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县。
县中最大的地主任贤家。
四五人,围着一张案几,探头看放在案上的一支竹简。
竹简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我力大率部光汉将军帐下校尉曹幹也,今引众五干至贵县,粮秣稍乏,闻君素有慷慨豪名,特向君借粮五干石,以此为据,来日偿还。”
一个胖墩墩的老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这片竹简,骂道:“强盗、强盗!”
一个也是胖墩墩,和这老头长得有点像,但年纪小很多的年轻人,赶忙扶住这老头,一边轻轻的给他捶背,一边说道:“阿父,别气坏了身体。这股贼寇,本来就是强盗!”
这老头便是任贤,给他捶背的这年轻人是他的次子,名叫任非。
“咱们任家,世居延就亭,不敢说在州中称右姓,便这延就亭,以至有盐郡中,咱家称得上是冠族了吧?我今年五十四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就是城头子路、刘诩,待我亦是客客气气,这个什么曹幹?居然想抢我的粮?”任贤气得不轻,呼呼歇歇地说道。
——延就亭,如前所述,是王莽给任城县改的名字。“有盐”,也是王莽改的名字,指的是东平郡。东平郡之所以被改称“有盐”,主要是因为郡治所在的县名叫无盐。盐,关系到国计民生,“无盐”怎么能成?王莽遂把“无盐县”改称为了有盐县,郡名跟着也改成了有盐。
东平郡和鲁郡相仿,大小面积、地理形势、民口数目、辖县之数,各方面都差不多。
此郡亦是南北长、东西窄,共辖县七个,民口於前汉盛时,户口比鲁郡少些,十一万多户,然人口与鲁郡相当,亦是六十余万口,按地理形势分,也可把东平郡分成南北两个部分。
北边四个县,临着汶水,分是富城、章县、无盐、东平陆。城头子路、刘诩等部现即主要活动在这片区域。南边三个县,临着泗水,分是樊县、任城、亢父。南北这两片城市区,北边最南的东平陆与南边最南的樊城,两座县城相距百余里。
任城县,在南边这片城市区中,位处在中间的位置。
樊县在其北,两座县城相距只三四十里,两城俱在泗水的西岸;亢父在其西南,两座县城也是相距三四十里。由任城向东,行到不到百里,穿过山阳郡向北突出的南平阳的一段地界,即是鲁郡的驺县,由地向东南,仍是穿过南平阳的一段地界,行略远些,是鲁郡的蕃县。
从任城过了亢父,向西南而行,大概百里远近,则便是山阳郡的郡治昌邑。
这个地方,的确是四通八达。
东行可达鲁郡,西南行可达山阳郡,南下过了山阳郡的两个县,是沛郡,北上过了樊县是泰山,而若往西北行,不到两百里则即是东郡的地界。
地理位置好,属於交通枢纽,周边郡县又多有特色产出,比如鲁之丝绸,山阳的铁器等等,此县的商业因而相当活跃。商业以外,县紧邻泗水,灌溉方便,土地肥沃,农业也是很不错。
任家在任城县号称是“有仍氏”之后。
“仍”与“任”,在上古时两字相同,有仍氏又称有任氏,是太昊、少昊的后裔。他们建立的国家,即今之任城一带,称为“任国”,任城之“任”,便是由此而来。任贤家姓任,他们便自称是有仍氏之后,说他们家族是自上干年前就在任城居住了,当之无愧的任城土著。
他家姓任,倒有可能是有仍氏之后,但要说他家在任城住了上干年了,这纯属无稽之谈。
其家之发迹,实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
王莽篡汉之前,为给自己鼓吹舆论,证明自己得了天意垂青,搞了许多“祥瑞”出来。任家那时还只是任城县的一个小地主,任贤当时不到三十岁,正有干劲的时候,瞅到了机会,於是捏造了个“祥瑞”,献到了郡府。郡府把他的“祥瑞”呈报朝中,得了王莽的嘉奖。时任之郡太守投桃报李,便把任贤辟入了郡府,任他了个督邮来做。督邮的权力很大,是郡中监督部门的主管,甚至郡内各县的长吏,都在其之监督之下。一成督邮,手里有了重权,上边又得太守的欢心,任家由此发迹。既兼并土地,又经商行商,现如今一举已是任城头号豪门。
郡督邮,任贤是早不干了,但他的长子现接替了他在郡府为吏。
且他长子现在任的吏职,比他此前任的“督邮”此职还更进了一步,乃是现任郡守的主簿。
主簿,相当於后世的秘书,是长吏最为亲信的吏员。
真是如他自言所称,他今年五十四年了,自他献“祥瑞”投机得成,他家发迹以来,在任城县也好,哪怕是在东平郡也好,从来都是他横着走,他欺负人,哪里有过别人敢欺负他的?
现在好嘛,一个贼渠率,居然也敢蹬鼻子上脸,欺负他头上来了?
那竹简上写着什么“借粮”,借什么?这个叫曹幹的贼渠率,分明是要抢他的粮!
任非说道:“是,是,我家在郡县世为冠姓,确是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城头子路、刘诩等待阿父确也是礼重客气,但是阿父,这曹幹自称是力子都、刘昱帐下,领兵五干,这……,咱也不能轻视大意啊。”
围看竹简的其余三人中,一人说道:“甚么力子都,甚么刘昱?还领兵五干?我呸!阿父,前天,这曹幹引其贼众到咱县东的当天时,我就去看了,哪有什么五干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全然就是流民成伙儿!满打满算,我看他也不到两干人。区区一两干人就敢勒索咱家?阿父,啥也别说了,你给我一句话,我这就将咱家的宗兵、徒附点起来,去把他灭了!”
这人也是胖墩墩,年龄比任非更小些,二十出头年岁,是任贤的三子,叫任绪。
任贤总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在郡府为主簿,次子任非在家辅助他主持家事,三子任绪从小就好勇斗狠,眼看时局越来越乱,任家家大业大,不能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保护自己,任贤组织起了一支宗兵,加上徒附,约二三百人,交给了任绪,让他来管领。
围观竹简的其余三人中剩下的两个,一个是任贤的从弟,一个是任贤的女婿。
任贤的女婿名叫刘启,现为任城县的县吏,听了任绪此话,惊道:“不可!不可!切切不可!”
任绪向来不大看得上他这位姐夫,认为他胆怯无用,横了他眼,问道:“有啥不可?”
刘启说道:“此贼自称曹幹。舅公,曹幹这个名字,我是早已听闻!他可不是寻常的贼渠率。前阵子,刘昱所以能攻克鲁县,靠的全都是这个曹幹之力啊!”
“舅公”也者,时下称岳父为舅,或妇翁。
任贤说道:“靠的全都是这个曹幹之力?我咋听说,刘昱能打下鲁县,一个靠的是他手下有个叫什么陈直的,给他献了谋策,一个靠的是个叫什么孙卢的,系是他手底下的悍贼一个。”
“陈直、孙卢这两个人,我也听说过了,这两贼可能对刘昱打下鲁县也有功劳,但真正有大功的是曹幹!这个消息,我是从县君那里听来的!舅公,你没见这两天,自从自称曹幹的这贼引贼众到了咱县东边后,咱县的城门几乎就没有开过?县君现下实是惊慌失措!”
任贤说道:“你说啥?县君都被这个叫曹幹的吓住了?”
“可不是么?我前天听县君说了刘昱能攻下鲁县,多是这个曹幹之功后,就想来给舅公报讯,唯是城门已关,我出不来!趁着今日县君派人去郡府求援,把城门开了一刻的空,我赶紧的便出了城,来给舅翁报讯!舅公,这个曹贼凶得很!刘昱帐下诸部贼,也数他部的贼众最能打。这乡里头,舅公是住不成了,以我之见,最好是今天就跟我进城!”
任绪怒道:“乡里头咋住不成了?就他那一两干贼,就在乡里不敢住了?我家有坞堡,我那数百宗兵,我日日操练,……你又不是不知,我还专门请了郡兵里的一个都尉帮着我操练了许多时日,凭此坞堡,凭此我久练出来的宗兵,小小的一两干贼,还惧他不成?郡北的城头子路、刘诩号称拥众多少?上万!怎么样?不也是不敢来犯咱家么?就他这一两干贼,怕啥!”
当真是出头牛犊不怕虎。
刘启知道他的这个小舅子素来嫌自己文弱,看不起自己,若是平时,可能也就不再多说了,可眼下所面临的局势实在危险,若任由任贤还在乡中住的话,下场真是堪忧,他一则身为女婿,二来往后的仕途,还得多靠他在郡府中为主簿的大舅哥提携,是以该劝的话,不能不劝。
他不与任绪争执,只专与任贤说话,说道:“舅公,你可知县君与我所说,曹幹此贼是刘昱帐下诸部贼中最为凶悍一贼的这话,县君是从哪里知道的么?”
任贤问道:“哪里知道的?”
“舅公,蕃县县宰梁玄前时还乡,不是曾路经我县么?县君便是从梁玄处听来的。”刘启大略地把梁玄所与任城县令说的蕃县失陷的经过,尤其是南梁水北岸、西乡夜战这两场败仗这两场仗的详情,与任贤等说了一遍,说完后,说道,“曹幹部贼众之凶悍,由此两战即可知也!舅公,还有那鲁县失陷,曹幹是刘昱最大帮凶此节,县君则是从侥幸得出的鲁县的县丞处得知的。鲁县城被刘贼围攻了六天,曹贼部连攻六天不停,最后先登!舅公,曹贼及其部贼众之凶悍,着实非寻常贼可比,更不是什么流民成伙儿!舅公,你别犹豫了,跟我进城吧!”
任非已是听得胆战心惊,在旁也劝:“阿父,要不就先进城避避?县君今日已遣吏往去郡府求援,料郡府援兵不日就能来到,等郡府援兵把曹贼击走,咱再还乡就是。”
任绪哼了声,说道:“指望郡兵?郡兵要有击贼的能耐,城头子路、刘诩还能在郡北猖獗到现在?郡治都快保不住了,还指望郡兵来郡南剿贼?”
刘启说道:“郡兵纵是一时难来,可当城里,总比在乡里安全。”
任贤说道:“……我若一进城,这偌大家业,谁来照看?”
刘启建议说道:“子延足能托付。舅公,不妨可暂使子延固守坞堡,以护家业。咱到县中后,我再去向县君请求一下,万一曹贼竟真来寇坞堡,令县兵出城援之。如此,足可保无虞。”
子延,是任绪的字。
任贤年轻时,胆子很大,现下年纪大了,没了年轻时的冲劲,他思来想去,暗自忖思,若如刘启所述,则这自称曹幹的贼子,确然是可称凶悍,若自己留在乡中,还真不太安全。
无可奈何,他於是只好听从了刘启的建议。
几个人最终定下,任贤和任非与刘启进城,留下任绪和任贤的从弟守护家业。
决定既下,任贤、任非当天即走。
走之前,却曹幹派人送来的这片竹简上的要求,怎么应付?
按任绪的意思,一根毛也不给曹幹!有本事,让他自己来打坞堡,自己来取。
任贤没听他的。
可要让他一下拿出五干石粮,简直要了老命,他也绝对不愿,折中了下,他令从粮仓中取粮干石,给曹幹。为免曹幹得寸进尺,再来问他家要粮,任贤选了个最有胆勇的门客去给曹幹回信,并叮嘱此门客,见到曹幹后,务必不卑不亢,不要害怕,不要让曹幹觉得他们任家好欺负,任家宗兵的实力、以及任家有人在郡、县分别为大吏的情况,可以适当的给曹幹说说。
门客领命去后,任贤、任非穿令下去,收拾行装,准备进城。
父子三人,在堂上作别。
此时若从堂外向内望之,可见堂上,三个胖墩墩的人依依不舍。
……
任城县城东。
一片丘陵左近,一条溪水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刚筑成不久的营地。
此营,便是曹幹部营。
下午时分,一人到了营前,自言是任家的门客,求见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