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光轨都震动起来。
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随着光轨的震动而疯狂摇晃。
光芒几乎成了拥有实体的东西,在那一圈圈扩散的力量中,迸溅四射。
安东周围的银色锁链忽然像花一样散开,无数锁链的分叉如同枝丫一样蔓延到四面八方。
“……”埋在安东怀中的小毛团已经不再抽泣,小心地抬起湿润的眸子,注视着他。
安东没有低头,他的眼里摇曳着那些光芒,一手轻覆在小毛团身上,阻挡了那些狂暴的力量,“你也想他们了,对不对?”
对于这些真正从漫长历史一路走来的存在来说,真正留存到如今的东西,都已经不多了。
毕竟就连圣光永恒的天界,都大变了模样,物是人非。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任何过往的痕迹,都值得怀念。
而这时,由于光轨暴走,空中光芒的含量,几乎已经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避退开来。
——不可直视,不得靠近。
就像是绝对不能侵犯的神圣与庄严,让众人不得不佝偻下身子,眯起迷蒙的双眼。
安东是唯一不受到影响的人。
终于,随着一阵倏然涌起的暴风,他感受到了空气中熟悉的力量。
那是“风”的权能,是昔日原初使者之“五”所拥有的力量。
最初的使者掌握着自然界的元素,祂们能够轻易驱使它们,或降下灾厄,或赐下福祉。
然而,现在涌起的暴风是失序的。
巨大的风暴从其中一重光轨中卷起,就像一只失控的巨兽般,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无数天族的翅膀因此震动起来,雪白的羽毛四散纷飞,让他们几乎都站不稳了,下意识发出一声声惊呼。
“原来如此……”安东伸手感受着从指缝中流窜的风,“这就是你们选择沉睡的原因。”
——昔日强大的力量不断流失,甚至逐渐不受控制。
衰弱与疯狂,每一段神话的终结,似乎都源于此。
但五号祂们显然理智得多,大约在察觉到这些苗头的时候,就主动构筑起光轨——那既是不受干扰的沉眠之所,亦是自囚的虚无。祂们在那里静静地沉睡,安宁地等待最终的自然消逝。
而那些碎片世界里光轨熄灭的模样,就是祂们最终离去的征兆。
那时间,似乎距离“现在”不太远……
立于空中的少年身形微顿,他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而面前的银色锁链张开形成盾面,像早有所料地替他遮蔽风霜。
“谢谢,七号。”少年这么说着,下一秒,忽地一振双翼,冲进了那最猛烈的暴风里。
风刃如同冰冷钢刀,奇怪的是,它们却在即将触碰到少年时主动又飞快地避开。
就这样,安东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那看起来要席卷整个世界的暴风最深处。
外界的狂风在呼啸,这里却平静得不可思议。
就像一个安睡的温床。
安东悬立在这片宁静的空间,目光飞快地四处寻找。
忽然,数缕风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在他的身后悄然凝聚出一道身影。
安东的羽翼尖端的羽毛,被那丝缕的风吹起,他若有所觉地正要转头。
下一秒,身后的那人却快一步贴了上来,一只白皙透明的手迅速遮住了他的眼睛。
安东:“……”你们是不是跟七号商量好的,怎么上来都是不让他转头。
耳边传来银色锁链的轻响,冰凉的链身安抚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既然对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安东干脆也不强求。
似乎是感受到了安东的顺从,那只手也跟着微微放松,然后,安东就听见了对方那熟悉的声音:
“……安东。”身后的人有些犹豫地叫道,“你是安东吗?”
被蒙住眼睛的少年倏然一滞,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说道:“明明被蒙住眼睛看不见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反而不确定的样子。”
那人闻言安静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有些慌张,“抱歉啊,我好像睡得太久了,总觉得自己有些迷糊。”
少年沉默了一下,随后,还算平静地问:“所以,你现在不记得了?”
——如果连力量和权能都会流逝,那么记忆也会流逝,似乎也不奇怪。不如说,作为活了将近无限时光的存在来说,觉得对方会将每个东西都记住,才是真正想当然了。
毕竟就连寿命只有百年的人类,也时常会遗忘一些东西。
明明少年的语气并没有多少失落,但对方却连忙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说了,只是刚睡醒有点迷糊而已,现在我已经想起来啦!”
在一众原初使者中,五号的性格最为活泼,祂很少露出“神性”的一面,大多数时候像个小孩子,总是喜欢缠着安东尝试新东西。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遗忘”,祂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我知道你,你是我心里认定的最‘可爱’——”祂拉长了音调,有些雀跃地说,“我的样子就是根据你变的,我们一起捏泥人,一起去世界各地寻找小怪物,还戏弄过一位倒霉的家伙!”
“……印象深刻的记忆点居然是这些吗,明明我也陪你做过很多正经工作啊。”安东道。
少年的话语似乎让对方感到了放松,下一秒,祂就一个熊抱上来,相当不客气地蹭了蹭少年的大翅膀,感叹:“软乎乎的,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安东任由对方抱着,视线越过不远处环绕世界的风暴涡流,突然道:“那你还记得,‘五号’是谁吗?”
“五号?”祂安静了一下,似乎迟疑地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五号……是安东最好的朋友。”
如果此刻安东回头,大概就能够看见身后存在,那双眼睛倏然变得渺远而空明,折射出神性的辉光。
祂一边说着,一边仿佛确认般点了点头,“对,五号是你的朋友。”
“呵……”安东竟忽然笑了一下,“你记得我,记得被你戏弄过的七号,但是,却偏偏遗忘了自己吗?”
“……你在难过?”祂有点不安地说,“是我让你难过了吗?”
祂一直在这里沉睡,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很多记忆中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模糊,混沌,又错乱。
但是,祂始终记得——自己的身边曾有很多很多的身影环绕,他们热闹地聚集在一起,畅快地欢笑。
祂记得那些代表快乐的笑声,记得璀璨星空下燃起的篝火,记得被那些身影簇拥的金瞳少年。
那些场景实在是太美好了。
——那是祂最珍贵的宝藏。
“没关系。”安东只是这样说,“如果累了的话,就化成风跟在我身边吧。”
就像寄宿在锁链中的七号一样,化成风的姿态,能够让五号最大程度节省自己的力量。
安东对祂说:“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也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在帮你记住。”他一字一句的,“你是最初的风暴之主,是黄金纪元的主人,是原初的十二使者之一……”
“是十三使者哦。”祂打断他,严肃地说,“十三。”
“对,”安东笑起来,“是十三。”他感觉到身后的那道身影缓缓化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跟随在自己身侧的几缕细风。
那些风亲昵地擦过他的脸颊,而少年已再度迈步向另一方踏去。
微风中,传来少年与风的渐行渐远的对话——
“我原来是那么厉害的人啊!”
“是啊。”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你受人欺负了吗?”在祂的记忆中,少年身边也应该是热闹的,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我觉得我好像还挺厉害的,我帮你出气!”
“去找其他记得你的人,我们的……伙伴。”
——最初的伙伴。
幸运的是,不是所有原初使者都流失了记忆。
其他的原初使者大多数都还跟七号一样,清醒地知晓过去的事情,保有相当的理智。
于是自暴风之后,天地间又陆续席卷起暴雪和坚冰,浪潮与水雾,火焰与地震……
大自然的伟力在一夕之间被悉数唤醒,而作为这些伟力的“人格化身”,那些昔日也曾张开羽翼翱翔于这片天穹之上的身影,也跟着一一显现。
那是一号祂们。
祂们没有贸然地化出实体,大约是跟七号有着相同的顾虑,同样也因为,如今祂们回归本源的姿态最为稳定。
——可即使看不见那些存在,安东依旧能够感觉到祂们。
现在,他行走在由突然出现的火焰构筑的天梯上。
盛大的火光阻隔了外界的大部分视线,在这红莲绽放般的绚丽金红里,只有他……和阶梯尽头的祂们。
接着,少年的周围环绕起风霜雨雪。
那些不符合常理的,飘落于火光中的细小雪花,温柔地点缀上他的袍角,像是在引路,像是在催促。
“!”小毛团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火焰温柔地照亮安东的双眼,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睫毛。
身侧的风中,传来五号的声音:“我好像,感觉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
那是一张张无数次出现于祂沉眠的梦中的面孔,时常与少年呆在一同,点亮祂混沌的记忆,成为梦中最明亮的颜色。
那些是……?
“是啊。”安东微笑着,停在了阶梯的尽头,遥遥看去。
他身边原本安静的银色锁链,也前所未有地震动起来,像在与所有人的心情共鸣。
“——祂们来迎接我们了。”少年一边说着。
视线落到尽头处,那里数道朦胧的身影在火光与霜雪中若隐若现。
祂们伫立在那里,仿佛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千百万年,历经了亘古漫长的岁月。岁月剥夺了祂们的力量,却无法夺走祂们的光辉,祂们依旧像从前一样昂扬、璀璨。
在这片好像只有他们彼此存在的空间里,安东与祂们安静地相望。
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被阻隔在外,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祂们向着少年的方向伸出手,古老又让人怀念的语言,犹如空灵的歌唱。
祂们在说:“你们来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兄弟。”
这一刻,仿佛是已经终结的神话,突然得到了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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