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宋战羊说,“张支书,恁村儿人也在,杨乡长的话就是凭据,回头咱们商量赔偿咧事儿。第二件,地里过水,第二年准泛碱,泛碱咧地种不得,这事儿也得请杨乡长作主,得请轮值村儿把这地清理成原样儿。”
第一个要求虽然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倒在情理之中,第二个就荒谬了。何止荒谬,简直欺人太甚!木塘村村民都看着杨副乡长,期盼他主持公道,反驳这种无理要求。
坏归坏,杨副乡长可不傻,还没定责定损的情形下,自己代为应承下宋支书提的第一个要求,等于是已经拉了偏架。现在木塘村几十号村民就拿着家伙在这儿,怎么还敢往死里得罪?水口村也是一样。当此之时,唯有太极“推”字诀,于是说道:“这事儿我会跟其他领导说明情况,酌为处置。”
宋战羊对这个答复显然不满意,叉起双手,看着杨副乡长。杨副乡长说:“好咧好咧,老宋,你是最识大体的,没想到信不过咱乡政府,信不过咱派出所儿。”
宋战羊揣起怀:“不是咱跟您顶牛儿,这六百亩地牵着咱村儿百十口人咧衣食,您不撂句瓷实话,除非把咱拷走,不然咱不敢交人。您非要给咱扣大帽子,那咱也认咧,老宋家祖坟还在这儿哩。”
宋战羊将祖宗抬出来,果然压住了杨副乡长。杨副乡长不说话,也不退让。僵持好一阵,后边有个大檐帽站出来,说:“宋支书,何必咧,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合着出了这个事,咱派出所反而不能提人问情况?以后水口村儿还咋跟乡里打交道咧?把人先交给我们,杨乡长看着,这事儿一定有个公道说法儿。”
宋战羊到底还是给了这个民警面子,不过他话说得很漂亮:“咱是看杨乡长面子,咱信得过杨乡长,兄弟们,交人1几个村民扭着三儿出来了,安三边凑上去,三儿傻呵呵一笑,喊声“爹”,安三边险被他口中酒肉臭气熏个跟头。他心头业火陡起,照着屁股狠踹一脚,嘴里大喊着“打死你这孽种”,上去两个汉子把他拉开。大檐帽将三儿押进警车,杨副乡长扫了一眼现场的人,说:“老少爷们儿们,我是你们的杨言副乡长,今儿李书记恰好不在,我就过来处置一下。经过咱们大伙儿的努力,总算把口子堵上了,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我会把这好消息向李书记汇报。大家后续有什么要求,去找李书记就成。”
说完,他跳上警车,警车屁股冒烟儿,走了。
“日他娘,杨副乡长这一趟来得值埃”张岩咬牙说道。
“怎么啦叔?”张之城问。
“咱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世事,”张岩摇摇头,“豁出命去干事儿咧人被刁难,干‘妇女’(杨副乡长分管妇女工作)咧动动嘴皮子,跟书记‘报报喜’,就把功劳分去一半,我眼里就盛不下这狗日的嘴脸1
张之城笑笑,六双石听了,一时无话。
挖掘机轰鸣着,慢慢将决口处填满压实,明天去水利上找专家,从从容容地将口子用石料堵好砌死,闸会的事就算掀过了。
麻烦的是定损定责,和后续赔偿的事。
看着挖掘机,张之城走到宋战羊面前,宋战羊将他制止了,说:“咱知道你想说啥,挖掘机咧费用,看在你后生的面上,咱水口村出咧。刚才当着杨乡长,两条道咱已经划出来咧,这是咱村爷们儿们的意思,没得商量,你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办吧。”说完冲身后一招手,水口村村民跟着他一起走了,挖掘机隆隆开动,也跟去了。
木塘村人十分不忿,但确实是本村轮值出了问题。理屈了,就拉不下脸来跟水口村挺腰子干硬仗,但任谁平白吃这个哑巴亏,邪火都无处宣泄,有个村民咒骂着指向安三边,大家齐刷刷看向安三边,恨不得生吞了他。安三边垂头丧气,六双石站出来说道:“这几天雨水这么旺,这事体不能全赖咱们村儿。爷们儿们,都是一个祖宗,五百年前是一家咧,可不能叫毬攮的宋战羊把咱们挑拨咧——这姓宋的是啥好鸟咧,逼得人家孤儿寡母跳河,都是他干出来的事,咱们得一致对外埃”
几十个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六双石似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又觉得这话哪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对。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愧是圣人,说得怎么这么对咧,瞧着这些即将被自己再次愚弄的可怜人,六双石心中冷笑,接着他转向张之城道:“支书,水口村提咧条件,他娘的明摆着是欺负咱咧,是讹咱咧,你当时怎么不跟他们争一争?”
当着杨言见真章的时候屁也不放,这会儿出来搅臭屎泼脏水!张之城心中心气一下子蹿起,该狠狠地反击了!他目视张岩,张岩冷笑着说:“啊呦,老支书又有高论咧。人家宋战羊只说叫轮值的人赔,他赔不起,他爹赔,他爹赔不起,家族赔。人家可没说让别人赔,你咋嚼扯不清,扯到全村老少爷们身上咧?安排人上闸轮值,享受待遇咧时候,你咋不给这的老少爷们递句好话咧?”
三队长带头叫好,随后三队有人说道:“得是,前年咱队上四儿骑摩托摔着腿咧,伤筋动骨一百天,求老支书给安排到闸上挣点儿嚼谷,还是找人替写咧申请表递上去,你说有制度,不准。后头咱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你看也没看,直接把申请表攥成团儿扔咧。有这事儿不?”
“是得,是得,轮值喝大酒,这就是你发展的新党员?”
……
口子一开,可算炸了营了,三小队越说越欢,不防五小队小队长冷冷说道:“三队长,恁孩儿往年三冬腊月耳朵冻得长疮,你狗日站着说话不腰疼,新教学楼谁筹钱盖咧?恁家大棚菜运不出去,原来你黑咧两点起来,骑着三轮上县咧摆摊,现在你五点起来,谁筹钱修公路?原先那谁家有个孩儿,掉咧自家院儿的土井咧淹死,又是谁筹钱铺咧自来水管道?你跟咱说说?”
六双石对五小队队长说:“别说咧,不值一提,再说咧,咱干咧十五年,才为老少爷们儿们办下这点点事,咱自个儿心里也愧得慌。人嘴两张皮,至于记恩记仇,咱都不在乎——不说这些没意思的,听咱支书安排。”
张之城分派了几个青壮在闸上守着,把手机留给他们,麻袋归拢到闸会旁的值房,其余村民则遣散了,由他们各自去办自家的事。回村路上,安三边不住地拿眼扫张之城,六双石拦着他,张之城只当作看不见。
赵美然真后悔在大队“坐镇”,因为张之城出发后不久,杨俊从乡里赶来了。
当杨俊在村口拨通赵美然的手机,告诉她自己到了木塘村的时候,赵美然心想:这个绿头苍蝇,怎么还是飞过来了。厌恶之余,不由也生出三分自得,这是女孩儿天性,她从兜里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番:张之城,你可知足吧,本姑娘多招人喜欢。
乡政府再小也是“官潮,作为晚辈,赵美然再不耐烦也不得不在手机里敷衍着回答前辈几句。但就是有这样男士,他内心极善于把女孩子的礼貌当成意思,倘若仅止于此,也还罢了,更恐怖的是,这样的人往往笃信“好女怕缠”,在反方向上一路狂奔,最终把自己和喜欢的姑娘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杨俊就是这一类人物。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和赵美然站在海滩上,在森林里,在西式的教堂中,手挽着手。最令他心满意足的是,他和赵美然在乡政府食堂里举办了婚礼,引发领导们、职员们真真艳羡,那天醒来,他以二十七岁的“高龄”,无耻地黏糊了一手……就这样,在赵美然将他拉黑之后,对他直言厉色之后,杨俊靠着发梦挺了过来。
而就在刚才,他换了号码,试探性地拨打赵美然的手机,竟然通了,对方还跟他交流了几句,这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状况:天晴了,雨停了,他又觉得他行了。
赵美然这时候很希望早晨打扫卫生的小脚老太太在身边,这样杨俊来时,不至于太尴尬。
然而杨俊出现在大队门口时,赵美然气急败坏地打消了方才的愚蠢想法——杨俊不仅来了,怀里还捧了大大的一束花。那束花包装精美,本乡决然买不到,想必跑了很远才包回一束。天可怜见,假如他把这份韧劲儿三分之一用在工作上,到现在也不至于凡事都要靠自己那副乡长叔叔撑腰。
一见这阵势,赵美然脸色立刻阴了,说道:“杨俊,你有事吗?闸会出了事情,我在大队调度,没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美然,”杨俊说道,“闸会上的事不要紧,我想跟你谈谈咱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