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蔚整晚睡不踏实,心路历程颇为微妙。
她睡眠质量向来不错,沾枕即睡,许多年不曾做梦。
自从昨天眼前出现了画面,脑袋里便像播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奇怪的场景接踵而至。
她身处在一个巨大黑洞里,无论怎么努力抓住各种藤蔓依附物,身体依旧往那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
嘈杂声音褪去,变成一道熟悉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声音,她又形容不出来。
尤其是那失去重力的坠落感,体验跟上周她从货架掉下的惊魂时刻一模一样。
如此往复几遭,明蔚有点儿烦躁,辨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实,哪个才是梦境。
地质局四十一大队家属院,近期确确实实有件烦心事
光明小卖部的承包人齐勋章跑了,据说走的时候如龙卷风过境,卷走全部货款,独自去了南洋。
齐勋章年轻时曾随父亲出南洋打工,接触到了许多新鲜事物,回来开始做倒卖生意,后来承包了队里唯一的光明小卖部,生意红红火火。
万万没想到,男人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跑路却异常决绝,抛下了老婆和三个未成年的娃。究竟是中了计?还是什么难言之隐?茶余饭后,妄加的揣测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
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齐勋章做生意有一套,让大队里的男人们心甘情愿掏出私房钱,表面上搞了个“竹阁书社”,以文会友。实际则是烟酒合资。
简单来说,就是老板先收钱,替顾客们匿名存货。随来随取,取多少随意,用完为止。
明蔚爸爸明爱国,书社的资深“书友”之一。
齐勋章卷走的财款中,有大院里职工们新凑的一批份子钱,其中也包括明爱国积攒多年的小金库。
担心人走财空,明爱国和同僚们商量一番,决定让明蔚悄悄去仓库里提前踩个点摸摸底,看看他们存的那几箱茅台和红塔山还在不在。
原以为不过是盘点数数的简单活,谁知闺女差点跌出脑震荡,明爱国后悔得想把心肝给捶碎。
幸好那小子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万一有个时间差,后果不堪想象。
明蔚失眠的夜里,隔壁房的明爱国也在辗转反侧,感恩佛祖保佑女儿平平安安。
晨光微熹,窗帘缝里露出一道光,房间里仍是喑然一片。
“刺猬妹,起床了。”房门叩叩两声。
有缕看不见的风把油条的香酥味道捎带进来,咻咻往鼻里钻。
明蔚揉揉眼,顶着一头乱发起身,飘到门前,这才定了定神。
不用看表,现在肯定是早晨七点二十分,明爱国准时散步遛弯带早餐回来了。
“今早吃豆浆油条,你妈给你留了两个鸡蛋。”
敏锐捕捉到句子里的“留”字,明蔚下意识问道,“咦?这么早就出门?”
“今天小光出院,你妈一大早就去接他了。”
“对喽对喽,”明爱国转身往自己房间走,“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给小不点封个大红包,利利是是,平平安安。”
“还小不点,人家去年个子都比您老人家高一大截呢。”
明爱国义正辞严,“谁干的好事?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合着该你亲自去接他出院的。”
“老明,他刚出生就跟我睡一个摇篮,我俩什么关系?是铁哥们,是竹马,不走形式化哈。”
明蔚撅起嘴,她的唇形很漂亮,唇珠圆鼓鼓,不说话都像是在撒娇。
明爱国瞅了眼没心没肺的闺女,“有位情深义重的竹马铁哥们,牺牲了自己一条胳膊,救人一命,造了七层浮屠。有的人却甘愿在家当咸鱼”
“我懂啦,”明蔚哄着老爸,“我亲自去迎接恩人哈。”
下午又睡了个囫囵觉。听见金素珍在厨房炒菜,锅铲嚓嚓刮着铁锅响。
明蔚咚一声跳下床,去隔壁找齐泓光,两人住在同一层。上了楼梯右转是她家301,左转302室是齐家。
门没关严,轻轻一叩就开了,扑面而来的是几乎与墙同高的巨型书柜。与寻常家庭客厅截然不同的装修,不熟悉的人还以为到了图书馆的自习室。
“无敌阿姨?”
明蔚左顾右盼,没见到吴迪玉的身影。
奇怪,人呢?
“心妹?找到大圣没?”少年的声音飘到客厅,戛然而止。
“诶诶诶诶!”明蔚杏眼圆瞪。
眼前的少年大喇喇站着,右手打着石膏,背脊直挺。
最重要的是,他光着膀子,腰身窄而挺拔,肌肉群清晰流畅,青春期男生的身体,都这么一块块的吗?
被注视的人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万万没想到来的是明蔚,正用饿狼般的目光定定盯住自己。
觉察到对方眉梢微微一扬,明蔚轻咳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渐渐游移,扫到他头上,暗暗将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对比了一下。
两个月没见而已,他怎么变化这么大春笋似的一夜拔高,人清瘦了些,棱角愈加清晰,眉眼深浓,褪去了男孩的青涩。
他垂头时目光与她对视,尤其是不满意时的小动作,眉梢总会微微往上一撇,让明蔚觉得气场莫名输了一截。
可就是这张脸,让她不自觉愣愣地看了好久。向来过于好看的人,不笑时容易营造出疏离的感觉,但他却不会。
那人眼神撞进明蔚眼里,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咦?小刺猬,你怎么不长高了?”
话音未落,后脑勺迎来明蔚的一记暴栗。
“齐泓光!叫姐姐!”
齐泓光冷嘶一声,抬手捂脑袋,拉扯到手臂伤处,好看的眉毛眼睛鼻子瞬间皱成一团。
“你还装!我都没用力才怪”
明蔚有些心虚,手掌背在身后。雁山路孩子圈里,至今都流传着「大力王明蔚倒拔垂杨柳」的传奇故事。
齐泓光身上有种浅浅香味,不是皂角味,明蔚抽鼻子闻了闻,感觉很熟悉,忍不住仰头看他一眼,没想到那双敏锐的眼睛也在看她。
“你怎么不把身上的水擦干?被金主任看到,她会给你上一节环保用水课。”
明蔚终于寻了个话题。
“我刚从医院回来,一周都没好好洗过澡。”
原来那浅浅味道是酒精挥发后的气味。
齐泓光在医院每天只是简单地擦洗。以他的洁癖程度来说,这一周很难熬。
毕竟他是大院里最爱干净的男生,每次大家玩成泥猴子回家时,妈妈们总是拿齐泓光举例子,“看看人家小光,怎么就总是白白净净惹人爱呢?”
“哎,你手还疼吗?我躺了一周,昨天才头一回下楼。”
气氛一活络,明蔚自动开启话痨模式,嗓门很大。
“小刺猬,我听得到。”齐泓光眉眼噙着笑,指了指右耳。
明蔚一怔,抿唇不语,他总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
齐泓光小时候有次发烧,痊愈后发现左耳听力消失。这些年四处求医,被诊断为神经性耳聋——医学上称为无明显原因、瞬息间突然发生的重度感音耳聋。
比起齐勋章的突然消失,明蔚更关心他这个暑假的治疗结果。她问过医生,这种特发性耳聋不排除治愈可能。
而现在,显然还没治好,她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从心底升腾起一种怅然。
面容清秀的少女,长相温柔甜美,脸色略显苍白。不说话时竟有林黛玉的影子。
齐泓光伸手揉揉她脑袋,“还疼吗?”
明蔚凑近,指着石膏,也问,“还疼吗?”
“特别疼,你可太重了。”少年眼睛弯出一个笑意,“我以为大象压在了我骨头上。”
明蔚“嘁”一声,“你才是大象!”
齐泓光转身,将刚才脱下的衬衫重新披在身上,“找我有事?”
“我妈叫你回家喝汤。”
“嗯,我洗个澡就过去。”
明蔚反应过来,“还洗?!不是交代先别碰水吗?”
少年表示做了防水措施——用旧衣服缠了两层。
“我帮你洗。”明蔚不假思索。
齐泓光没应,歪了歪脑袋瞥她一眼,目光里带出些揶揄。
姑娘挺起脊背,理直气壮“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见过。”
“哦?你见过什么?”
见过什么?当然是见过光屁股啊!她爸还弹过某人小鸡儿呢!
明蔚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她本意是想帮忙擦擦后背而已,关开裆裤什么事呢?
少女脸颊有些发烫,“赶紧去洗澡。我爸准备下饺子了。动作迅速!迅速!”
齐泓光努力压下嘴角的弧度,转身进了卫生间。
趁着少年去洗澡的功夫,明蔚站在屋里看摆设。
他整个暑假没在,算算自己也有两个月没到他家了。
房间里一如既往地干净,墙上贴着她记忆中红灯高照的旧年画。齐家人喜欢看书,书柜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读物。
有句话形容他很合适腹有诗书气自华——齐泓光有学问,自然就熏陶出一种区别于同龄人的从容气质。
往书柜三层望去,隔着挡尘玻璃摞着一盒旧象棋和飞行棋,盒面上颜色暗沉,看样子很久没拿出来玩过了。
柜子正中间放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有许多老照片。
明蔚探着脑袋凑近看,有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三个小孩站在篮球场上,乍一看像三个男孩。齐泓光在正中间抱着篮球,海军服男孩是李江河,留着假小子寸头的是她。
那时正逢换牙期,明蔚缺了颗门牙,讲话还漏风。
不过这不妨碍她当孩子王,带着大院小孩们下河爬树掏鸟蛋,不知从哪儿惹了一头虱子回来,金主任拿着剪刀咵咵给野蛮妹子剃了个寸头。
“我可真丑。”明蔚感叹。
“你也知道啊。”少年在身后轻声道。
“这叫女大十八变!”明蔚鼓起两腮瞪了他一眼,她只许自己嫌弃自个儿难看。
齐泓光调侃“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目光移到另一张照片有个小男孩穿着开裆裤,画面郑重是“大鹏展翅”的正面特写。
没等明蔚细细探究,少年红着耳根站在相架前挡住她视线,用毛巾来回擦拭漉漉滴水的脑袋。
右手臂困在石膏里,单手使用起来就显得肢体僵硬。
明蔚看不下去,上前接过毛巾,帮齐泓光擦干头发。
毛巾带着茉莉清香,肯定是用力士香皂洗过的。
“不用等心妹了,我来的路上遇到兄妹俩,叫他们直接到我家吃饭。”
“嗯。”毛巾底下的声音没再抬杠,倒是乖巧地应下。
明蔚觉得莫名好笑,仿佛一下子将他封印住了。
齐泓光连带脑袋和脸都被毛巾罩住,视线被遮挡,触觉和嗅觉忽地放大。他感觉到身旁有一个巨大热源,此刻鲜活生动,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她的四肢百骸肆意奔腾。
少年暗舒一口气,终于放下了空悬已久的心。
背着她摔倒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做出本能反应——去接住她,哪怕自己粉碎性骨折,也不想她受到伤害。
谢天谢地!那个在他背上奄奄一息的姑娘已恢复健康,变回元气小刺猬。
风吹过,带起窗外树叶沙沙响,房间里光线骤然黯淡下来,看样子夏天真的快过去了。
突然有人哐哐哐敲门,明蔚离得近,跑去开门。
狭窄的走廊里,头一回来了这么多人。乌泱泱一片,凶神恶煞,来势汹汹。
齐泓光眼神立刻严肃起来,拉住明蔚的手,把人往自己身后带,“你们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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