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身上多处烧伤,脖颈严重沥青,有部分发根拽扯受损,后脑勺受过钝器重击,目前暂无生命危险,但不排除声带损伤的可能,至于详细检查还需等病人醒来才能知晓。”
迷迷糊糊间,顾知听到了一道语速适中口齿清晰的声音隐隐传来。
顾知意识到,他说的是她的病情。
她能听到门外嘈杂的声音,简涟克制不住暴脾气在不停追问医生她什么时候醒来,季献冷静地询问她的详细病情以及后续的医疗,许亦沉的安慰声……
她甚至还听到了老陈,古玉书和应若的声音。
可无论她聆听了许久,却始终听不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眼前又浮现起昏迷前一秒看到的那道身影。
她以为是梦,是幻觉。
可万一是真的呢,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江俞穿过重重火光,不顾一切的朝她奔来。
火舌滚烫,就连她都畏惧而不敢往前迈出一步的火焰,他却真的傻到毫不犹豫的穿了过来。
顾知眼皮动了动,可无论她如何挣扎想快速醒来,眼睛却违背了她的意愿,沉甸甸得始终睁不开。
思绪混沌杂乱,她满心都是江俞如今的情况,却仍抵不住疯狂上涌的疲惫困意,再一次被拽进黑暗。
……
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深夜。
她总算能睁开眼睛,不过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动得了,四肢稍稍一动伤口就传来难以忍受的瘙痒疼痛。
她对着纯白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脖颈有些疼,她不敢乱动,稍稍偏了下头,余光却猛不丁撞入一颗漆黑的脑袋。
她一愣,脖颈稍稍转动就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她还是尽力往右侧偏。
直到视线里总算能完整地出现全貌。
男生坐着小板凳,手臂蜷曲枕着脑袋,正趴在她床边睡觉,高高大大一个人,却只占了一小块地方,蜷缩得连她的一点衣角都不敢压到。
向来柔软蓬松的头发有些发硬发油,侧脸正对她的方向,肤色白皙,五官线条流畅,眼下掩饰不住的浓重青黑却深深破坏了这份美感,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紧皱的。
顾知第一时间检查他在外的皮肤,倒是跟以往没什么区别,不过被衣服遮掩住的地方有没有被烧伤就不知道了。
就在她直勾勾盯着他时,少年眼皮不安的动了动,下一秒便睁开了眼。
顾知这才发现,他眼底全是睡眠不足以及焦虑过重产生的红血丝。
江俞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就抬眼朝顾知看去。
却顿时落入一双平静柔和的丹凤眼。
江俞一时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起身要去按前铃。
却被顾知叫住了。
许久没说话再加上声带有些受损,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你有没有受伤?”
江俞有些拘束地站在原地,仍然没从她醒来的惊喜中回神,闻言呆呆地啊了声。
“算了。”顾知止不住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开口,“脱衣服。”
似是想不到顾知刚醒来就要他脱衣服,少年身体僵硬了瞬。
摸不准她的意思,他犹犹豫豫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却一时没动作。
顾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话语里的误导性,怕他误会,紧接着解释道“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江俞明白过来,紧绷的身体总算松懈下来。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没受伤,冲进来前我用水打湿了衣服,只有几处微不足道的擦伤。”
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服力,江俞特地挽起衣袖给她看。
确实是些擦伤,已经用红药水处理过了。
顾知仍有些怀疑他说的真实性,不过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不少。
江俞拿出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提前放凉的温水,走到她身边刚准备递给她,却忽然反应过来她浑身上下多处烧伤,恐怕一动就疼。
他动作一顿,又收起水杯放在床头柜,伸手小心翼翼的揽过她的背脊,缓慢而轻柔地微微扶起她,让她后脑勺可以尽量抬起一些,又往脑后多垫了个枕头。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拿起水杯给她喂水。
顾知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没拒绝他的动作。
不过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喂水,心理上难免有些羞耻,喝水时全程盯着虚空,假装身边的人不存在。
喂完水,经过顾知的点头允许,江俞才摁下前铃。
过不了多久,医生护士贯涌而入,顾知不一会儿就被人包围。
她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了,轻车熟路回答完问题,百无聊赖地听着医生细心叮嘱注意事项。
医生絮絮叨叨说完后,许是看出顾知压根没听进去,又转头对江俞道“明天一早给她排了c和肺功检查,别忘了。”
比起顾知左耳进右耳出,江俞全程站在一旁听得认真,就差拿出本子记下来了。
闻言,他点了点头,“好。”
等医生护士陆续出去,病房再次只剩他们两人。
顾知仍然不习惯自己嘶哑难听的嗓音,忍不住又咳了几下,道“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江俞怔愣,听到她的话,神色瞬间低落下来。
好半晌,他动了动唇,低声问,“你要赶我走吗?”
即使他醉后吐露心意,她也仍然不愿接受他。
“我赶你走干嘛?”顾知神色莫名,“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状态有多差吗?”
“你该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顾知话语刚落,便看见少年黯淡下来的眸子骤然亮起。
他执拗地追问,语气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那我明天早上还能来吗?”
“想来就来呗。”
顾知随口说完,这才反应过来江俞的意思。
他以为她讨厌他,想赶他走以后不愿再看到他。
顾知一时心里五味交杂。
他是有多敏感,也是有多害怕她不要他。
江俞压抑不住的高兴,就连嗓音也染上几分雀跃,“那我明天再来,你好好休息。”
他即将打开房门时,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顾知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要冲进来。”
江俞脚步微顿。
他很快意识到她的意思,眼角忍不住弯了弯,“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是,我还是来得太迟了,这次没能保护你。”少年嗓音郑重,像是在许下什么重要的承诺,“今天这件事没有下次了,以后无论你遇到任何危险,我都会拼尽全力来到你身边。”
顾知沉默了很久。
她压下耳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嗓音沙哑,却出乎意料的柔和,
“谢谢。”
顾知这场绑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警方来来回回找过她很多趟,直到彻底了解完具体情况,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据警方和季献他们透露的消息,顾知知道邹弘伟没死,也在那场火灾里活了下来。
不过按他之前的重重罪行,再加上私自逃狱,绑架放火未遂,性质已经严重到危害社会秩序安全。
他后续的下场必定不会好过,即使构不成死刑也是无期徒刑。
顾知身上的伤零零碎碎,却硬生生折腾了她十几天。
“什么时候能出院?”这是她今天第n次抱怨。
女医生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疗用品,闻言头都不抬,嗓音格外冷漠,
“都跟你说了,至少还得老老实实躺一个月。”
经过小半个月的疗养,再加上声带受损不算特别严重,顾知现在说话已经不怎么痛了,故而话比平时还要多“我下学期就高三了,得回学校上课。”
女医生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反正你去学校也是睡觉。”
“……你看不起谁呢。”
“喂。”顾知身上缠绕了密密麻麻的纱布,有些艰难的翻了个身,直到视线能够面对女医生,声线带着几分戏谑,“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医院的医生吧?难不成是特地为了我跑来这。”
“是啊。”没有顾知想象中的窘迫无语,女医生轻描淡写地勾起唇角,“难得见你这么狼狈,当然不能错过了。”
顾知“……”可恶,居然被反将一军。
等女医生给她上完药离开,病房又恢复安静。
顾知平躺在床上,肋骨的位置被纱布勒得有些难受,不过她懒得扯松,就这么放空大脑发呆。
新学期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
顾知回想起刚住院那几天。
自从简涟知道她是在送她回校那天被绑架的,就格外愧疚,刚住院那几天干脆直接请假在医院照顾她,无微不至到就连吃喝拉撒都快上手帮她。
不过她是美术生又是住宿生,顾知好说好歹才让她收心回去上课,并答应每天都给她打视频电话。
而江俞来医院的次数也不比任何人少,寒假最后一个星期几乎是在医院度过的,日日送的三餐就没断过,就连顾知都看不下去,让他偶尔做做就行,不过他仍对此乐此不疲。
不过开学那天他本不愿松口回校上课,最终还是顾知同意让他放学可以来看她,江俞才不情不愿作罢。
不过那傻孩子还不依不饶地提要求,说每天放学要做便当给她。
虽然顾知始终不理解他爱做饭的癖好,不过他做的饭菜却很对她胃口,并且每样都能精准避开她的雷点,她住院这几天胃口都被他养刁了,便也没拒绝。
顾知发了会儿呆,思绪还未从中脱离出来,便听见门口传来三声节奏均匀的敲击。
她回过神,下意识瞥了眼墙上的时钟。
也差不多到医生来查房的点了。
故而她也没太在意,捞过一旁的被子盖好,便开了口“请进。”
门口传来细微的拧动声,门缓缓从外面被打开。
午后温暖煦人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散落进来,有几缕光线被门口站着的人挡住了。
许久的安静,没有丝毫脚步声传来。
顾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扯下被子,视线朝门口看去。
原本警惕紧绷的目光,在接触到门口那个一头靓丽金发,容貌漂亮的女人身上,却突兀的凝固了。
分钟滴答滴答地走,女人嘴角扬着一抹浅笑,就这么站在病房静静跟她对视。
顾知眸底的情绪汹涌翻滚片刻,终究一寸寸的冷了下来。
“好久不见,阿知。”
她嗓音一如记忆中的温柔。
……
“你爱过父亲吗?”
病房里,顾知背脊靠着身后的床板,肩膀挺得笔直,她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眸底的情绪复杂交织,终究只能汇聚成一句话。
这是她被面前的人抛弃以来,这茫茫无边的十多年,始终深藏在心底的疑问。
“爱过。”女人很坦荡,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如往日般温柔雅致,
“但是感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往往会在途中产生变质和无法意料的意外,这些都是考验人品的时候。”
“我跟你父亲在这段感情中早已三观不合,最后分开也是在所难免的。”
顾知的神色晦涩难懂。
她看得出来,眼前的女人相貌跟十多年前没有很大的变化,仍然年轻漂亮,快四十的年纪却如二十来岁一般。她自进门至今眼角时常染笑,衣着打扮舒适上等。
她离开父亲后的生活,明显过得很好。
从抛下她至今,已过了十一年。
她早已说不出对眼前的人是爱是恨,毕竟母亲的选择并没有错,在当时的环境下,就算母亲继续待下去,那个家也迟早有一天会支离破碎。
她不过只是选择了一条最适合的道路,而那条道路的尽头并不包括她。
神差鬼使的,她突然问道“真的没有一帆风顺的感情吗?”
母亲笑道“那得看你怎么定义它了。”
“阿知,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她嗓音染上暖意,“我先生是个美国华侨,他很爱我,我们在生活上很契合,几乎没闹过矛盾,即使有也是生活上的繁琐小事。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待在他身边我不需要去应酬,也不需要去迎合那些闺蜜聚会。”
“在我看来,他可能不是这世上跟我最般配的,却是最适合我的。对我而言,这样的感情足以让我们走得长久,直到白头偕老。”
顾知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这么灿烂幸福,这跟她以前看到的所有温柔的笑容不一样,这个笑容朴质又纯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快乐。
顾知神情复杂。
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搞懂。
但是却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我当初抛下你独自离开,让你独自面对你父亲,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女人声音很轻,“我也知道你现在可能会恨我,恨我的狠心,恨我抛下你独自面对痛苦。”
“我都接受,哪怕你骂我也好想冲我撒脾气也好我都接受,因为这的确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到身为一个母亲该有的责任与义务。”
“可是阿知,我当时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彻底对这个家寒心,所以想抛离一切……”
“我不恨你。”顾知低声打断了她。
女人话语戛然而止,神情有一丝愕然。
“我不恨你。”她又重复了一遍,背脊的伤口硌到生硬的木板,传来阵阵刺痛,而她却不闻不问,继续道,“如果当时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所以我理解,我也不恨你。”她嗓音很低,“只是,我心里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了。”
我不恨你,但也不爱你。
我能理解你的选择,却永远无法释怀那条落在皮肉的藤条,无法忘记父亲挥下鞭子时嘴里念着你的名字,无法不去在意那张重度pd的心理检测单。
女人静了很久,终究还是释然地笑了,嗓音发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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