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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丧歌错放(1 / 1)

“这种事体,传到咱耳朵里,全村早就知道咧,咱也不知道谁起的头。”老太太说。

“真得穷治这些碎嘴子的,”赵美然从屋里走出来,“不然啊,消停不了。”

老太太眼前一亮,张开没牙的嘴笑了,看着张之城说:“支书,这是媳妇儿?”

张之城说:“哪儿啊,大娘,这是乡里的领导,来咱们村协助工作的,您出去可别瞎传。”

老太太神神秘秘地点头,说:“知道咧,知道咧,咱不传,咱不传。”说完走了。

赵美然叫老太太说得不好意思的,张志成进屋去,赵美然说:“这老大娘,三寸金莲走路打晃,串起闲话来来倒是蛮快。”

“这可是我的情报员,”张之城说,“村里明面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其实,她也蛮不幸的。”

“嗯?”

“老太太32年生人,今年快八十了,”张之城边说边将水壶蹲在煤气上,“五岁那年裹足。”

“拉倒吧,我学过历史,清政府1911就倒台了,剪发辫,废缠足,老大娘32年生人,5岁缠足,都1937啦。”

张之城说:“你当政令是大旗杆子呢,立起来就飘影儿?”说着,打开“随身听”。村里五个小组架设了五组高音喇叭,主线话筒在村委会,另有支分线话筒设在张之城住的地方。张之城将随身听怼到话筒上,歌声立刻在村子上空徘徊起来。这是村委会催促村民起床的法子,放的尽是些黄土高原上的火辣对唱,听得赵美然一阵脸红。

张之城接着方才的话题:“国民党不重视农村,从木塘村村志就能看出来。村志记载,1920年,每个乡委任乡约,以各村保长推行政令。保长的法子很简单,两个字罚钱,不缠足的,一只脚罚一块银元。废缠足的风才算刮进村。”

“那挺好啊,力度挺大,”赵美然说,“都罚银元了,咋到37年老大娘还在缠足呢?”

“好我的美然同志,”张之城说,“要是罚款能解决一切问题,直接派几个会计来成天开单子就完了,还要咱们做什么。我问你,两块银元和自家闺女的后半生相比,哪个重要?”

“德行,当然是自家闺女后半生重要些。”

张之城点头道:“这不得了,只有政令,没人解读,也没人针对陋习做工作,乡民的审美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男人仍旧信奉所谓‘脚宽一寸,路窄三分’,追随政令的反被称为‘大脚婆’,只能操持诸如稳婆、牙婆、神婆之类贱业。还有荒唐事咧,你猜当时发生了件啥?”

赵美然说:“咋?意思女人们都没活路了呗?”

张之城拍拍赵美然肩膀,示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那时各村专门替女孩缠足的婆子都在县衙集中改造,各族族长找到保长,保长找到乡约,乡约运动了当时县衙门的官员。本乡精通裹足的婆子就悄悄放回来了。”见赵美然十分惊讶,张之城说:“裹足可是个专业活计,力道拿捏十分讲究分寸,力道不够,半吊子不如不裹,力道过了,闺女一只脚就残废了,这个度只有那些婆子拿捏得好。写村志的是个秀才,笔下十分传神,‘户援女于婆前,婆瑟瑟不能缠,乡约手抚其肩,颤栗乃止,户递布于婆,女哭喊。众笑称善,递银于乡约,乡约不纳’……”

赵美然气呼呼地:“该死,乡约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好事?”

“没背完呢,”张之城说,“众不解其意,保长言,乡约为汝奔走,大耗资材,裹足者一足改为银元十枚,概不赊价。”

赵美然沉默了,张之城说:“黑暗是吧,水深火热是吧。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政令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执行层面有贪渎之辈歪曲本意,受众心里有陈规陋习拦路挡道,善政至此,摇身成为加重百姓负担的恶政。所以我总是感慨我党,先烈们既有立心之纯,又有执政之智,更有倡廉之坚,我虽是区区村支部书记,也要割除这里的杂草,不叫抢占了庄稼的阳光。”张之城攥紧拳头,赵美然深有感触,二人互相看着对方,赵美然几乎要钻到张之城怀里了,她忽然“噗嗤”笑了,说:“我去热饭。”

张之城沉浸在方才无言的温情中,不防“砰”地一声,大喇叭里“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的豪横歌声断了,一阵刺耳的杂音。

村里有几个顽童爱在村委会玩,莫不是他们碰翻了大喇叭主线?张之城向村委会走去,进了屋发现张岩在翻箱倒柜,张之城放下心来,问道:“叔,你在找啥咧?”

张岩头发鸡窝般散乱,眼角还蓄着污渍,一望可知是刚刚睡醒。张岩说:“嗨呀,这件事儿赖我,赖我。”

“怎么了叔,”张之城有些不解,“大早起慌慌张张的,啥事儿啊,咋会赖到你头上?”

张岩说:“先甭说咧,快来,帮着找找。”

“找啥?”

“一盘磁带,外边儿是白色儿咧。”张岩翻着柜底,样板儿戏的带子都翻出来了,只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张之城说:“叔,我帮你找,啥事儿,慢慢说。”

“算咧,甭找咧,估摸着是六双石那怂叫人顺走咧,”张岩皱眉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怕听咧人多想——昨儿赵五家那事儿,按礼节儿,大队部(村委会俗称)今个得放丧歌儿,你放咧一早起喜歌儿。”

“哎呦呦,这是要丧事儿喜办呀,”治保主任安三边哼着小调,抗着锄头到了村委会,“刚才的调儿挺得劲,怎么不接着放咧?”他硬是会赶时机,总是踩着张之城狼狈的点儿出现。

“去毬的,”张岩笑骂着,“白事那卷带子找不到了,是不是你碎怂捞回家咧?”

“啊呦冤枉,”安三边哼唱着,“小白菜儿呀,心里头黄呀。”安三边一屁股坐到会议桌旁,扒拉暖瓶,沏上热茶,“大支书,今儿有啥子事体,咱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退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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