
面对“重金求夫”的年轻女子,薛婆子一开始毕恭毕敬。过了没两三句话,她轻而易举掌控了整个聊天的走向,给甘莹莹上了一堂生动的走近科学。
司徒平见证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只见这个薛婆子以自己五十多年的亲身经历为主干,辅以牙婆朋友圈的聊天日常,旁征博引,融会贯通,信手拈来,对男人进行了由内而外,然后由外向内,由浅入深,再由深而浅的介绍和点评。
这次聊天,真可谓声音有味道,话语有颜色,连语气词都充满了动感,让人觉得听到哪怕一个音节都是犯罪。
还是少女的甘莹莹学到了很多并不想现在就知道以及一些永远都不想知道的冷热知识,而薛婆子手舞足蹈的丑态更在以后的岁月里数次闯入她的美梦,并将其生生变成噩梦。
这可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由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侧耳倾听的司徒平竟也精神恍惚。
终于还是招架不住,甘莹莹头昏脑胀、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薛婆子意犹未尽,独自回味。
片刻之后,她将目光投向司徒平。他感到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欧阳巧石首席现身客栈,恰好是甘莹莹小姐夺门而逃之际。看到一个小小的牙婆竟能让阿精她们束手无策,欧阳巧石无名火起,一言不发地进入了薛婆子的房间。
这位首席看到曾经的道友已是玄门仙首,难免醋海泛起浪花,更加贪功心盛。
司徒平反而很好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欧阳巧石皮笑肉不笑,和薛婆子打招呼:“老嫂子在客栈居住有何不满,干嘛急着要离开?”
薛婆子神色平静地说道:“老身对客栈非常满意。不过老身与老友相约,今天要去一趟。我们行走江湖,最讲究一个信字,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欧阳巧石上下打量一番,说道:“老嫂子可是要去心月山庄?”
薛婆子听罢,同样上下打量欧阳巧石,笑说道:“看大哥你黑里透红,一脸正经,居然宝刀未老,也惦记心月山庄里的可人呢。老身估摸着,大哥是有话让我带去?”
司徒平差一点笑出声。
欧阳巧石修真多年,向道之心异常坚定。薛婆子这话说得如此放肆,意图撩拨欧阳巧石,简直是在坟头跳惊鸿舞。
这位首席果然面上神色不悦,说道:“老夫听说心月山庄之中,有人行为甚是不检点,勾引了诸多浮浪子弟,声名狼藉。老嫂子与这等阴沟里的人交往,小心雷劈她的时候连累自己。”
薛婆子哈哈大笑,说道:“老身做了两次新娘,自己本就不检点,难道还害怕这个不成!心月山庄中的无主娇花,样貌好,家业大。正当好大好年华的子弟仰慕追逐,两情相悦。这难道还要听阴沟里的个丑八怪说三道四1
欧阳巧石一拍桌子,喝道:“贼婆子,无耻之尤1
薛婆子毫无惧色,哈哈大笑,继续说道:“不瞒大哥你说,如果没有这些个浮浪子弟,老身还懒待去呢。”
这火上浇油的一笑,反而让欧阳巧石的愤怒显得小题大做,像在和空气吵架一般。
转瞬之间,欧阳巧石极为少见地粲然一笑,居然有那么一点惊悚。他艰难地扭转话题,说道:“实不相瞒,老夫前几天途径火石山,听住在里面的剑仙高人说,心月山庄藏污纳垢,招惹上专门吸人精血的妖狐,同流合污。想这妖狐,这两日就要在心月山庄伏诛。老嫂子何不等过几天再去?宝相夫人肯定会理解的。”
这次换成薛婆子拍桌子,她一边拍一边喝道:“老哥你莫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娘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叮叮当当响的一个好婆娘。这些个畜牲妖孽,别让我碰到它们,要它们好看。”
司徒平心内暗暗发笑。
欧阳巧石语气诚恳,推心置腹说道:“话是这么说啊老嫂子,可是这些狐魅的东西,精于变化和幻术,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斗得过。你说对不对。”
薛婆子笑道:“看把大哥给吓得。不瞒你说,水月庵的慧能大师出家前是我第二个老公的头一任婆娘。我和她比亲姐妹还亲。”
这个关系,有点儿一言难荆
薛婆子继续说道:“那个婆子,颇有一些神通,传给我几道护身的符咒。任是什么鬼怪除非逃的快,要不然都要现出原形。”
司徒平明白,水月庵的尼姑并无一个通道法的。
话说到这儿,司徒平能感受到,欧阳巧石想必恨得牙根痒痒,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个贼婆娘,果然油盐不进。
薛婆子巧舌如簧,阿精败下阵来;走近科学,甘莹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舌灿莲花,欧阳巧石含恨而出。威逼利诱,均无效果。
好在,阿精吩咐的酒菜来了。薛婆子也不推辞,和阿精等人愉快入席。
四人轮番上阵,与薛婆子敬酒。薛婆子是个中老手,像沙漠一样海量。带起节奏,更是高手。
事急从权,四人只好偷偷用道法化解酒力,终于成功把薛婆子灌醉。
这到是个好主意,怎么没早一点想到,酒色财气,这薛婆子如此贪财,其他几样想必都是很擅长的。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醉酒的结果出人意料。
在酒精的助力之下,薛婆子当仁不让,占据了整个舞台,却仍不甘寂寞,上演了一场舌绽春雷加口吐芬芳的独角戏。这场毫无来由的骂街真是中气十足,节奏明快,疏密有致,余韵悠长,闻者胆寒,听者落泪。
好好的夜晚,就这样全部毁掉。
已经熟睡的牙婆差点被惊醒。未曾入睡的客栈老板几乎要把司徒平安排进来的所有奶娘和牙婆一并请出去。巨额花销,几乎功亏一篑。
看来,如果这块烫手山芋明天继续留在客栈,怕不是要把天掀翻一块下来。
好消息是,薛婆子醉酒后肆意发挥,终于兴尽安然入睡。
酒桌上的四位朋友却无心睡眠。经过一晚深入细致的讨论,四人比较公认的一致结论是——并无能力将薛婆子困在客栈。纵然可以强用道法,但薛婆子市井之徒,黑甜咒不算太大的问题,万万不能伤害她,如此只能用结界将其困祝不过众人已经见识过她骂街的本领,仍然心有余悸。
强扭的瓜,恐怕会变成炸弹。
大家讨论的焦点是如何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