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虎是刚到曹幹曲。
她离开刘昱曲的驻区后,先是就近去孙卢曲巡视了一圈,接着特地绕到对面,去刘英曲巡视了一下,——刘英是刘昱的族弟,系是与董次仲火拼之后,仅存无几的刘氏族人之一,现任海西扩兵后成立的那几个新曲中的一个曲的军侯,随后才来的曹幹曲。
到了曹幹曲,刘小虎又等曹幹了会儿。
她到时,曹幹正光着膀子和部曲们一起干活。
闻她到来,曹幹赶忙地去洗了洗手、擦了把汗,穿上外袍,这才来见她。
“大家,你怎么来了?”曹幹下揖说道。
刘小虎笑吟吟地打量他,笑道:“阿幹,你又亲力亲为,在亲自带着你的部曲筑营?”
曹幹往后退了半步,说道:“一身的汗臭,没得熏到大家!大家令我等加紧赶工,尽量到天亮前,先把壕沟挖完。时间紧,任务重,为按时完成大家军令,我身为军侯,自应亲身作则。”
“你送我的琉璃席,我试了,挺凉快的,天渐热了,正合用。只是此外你又送我的簪饵,好看是好看,我现在可是用不成。”汗味难免会有,刘小虎并不嫌弃,她眉眼流转,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发髻,说道,“只能等到哪一天,我再有装盘假髻的机会,再戴上试一试了。”
琉璃席,就是玻璃席,用玻璃作成的凉席。
簪饵,是耳饰,“耳珰穿珠者名饵”,即《陌上桑》所云之“耳中明月珠”。耳珰有两类,一类穿耳,一类挂在簪饰上,挂在簪饰上的这种便叫簪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损害,除了夷人的女子,时下妇人极少有配饰第一类耳珰的,大都佩用的是第二类。而若要佩带簪饵,就得梳高髻、戴假发。刘小虎说的“假髻”就是假发。她现在军中,为行动方便,从来穿的都是男子服装,头发也向来是如同男子,束髻裹帻。如此,簪饵她现肯定是没法试戴了。
琉璃席与簪饵,皆是曹幹从曹丰那里寻来的。
曹幹笑道:“将那耳珰送大家的时候,大家现在没法佩带,我也想到了,唯是那耳珰委实好看。我部中都是男子,没人能用,思来想去,不可暴殄天物,因就大着胆子送给了大家。”
“送我个耳珰,还需大着胆子?”
曹幹正色说道:“大家焉是寻常女子?不爱红装,独爱武装!万一送错,竟令大家不快,我不是触了霉头么?当然得大着胆子,才敢送。”
刘小虎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的这个胆子大得好,没有送错,你就放心吧,没触我霉头。”
曹幹应道:“是,是,大家未有不快,我就放心了。”顿了下,说道,“大家,我下午奉从事之令,谒见过谭从事回来后,便想去找大家汇报下,但我去了议事帐,没见着大家。”
“我听帐外的部曲与我说了。你去议事帐时,我正在安顿老营的妇孺老弱。”
曹幹说道:“那我现在给大家汇报下吧。谭从事亲见了我,态度挺客气,就是我俩不熟,话没说几句。我向他解释了为何从事没能亲去访谒,他没说甚么。我辞别走时,他对我说,让我转禀从事,咱部若在筑营时候,有何需他相助的地方,遣一吏告与他即可,他会尽力相助。”
“让你去谒见谭从事,只是出於礼节。我来你曲中,不是为的这件事,我是来看看你曲的筑营进展如何了。”说着,刘小虎抬眼四望。
谭襄部只有部曲数百,因为他兄长的关系,他现在是力子都帐下最不得人待见、最不被人重视的一个,——今晚的宴席,力子都都没叫他去,派个人谒见他,仅是一着闲棋,谭襄会以何种态度对待曹幹和刘昱,无须曹幹说,刘小虎也能料到。故是,她对此不是很在意,不然的话,也不会曹幹去找她汇报,结果没见着她,她亦不派人来叫曹幹再去向她汇报。
曹幹察觉到了刘小虎的不在意,便亦就不再多提此事,回答她的话,说道:“大家尽可放心,天亮前,归我曲负责地段的壕沟,必能挖成。”
“白天行了一天的军,我不是不通情理,亦知道你们都累了。只你当知,力大率帐下的各部从事,泰半现皆聚於业亭,鱼龙混杂,内不乏本作奸犯科之徒,咱部中的老弱妇孺挺多,不及早把壕沟挖成、营墙垒起,万一出个什么事儿,恐将生事,故我才严令督促,命抓紧筑营。”
曹幹应道:“是。大家此举是防患於未然,我部曲的家属也都在老营,部曲皆能明晓大家苦心,并不觉累。”
“那就好。”刘小虎望视远近,只看见了挖掘壕沟的曹幹部部曲,没见张曼、刘让,问道,“阿幹,投从你的那两位张公、刘君,我怎么没看见?”
曹幹示意刘小虎看远处的一座帐篷,笑道:“张公高士,子君没甚力气,挖壕沟是体力活,多他俩不多,少他俩不少,我叫他俩睡下了。”
刘小虎稍微失望。
张曼扮相不俗,陈直亦觉他不是一般人,她来找曹幹,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想趁此机会,於非公众的场合,私下里接触一下张曼,探探张曼的深浅,瞧瞧他究竟是不是真有才干。
不过没能见着张曼也无妨,她这次来见曹幹,重点还是在曹幹身上。
她的目光重落在曹幹脸上,红润的嘴唇抿了一抿,沉吟稍顷,说道:“阿幹,你曲在海西得了张公、刘君所领之益民乡乡民的投附,加上你俘虏的海贼,一下子多了百余人,尽管日常饮食有老营供应,但其它方面你有无困难?若有,你尽管说,我叫我阿弟给你解决。”
猛地多了百余部曲,即便口粮暂且不用操心,可其它方面却确实是有可能会出现一些困难,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刘昱这两天压根就没问过曹幹。
听刘小虎的语气,她是真心实意地在问曹幹,如果曹幹有困难,她是真的会帮曹幹解决,曹幹微生感激,回话的姿态更恭敬了三分,说道:“回大家的话,眼下还没啥困难。”
“行吧,如果有什么困难,你随时找我,或者找我阿弟。”
曹幹应道:“是!”补上了一句,“有劳大家操心了。”
“你这叫什么话?咱们不但是身属同部,咱们还是县里人,由东郡而至徐州,又至而下,这一路咱们走得也不容易。……你总是说苏先生教你了很多东西,苏先生没有教过你‘同舟共济’之意么?”刘小虎如似说笑,一双大眼睛明亮而澄澈,看着曹幹,微微笑着说道。
“同舟共济?”这个词,曹幹知道,但刘小虎的“同舟共济之意”是什么意思,他没太明白。
“《孙子》云:‘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吴人与越人是世仇,然当遇到风浪,彼此尚能相助。仇人之间,且能如是,况乎你我?你我县里人,自东郡而至现在,又何止‘同舟共济’?我不操你的心,我操谁的心?难不成让我去操别部从事的部曲的心?”刘小虎的此话像是埋怨,可听入人的心中,暖洋洋的很舒服。
曹幹感激地说道:“是,大家教训的是!‘同舟共济’,苏先生没有教过我,到底是大家博学!是我说错话了!”
“我可没有教训你。阿幹,你说到教训,我正有事请教你。”
曹幹问道:“大家有何事垂询?”
刘小虎转目,又眺看了下正在火光下挖壕沟的曹幹的部曲,说道:“我早就闻之,你在你曲中设了‘政委’此职。阿幹,什么是‘政委’?你为何要在你曲中设立此职?”
“哦,大家原来是问这个啊。‘政委’嘛,三言两语我也不好给大家解释。我在曲中设立此职,倒也不是为别的,简单说,只为一件事,就是为说服部曲肯听我的话,不去抢掠百姓。”
刘小虎说道:“为说服部曲,不去抢掠百姓?”
曹幹笑道:“是啊,大家。”
“阿幹,你对不许部曲抢掠这件事,真是上心!还专门为此设立个职位。”
曹幹叹了口气,说道:“大家是知道我的,我和阿兄在起事前,原是乡间贫民,深知贫寒百姓的日子之艰难。於今起事,虽聚了众,可要让我竟忍心看部曲去抢掠百姓,我实是做不到。”
刘小虎默然了会儿,说道:“阿幹,你和你阿兄一样,是个仁善的人。我等於今起事,为的是讨莽贼,光复汉室。天下生民,无不是我汉室子民,恩泽子民,不掠百姓,理当作为之事!奈何……”她也叹了口气,说道,“奈何要做到这一点,至少於目下来说,难啊。”
曹幹善解人意,说道:“大家和从事的难处,我能理解。”顺着这个话题,问出了部队刚从海西开拔时,他就最为关心,想知道的一件事,也就是本部的下一步行止问题,问道,“大家,先前部中曾有计议,寻找机会西入鲁郡发展。不知此议,现能行否?”
“咱部方至业亭,我阿弟和我姑丈就去拜见力大率,一则是为了缴令,再一个为的即是此事。”
曹幹问道:“以大家之见,咱们接下来西去鲁郡这事儿,有无把握能成?”
刘小虎迟疑了一下,把数日前王丹回书的内容简单地与曹幹说了一说,说完后,说道:“按王公的回书观之,此事似有把握,但最终能不能成,还是得看力大率的决定。”
曹幹琢磨片刻,说道:“听说王公近在力大率帐下,日益得宠,他既已自觉有把握,那这件事,……大家,成的可能性就很大啊。”
“我也是这么想。阿幹,此事若成,咱们就不再是无根之萍,用不了太久,也许就能回到东郡了!”说及“回到东郡”,刘小虎略微振奋,双眼的光芒越发明亮了,她笑问曹幹,说道,“阿幹,离乡大半年了,你想家了吧?”
“大家,做事有两种。”
刘小虎不解其意,说道:“做事有两种?”
“一种是没有奔头,前途灰暗,这种的情况下,就是身在家乡,亦怏怏不乐;一种是有奔头,前景光明,这种的情况下,纵然身在天涯,亦鼓舞奋进。”
刘小虎已知其意,笑道:“则你现是那种?”
曹幹慨然说道:“部曲们都说,大家巾帼不让须眉。今从大家,纵在天涯,亦不思乡!”
刘小虎双瞳剪水,抿嘴而笑。
一人东张西望的,从刘昱的议事帐方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