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课间里,江俞终于找到机会拦住正抬腿往外走的顾知。
他一米八几的高个子,直直站在她面前,足矣挡住她的去路。
江俞也不说话,就静默着站着,一双漂亮的杏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执拗地不让开道。
顾知停下脚步,她没抬头,视线盯着他校服衣领敞开露出的白皙锁骨,声线很冷淡,“让让。”
他一动不动。
顾知绕开他就要往旁边走。
江俞总算动了,他伸手轻轻扯住她的袖子。
嘈杂的大课间里,少年低低的嗓音清晰地传进她耳朵。
他说,“是不是我哪儿做错了?”
顾知没说话。
其实她很意外,她本以为江俞会骂她一顿,或者冲她发脾气,也远比现在这副隐忍委屈的样子更让她好受点儿。
半晌,她动了动唇,张张合合反复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没有。”
话一旦说出口,剩下的就流畅了许多。
“就是有点倦了。”顾知说,“江俞,要不……”我们就这样吧。
“顾知。”江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嗓音隐忍,藏了许多天的哭腔终于泄露几分,染上几分破碎感。
“你不能默默在心里扣我分。”
“扣完了就走,这对我不公平。”
……
顾知又一次逃了课,径直打车去了老陈的心理咨询室。
老陈正在整理工具,听见动静抬眼瞥了眼,见是顾知,也不觉得意外。
他把工具箱盖好,重新放回柜子里,这才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他笑了笑,倒了杯水给她,“倒是好久没见你了。”
顾知默不作声的喝了口水。
甜滋滋的,下了白糖。
“说吧,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老陈也给自己倒了杯糖水,开口问道。
顾知来他这儿的次数不算多,除了必要的拿药以及催眠外,她只有在碰到十分棘手的事情才会来找他。
或许心理医生天生就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对顾知而言,老陈就像父母般的存在,小孩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儿第一反应就是回家找家长,顾知也不例外。
老陈算是这世上知道她秘密最多的人。
顾知把水杯搁到桌上,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这才开了口,“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哪方面的?”
顾知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地把江俞的事情告诉他,包括林老师说的话。
说完,她低低道,“我知道我不该跟他在一起的,本来我也从不碰好学生。”
“是我鬼迷心窍,也是我太贪心了。”
“我负担不起他对我的好,也不敢接受……”
她近乎语无伦次,“明知道我满身狼藉,我连未来都没有,都不知道有几年可活……”
“还去招惹一个有梦想有未来,道路光明坦荡,意志坚定明朗的男生。”
老陈全场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等到这时才平铺直述,语气肯定道“你喜欢他。”
顾知一顿,像是被按到暂停键,所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一下消失殆尽。
“阿知,pd不是癌症,没有死亡期限。”
“它是可以痊愈的,没有你想象中的这么严重。”
“世界上那么多人患上pd,又有多少患者如今已经有幸福的家庭,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接受你?”
老陈一语道中了顾知心脏扎得最深的那根刺。
良久的沉默后。
偌大的房间里重新响起顾知的声音,平静且轻,却又隐约透着股深深的无力感。
“老陈,好不了。”
“我的病,好不了了。”
“我接受不了他知道我患病后的表情,接受不了这件事被□□裸暴露在光下。”
“我也想象不到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
“pd是有遗传概率的,我不希望我以后的孩子跟我一样痛苦,深陷在回忆里始终走不出去。”
……
坐在出租车上,顾知望向窗外,神情平静,平静到近乎麻木。
顾知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
大概是在母亲走后一年,那年她十岁。
新家地段虽然不好,但很热闹。大家都住在同个楼,邻里乡里的,多碰见几次就互相熟识了。
顾知也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那时的小孩都爱聚一起玩游戏,顾知也会趁着父亲出去打麻将嗜酒跑去跟他们一起玩。
他们玩的游戏是捉迷藏。
小孩的快乐很简单,藏起来也高兴,抓到人也高兴,当裁判也高兴。
只有顾知,全程冷着一张小脸,混在里边显得格格不入。
又是一局游戏,她被抽中了躲的那方。
顾知没刻意去找地方躲,直接随便找个角落蹲着就算完事儿。
时间到了,负责抓的小孩兴致勃勃地找人,一下就找到了顾知。
小孩下手都没轻没重,尤其是那个小孩,看到顾知后兴奋地跑过去抓着她的衣领就要把她提起来。
衣领被拽着,一下就勒到了顾知身上的伤口。
他的举动唤起了她内心里的恐惧,顾知反应剧烈,用力甩开他的手一下便把他推到地上。
地上石子很多,那个小孩细嫩的手掌被磨破了皮。
他一懵,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因为疼痛猛地哭了。
他的家长就在附近,听到动静匆匆跑过来抱起他轻声哄。
而顾知直愣愣站在一旁,手指攥着自己的衣领,既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表情淡漠。
当晚,那个小孩的家长找到她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他。
父亲感到愤怒丢人,她在那天晚上遭受到比以往更加痛的毒打。
父亲爱面子,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阴暗面,于是无论她身上怎样伤痕累累,淤青相交,那张脸也始终是干净的。
只要穿上衣服,所有狼狈和阴影都能被掩盖,她站在烈阳下,却只能感受到身上的伤口因为阳光毒晒而发疼。
后来,那群小孩也不来找她玩了。
从十岁到十三岁,她做了无数噩梦,只要看到有人朝她抬起手,身体就会不由自主的发抖。
直到十三岁那年父亲因车祸去世,她以为噩梦结束了。
可等待她的却是更加深重的阴影,如影随形,逃也逃不掉。
眼角余光似捕捉一道熟悉的阴影一闪而过,顾知猛地回神,定睛朝街角看去。
空荡荡,连道人影都没有。
出租车很快拐入另一条街。
顾知拧起眉,脑海中仍思索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邹宏伟这个时间段应该在监狱里,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东街。
她拿出手机打开短信,很快找到了跟警方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是警方的回复,告诉她人已经捕获。
顾知定了定神,退出短信。
这世上身影相似的人这么多,肯定是看错了。
手机滴了一声,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是江俞发来的。
顾知怔了下,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就点了进去。
他发了四条信息。
江小干部我刚刚去浏览器搜了,他们说感情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暧昧期,热恋期,平淡期和接纳期。
江小干部只要度过前三个阶段,继续向前走,两个在一起的人就很难再分开了。
江小干部我可以等,等平淡期结束。
江小干部顾知,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慌乱无措与挽留忐忑无处遁形。
顾知看着那四条消息,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半晌,她蓦地笑了声。
别人的暧昧期一个月,热恋期三个月,他们统共才在一起一个多月,不到别人的三分之一,未成年就觉得他们进入平淡期了。
他怎么这么可爱啊。
可惜,她却无法跟他走到最后了。
……
顾知这几天噩梦反复,满脑子都是邹宏伟出现在街角的场景。
有时画面一转,便梦到他拿着鞭条往她身上疯狂抽打的画面。
他嘴里念叨着,表情近欲癫疯,不断重复道“顾知,我不好过,你也别想逃。”
“即使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起!”
“一起死……一起死!”
“顾知?”胆怯犹豫的女声在耳边喊着她的名字。
顾知猛地从桌上抬起头,胸腔剧烈起伏,迟迟无法平息。
“你没事吧?”王忆欣犹豫片刻,小声道。
顾知动了动唇,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王忆欣指了指她的额头,“你出了好多汗。”
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顾知。
顾知接过纸巾,随意擦了擦额头,纸巾很快被汗水浸湿。
似是没想到自己流了这么多汗,顾知愣了下,片刻才继续擦下去。
这节是古玉书的课,他一如既往的穿着印有猫咪图案的衣服,语速不急不躁地讲着课。
顾知桌角放了罐旺仔牛奶,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放的。
顾知只瞥了眼,便冷淡地移开视线。
那天发完消息后,江俞一如既往的给她带便当和旺仔牛奶,即使她一次也没有收,每回都原封不动的放回他桌上,他也仍坚持不懈。
顾知为了拉开距离特地找古玉书换了位,从第四组最后一个位置换到第一组第一个位置,正好变成王忆欣的同桌。
即使坐在前排,顾知仍然每节课都在睡觉,而旺仔牛奶仍纹丝不动的出现在她书桌上。
一节课即将结束,古玉书忽然想起什么,通知“两个星期后有文艺表演,每个班可以组一到两个节目,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来找我报名。”
桓飞文闻言顿时兴奋了,“肯定有很多美女!”
“你倒是除了学习什么都喜欢。”古玉书嫌弃的撇撇嘴。
桓飞文挺了挺胸,“你不懂。”他道,“看美女可是人生大事!”
正好下课铃响了,古玉书没搭理他,慢悠悠拿着自己的橘色猫尾巴教鞭走出教室。
哦,他又换了个颜色的教鞭。
窗外天色阴沉,冷空气在肆虐,就连树木也光秃秃的,只剩零星几片嫩叶,原本堆积在路边的枯叶被扫尽,人群稀少,整个街道空旷又安静。
陈行抖了抖肩膀,忍不住紧了紧衣服,连呼吸能看到实体化的雾气,他忍不住抱怨“这种天气最难受了,又冷又不下雪,也开不了暖气,今年的第一场雪到底什么时候下啊。”
他一个人嘟囔了半天没人回应,忍不住朝一旁看去。
却发现旁边的人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窗户,好似有什么美景可以欣赏。
陈行忍不住喊了声,“江俞?”
江俞没听到。
陈行加大音量“江俞。”
江俞这才回神,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你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陈行有些纳闷的又朝窗外瞥了眼,除了房屋就是街道,看了两年的景色有什么好欣赏。
江俞抿了抿唇,“没什么。”
江俞最近格外安静。
他本来就话少,性子乖巧清冷,可最近却更不爱开口了。
陈行隐约猜到为什么,不由地往第一排瞥了眼,压低声音问,“你俩分手了?”
江俞摇了摇头。
陈行懂了,“那就是吵架了。”
江俞没说话。
“要我说,知姐新鲜感向来不长,你干嘛非要吊在一颗树上,外边的花花世界不香吗?”
“我知道你喜欢顾知,可是那也得看看知姐是谁,这下好了吧,搞得你魂不守舍的。”
陈行劝导半天,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再次抬眼看过去,却发现江俞不知何时又重新看向窗户,目光专注而认真。
陈行一口气堵在心里,终究只能化成一道叹息。
算了。
随他去吧。
窗户被厚重的水雾覆盖,模模糊糊的,刚好倒映出教室的全貌。
而江俞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第一组第一排右边那个身形纤薄的人儿。
明明两人距离隔了这么远。
可因为窗户。
他却总觉得顾知还在他身边。
江俞在心里默想。
好想抱她。
也好想……亲她。
快想疯了。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