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种对声音的振动十分敏感。
通过接触,安东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喉咙的振动,还有从对方的声带呼出的气流。
而真正发力的不止是喉咙,还有胸腔。许许多多的肌理一同绷紧,产生共鸣,直到吐出最完美的那个音节。
每一首歌,亦是身体众多器官被调动的合唱。
在亲身感知下,安东很快掌握了其中的技巧。
“我现在可以试试了吗?”安东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向星坠确认。
星坠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但是挂在腰间的通讯设备忽然传出“滴滴滴”的声响。
通讯设备闪烁着频率极高的红光,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去吧。”安东抬了抬下颚,示意对方暂时不用管他,“我自己试试。”
星坠抿了抿唇,朝少年略一颔首。然后他拿着终端缓缓走到了一旁无人听见的角落,视野余光内少年依旧坐在露台的边缘,背对着他。
安静的角落里,脱离了少年的注视和气场,星坠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究竟是从窒息中得到了解放的轻松感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星坠的眸色微微加深,面容却平静的没什么变化,他指尖解锁通讯仪,对接通的另一端发出语气清冷的问询“这里是星坠,请讲。”
那一端很快传来部下有些惊慌的声音“不好了星坠大人!那群反叛者又来了!!”
星坠“……”
在星坠通话的时候,安东谨慎地尝试了几个低音,然后他又认真地听了周围人鱼为潮汐节吟唱的合唱。
幸运的是,他们都在重复着那一首关于“诺亚方舟”的歌,而歌曲的调子和词音也并不复杂。虽然是有些古老的语言,但安东听过一遍差不多就能重复出来。
人鱼对于“歌声”大约就跟狼群听见狼嚎一样,会不自觉地想要加入进去,甚至还有那么点被激起的好胜心,想要较量一番。
在歌声再度重启进新一轮循环的时候,安东清了清嗓子,扇动着耳鳍微微起唇。
“——”
如同古老的史诗被翻开了新的一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空灵声音,似乎让整个世界都出现了变化。
当少年的声音响起时,所有原本的合唱便都成了他一人独唱的和声。
人们仿佛看见了层层叠叠盛开的花,看见了宇宙广袤的寰宇,看见了星云洪荒诞生的刹那,以致于让他们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而海面之上——
几分钟前,潮汐节正罕见地出现了一点混乱。
“b7-113诊疗所受到了攻击。”随着一小片被水流托起的树屋状建筑爆开火花,警报声“滴呜滴呜——”地响起。
在警报声里,有一群陌生的飞船,出现在了燃烧起来的建筑中,不断搜寻着什么。
那些飞船显然是有组织地行进,它们并不与护卫队做过多的纠缠,并且它们似乎深谙海族的习性,声呐干扰加上装载的大量烟雾弹,瞬间让世界陷入了一片烟雾炸起的白茫。
潮汐节期间,深蓝星接纳了大量访客。对于星坠的直属护卫队来说,应对这种突袭并不困难,疏散群众才是首要任务。
护卫队长“刚刚接到星坠大人的命令,一队和二队组织人群避难,其他所有队伍,全部跟我去狩猎!”
“是!”众人齐声应道,目光中却闪过了丝丝惊讶。
而随着大量的护卫队伍投入作战,作为敌人,那些陌生飞船里的人也跟着陷入焦灼。
“不对劲!”陌生飞船中,有人皱起眉头。仔细看就会发现,这里聚集的人竟然也是海族,他们身上拥有属于海族的鱼鳍等特征,只是身上穿着统一的作战服,衣服上有一艘“方舟”的标志。
在这颗星球的许多人眼中,他们将这些时不时就来闹事,并且长期活动于陆面的同族称为“反叛军”。
“哦,又是那群反叛军啊,他们又来做什么?”比起外来游客,这颗星球的居民显然已经习惯了头顶的动静。
一些海族从海水中探出脑袋,因为知道每次战斗都是发生在陆面,所以反而悠闲地看起戏来。
“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那群反叛军到底想做什么?怎么三天两头进攻诊疗所?”
“里面的不少‘病人’都被他们转移了,也不知道带去哪里了。”
显然,大多数海族也对这帮神出鬼没的家伙感到困惑。毕竟大多数人“造反”是为了争名夺利,推翻统治什么的……但这反叛军,说实话,直到现在也很少有人明白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他们并没有发表什么要推翻统治的言论,但又一直在我行我素地给这片大海添乱。
而反叛军的飞船里,为首的几人面色严肃。
他们看着铺天盖地涌来的军队,其中一人开口道“不对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护卫队?正值潮汐节,他这是要在这时候跟我们发起决战吗?这么激进,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话语中的“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自然是他们的老对手——唯一的陆面值守官,星坠了。
“确实。”森罗站在飞船的最前头,摸着下颚,点了点头,“他急了。”
是什么原因,让那位原本不紧不慢、稳中求胜的值守官,一下子露出了獠牙?
是什么影响到了对方,让对方突然容忍不了一丁点意外和变故?
森罗勾起嘴角,心道有意思。
“首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指挥室中的众人都望向了森罗。
森罗转头看向一边的副手,“人都转移出来了吗?”
“嗯。”副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您要看看吗?”
随着森罗一点头,部下带来了几个穿着诊疗服的病人。
那些病人也都是海族,只是神情浑浑噩噩,嘴里时不时含混着什么“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
有时候还会突然惊恐地指着天空,喃喃着“窟窿——好大的窟窿!我不要做噩梦,我不想死啊!”
森罗确认了一下他们的状态,然后挥了挥手,于是那群看起来精神失常的病人就又被带了下去。
“你先带他们回基地,照顾好他们。”森罗对副手交代道,随后又看向其他人,“其余人跟我突围,掩护他们撤离。”
飞船内回荡着病人们此起彼伏的嘶吼,外面还有越来越近的炮火声。那些炮弹擦过船体,让飞船隐隐震动起来,接着坠入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涛。
所有人当即行动起来。
而那个突如其来的“歌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穿过无垠的海水,从海底传来的——
从未有过的,犹如梦幻的歌声。
歌声唱诵着那首所有海族都再熟悉不过的歌。按理来说,他们也倾听过人鱼种过去的唱歌,就算心醉惊叹也已经逐渐习惯。
然而,这次绝对不同以往。
所有人的心跳都在刹那间加快,血液从心脏开始疯狂流淌循环至身体各处,将新鲜滚烫的血液输送到每条血管,像要燃烧起来。
滚烫的热度从体内顷刻爆出,体温刹那升高,连吐息都染上了灼热,唯有鼓噪的心跳声在胸腔内愈演愈烈——
“砰,砰……”
一下清晰过一下。
一时间,飞船内陷入了瞬息的安静,唯有自动驾驶舱还在安静运作。
与此同时,外面原本激烈的炮火,似乎也渐渐停了下来。
所有海族的神情都变得有点恍惚。
唯独一些不是海族的游客在安全屋一脸懵逼,他们捕捉不到那从大海深处传来的音波,只能劫后余生地捂住胸口,“谢天谢地,终于停火了!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飞船内,有人开口“老大,我想……”
森罗“不,你不想。”
副手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俊秀的面容笑眯眯地望向那人,“你想投敌啊?”
只有人鱼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且——副手转头对上了森罗略带深意的眼神。这时,副手才察觉到自己身上无意识散开的压迫感。
而那名部下还以为他们恶趣味的副手,是在像往常一样跟他开玩笑,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但只有副手自己清楚,他有那么一瞬间认真了。认真地将同伴当成了“竞争对手”,并感到了被觊觎某样心中珍宝的不愉,还无意识地将这种不愉发泄了出去。
副手“……抱歉。”
“……”森罗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没说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对其他人说道,“所有人别发呆了,按照安排好的动起来。各部队分散逃逸,三天后到k9据点集合。”
随后,森罗看向后方那些同样安静下来的病人,这些原本歇斯底里的家伙变得无比乖顺,尽管仍旧神情恍惚,却明显像从噩梦坠入了美梦,嘴角还挂起了傻笑。
见此,森罗的眸光不由闪烁了一下。
……
不多时,星坠接到了最新的汇报。
反叛军在混乱中冲出包围,护卫队抓到了一部分人,但也有一部分趁乱逃了出去,还有一些飞船被击坠进大海,里面的人不知所踪。
“继续追查。”星坠平静地听完后,淡淡地下了指令,就挂断了通讯。
他迈动军靴,再度回到了那个露台。
少年驾驭歌声越来越熟练,而在他开口以后,其他人鱼的歌声早已成为了他的伴奏。
或者说,大部分人鱼早已心不在焉,虽然还在熟能生巧地梳理海流,但心神已经尽数飞到了少年身上。
——而少年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歌声里并没有加入其他任何的心理暗示,只是单纯地唱着。
没错,只是单纯的歌唱,就达到了这种效果。
星坠缓步走到少年身边停住,似是低低叹了口气。
那微不可查的气音,却被少年抖动的耳鳍精准捕捉。
安东停下了喉头的轻振,一双灿若骄阳的眼瞳望过来,“我学的不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抬起指尖。在那里,一道小小的水流汇聚,像顽皮的小蛇一样流窜在他的指缝间。
——以声音驾驭海流,他已经有了初次尝试的成功。
星坠的眼瞳映入那道细小的水流,他说“您很有天赋。”
安东歪了歪头,一双眼睛像是能够看到对方的心底,“但你看起来不完全是在高兴。”
“因为您更加危险了,”他银色的睫毛垂落,低头望着坐在露台边缘的少年,“对我来说。”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向后退了一步。他和少年之间,拉开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不会使双方任意一人感到冒犯的安全距离。
“你要走了吗?”安东察觉到了对方动作里透露出来的意思,随后思及那通响起来有点急的通讯,心想大概是因为那个。
男人微微颔首,“陆面出现了一些小麻烦,我需要去处理一下。”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那些反叛军的行动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有一种冷淡的傲慢。
“哦。”安东悠闲地甩了甩大大的尾巴,尽管还有一些诸如“怎么变出双腿”的事情很想请教,但也不好在他第一任老师有事情的情况下继续打扰。
……算了,以后再说吧。
少年这么想着,星坠却误解了对方的沉默。想到这还是个刚刚苏醒的人鱼,明明打算保持些距离的星坠,没忍住多说了一句,“蓝斯他们会照顾你,你等会儿跟着他们去深海人鱼的领地就好,那里很安全。”
人鱼的领地啊。安东果然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有些兴致勃勃地望向露台之外。
那些人鱼似乎终于完成了海流的梳理,也正好正向着这边游过来。
安东看了看外面的深海,又看了看身处的室内,以及自己只能在空气里徒劳甩动的尾巴。最后,他把目光落到了身边唯一的拥有腿的生物身上。
几乎没怎么多想,安东打包上一边没吃完的小鱼干,像包袱款款准备旅行一样,对身边唯一的“交通工具”伸出了手,“载我一程呗。”
金发少年朝着几步之外的星坠伸出手,尾巴扇一样展开,安静地蜷在地上成一团。
刚想保持距离的银发男人,只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个字
“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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