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吃饭啦——”
金素珍麻利解下围裙,挂在厨房门后。
明蔚“哎”了声,齐泓光想动身,被她眼神压住,乖乖坐回原位。
少女这才笑眯眯摆碗布筷。
吴迪玉去了临县找人,明天才能回到平州。今天是金素珍接齐泓光出的院。
齐泓光刚坐下,金主任已经夹起大鸡腿放他碗里。
少年连忙婉拒。
金主任问“孩子,知道你现在最缺什么吗?”
钱字还没说出口,金主任又给他夹了一根卤排骨,“你要让自己强壮起来,人结实了,才有力气。有气力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齐泓光听懂了,点点头。
“大圣和心妹也一样,好好吃肉喝汤,才能长高长大。”
明蔚学金主任的语气道,“对呀,好好吃饭,全部吃掉,努力努力!”
有人敲门,不一会儿就见到明爱国提着两包东西回来。
“谁啊?”
“牛阿姨,送来补骨汤料和三斤肉票。”
牛阿婆退休津贴不高,真是把齐泓光当亲孙子疼了。
“哎呀老太太有心了,你怎么没让她坐一会儿嘛。”
“她说妞妞自己在家呢。”
明蔚拿脚尖触了触齐泓光,以口型道【给你送好吃的。】
大院职工宿舍,方便工人们每日就近上班,家属们也住得亲近。
远亲不如近邻,齐家的三个孩子从出生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如今遇到困境,热心肠的姨们婆婆们还不至于迁怒给不谙世事的孩子,明里暗里都帮衬一把。
明爱国是四十一大队工程师,每个月收入300元,金主任工资跟丈夫差不多。如今肉价要两块五一斤,双职工明家也不是天天吃肉。
筒骨汤里下足了补料,金素珍从苦日子里出来,忆苦思甜深深烙印在她这一代人身上,笃信一个原则人再生气再难受,也不能饿肚子。
双胞胎年纪还小,美食当前,脸几乎要埋进碗里了。金素珍最喜欢看到孩子吃得欢,能吃是福,以前想吃肉只能盼过年。现在条件好了,吃得白白胖胖才是福气。女人脸上的关怀真切而柔软,仿佛卸下了一身铠甲。
吃顿饭的功夫,陆陆续续有人上门,还有刚才和金主任呛声的群众。金素珍热情接待了他们,人不记仇其实是为自己好。人心就那么点儿大,装多点对自己有利的事,烦恼自然再进不来。
许久没有一家人齐齐整整坐下来吃饭,齐泓光想念齐勋章和吴迪玉了。
饭毕,少年再三思忖,“珍姨,明叔叔,我年纪不小了。爸爸教我要有担当,我会承担大家的损失。”
金素珍看一眼丈夫,明爱国会意,带着俩孩子去了明蔚房间玩。
“账本的事情,等你妈回来再议不迟。每笔账目都清清楚楚,有窟窿就补上,也绝对不会让人浑水摸鱼。现在这些事情,大人能解决。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得让骨头好好长回去。男孩正长个子的时候,可千万别受影响了。”
金素珍动作利索,刷锅洗碗,齐泓光站在一旁,偶尔帮她搭把手。
明蔚前脚还没踏进厨房,就听见金素珍问,“这两个月治疗,耳朵有进展吗?”
少女竖起双耳,许久没听到齐泓光的回答,又默默退回自己房间。
齐泓光摇摇头,抿了抿嘴角,最终没说出什么。
记忆里,那个夏夜他好像吃完一块蛋糕之后就失去了听力。昏迷前,天花板的吊扇嘎吱嘎吱转。醒来之后,风扇继续转,却没了声音。
七岁的他诊断出左耳神经性耳聋,中度级别听障,是食物中毒留下的后遗症。由于高烧不退,医生在抢救时用了过量的药,伤了听力。当时双胞胎刚出生,齐勋章一边照顾妻儿,一边带着他四处求医。
齐家一直在找寻各种方法来减缓听力下降。这个暑假,齐泓光就住到了乡下亲戚家,每天接受中医的针灸治疗。
儿童时期吸收新事物比成年人快,除了学会看唇语分辨发音和手语,齐泓光也接受了听障的事实。
久病成医,他知道这个病极大概率不可逆转。小小少年,早做好了世界随时静止的准备。
齐天和齐心刚进入一年级,晚上没作业,金素珍准备带着孩子们一起给新课本包书皮。
明蔚收集了不少挂历纸,金素珍手巧,会在四面书角上再叠个花。然后再由书法家明爱国在书皮表面工整写上语文、数学
一沓花花绿绿的旧挂历纸下,齐心注意到报纸留白处的手写字,她认识的字比同龄人多,大声念起来,“小白嗯昨日表嗯良好。”
问金素珍其他字怎么念,金主任开启大嗓门,字正腔圆朗读,“小白鼠昨日表现良好。”
小白鼠?咦?这歪歪扭扭的字体有点眼熟。
明爱国确认道,“这几天报纸都是李江河送上来的。”
金素珍了然,“今天没见大江河,难怪我总感觉哪儿少了点什么。”
“他去他爷爷家吃饭了。”明蔚凑上来,夺走那几份报纸,把上次同学送的礼品包装纸递给双胞胎。
比起红红绿绿的年画挂历纸,这种包装纸自带皮纹,印有动物照片,看起来更有质感。
“齐心喜欢小猫,”明蔚选了张有猫咪图案的,小姑娘双手接过,如获至宝,“谢谢刺猬姐姐。”
“大圣呢,给你一只小狗好吗?”
齐天选了猫头鹰,“我喜欢这张。”
明蔚偏了偏脑袋,“诶?”
“古代神话里猫头鹰与智慧之神相关,雅典娜的爱鸟就是猫头鹰,西方文学里哲学家常被比喻成猫头鹰,我国古书中还把它称为鬼车、魑魂或流离。”
明爱国不知何时凑过来,父女俩摆出同款聆听姿势听齐天讲故事。
“猫头鹰有一种能力,能看到隐藏在黑暗和混沌中的东西。它在夜里凝思、飞翔。印第安人的后裔仍保留猫头鹰的图腾舞,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哇!”明蔚竖起大拇指,“大圣你好厉害!”
齐天摸摸鼻尖,得意道,“全都是我哥告诉我的,他什么都知道。”
准备就绪,金素珍带孩子们回了齐家。
这些天睡得足,明蔚精神头十足,可一看书就犯困。着实无聊,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刺猬妹,几点了还往外蹿?”明爱国眼神示意,“赶紧写作业去。”
“刚开学,还没作业呢。”况且她还一直没上学,更不用写作业。
“那就去预习。”
作为从千军万马里冲出来的大学生,明爱国实在不明白自家闺女为什么不爱学习,他肯定不敢说有可能随了金主任。听了这话的金主任,会不假思索挥拳揍他。
明蔚嬉皮笑脸,“老明,我去找救命恩人说几句话,速归。你让我去,我就不把你小金库的地方告诉金主任。”
明爱国抬手在空中指了指,随即无力放下,“哪有什么小棉袄,您就是我祖宗。”
跑到屋顶,天台栏杆处果然有熟悉的身影。月光下,他穿了件枣红色的校服外套,远看像是夜幕里一团小小的火焰。
怕吓到他,先用手电筒闪了闪三短一长。
对方回应一短一长。
明蔚来到齐泓光右侧坐下,两人相差一个身位,扭头就能看到他的侧颜。比起柔和的正脸,侧面的线条沉寂而坚定。
不说话的时候,他又变成那个处事不惊,一脸淡然的少年。
齐泓光迎上明蔚视线,“嗯?”
“看你有没有哭鼻子。”
明蔚存心说不着调的话开玩笑,想让他轻松些。
齐泓光心情很不好,他想立刻找到齐勋章,问问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辞而别。钱没了可以再挣,他非常担心齐勋章。
“小刺猬,以后再遇到今天的情况,不要随便出头。”这次幸好有金素珍,他们不可能每次都在。
没想到明蔚应得干脆“我要保护你啊!谁也不能欺负你,包括我。”
她昂首挺胸,仿佛自己是勇士中的勇士,额头上未消的淤痕是她的勋章。
“大人的事,交给大人吧。”少年沉声道。
“小光,你也不是大人啊!”
就是她这种无畏的态度,才让齐泓光无法放心,正准备再说些什么。
风吹过,头发拂面痒痒的,明蔚不小心挠在伤口上,“嘶”了一声。
不知怎的,这声音钻进齐泓光耳里,满腹的大道理硬生生扭转成,“你今晚挺厉害的。”
“嘿嘿!是吗?”明蔚眼睛一下就亮了,“我也觉得自己像女侠!”
“嗯”齐泓光也想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台词为何跟上一秒的想法相差十万八千里。
齐家出了大变故,这里面已经千丝万缕,他不想让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这盘丝洞。
齐泓光不喜欢这种失控感,他人生最大的失控是左耳失聪。
他接受了左耳听障,毕竟还有一只健全的右耳,这给他海市蜃楼般的抚慰。而现在齐勋章的消失让他感到疲惫和失控。他在尽力让生活一点点回归正轨。
明蔚似乎与他相反,她本身就是个充满诸多不确定性的存在。
她或许会问,“小光,如果生活一成不变,它还值得追求和奋斗吗?”
然而,明蔚并没说出他预测的话。
少女目露关心,忧心忡忡,“你的手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不想看到她蹙眉的模样。
齐泓光没忍住,抬手戳了戳她的梨涡——她的笑容开关。
下一秒,明蔚笑起来,“小光,谢谢你救了我。”
他已经收到她和明家满满的谢意了,换做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跌倒,他都会去扶起来。只是大概再也不会惊慌失措背起人就往医院跑。
他学过急救,本不应该慌张。
齐泓光了解明蔚,她像天上能量无尽的太阳,哪怕一地鸡毛她也会捡起来扎成毽子踢。
某种角度上,齐泓光不喜欢这样的明蔚,就像世界不可能只有璀璨闪亮的白天,但他并不讨厌和她在一起。
“小光,你明天想吃什么?”明蔚忽地凑近,与此同时,少女的发尾垂下来,仿佛蹭透他的石膏,有点痒。
齐泓光猜明蔚用的是飘柔洗发水,他曾在小卖部闻到过。这种浓稠香腻的绿色液体,硬币大小能揉搓出一整头的泡沫,比肥皂更养头发。
“生活不如你意,我来如你意。”明蔚想着自己可以帮他实现最近的愿望,运气不在他身边,可她在他身边。
“吃什么都行。”齐泓光没想过这道命题。第二日的天亮,带来新的未知,让他有点迷茫。
“小光,把看到的黑暗,想成一束光。”
明蔚指着云后的月亮,“每朵乌云都镶有一道金边,黑暗也是一道黑色的光而已。”
从齐勋章失踪,再到自己入院,这段时间里齐泓光不想再听什么鼓励的话,但明蔚认真的语气,让他也不得不跟着认真起来。
“好的。”嘴上不自觉立刻做出回应,他尽可能摆出泰然处之的小大人姿态回答,“知道啦,长气妹(啰嗦妹)。”
夜色如墨,月亮钻出云层,毫无保留地,将柔和的光洒落大地。
“李爷爷说,走出死局才能活。”明蔚又抖出一句围观大院爷爷们下象棋的金句。
虽然齐泓光总是背脊直挺,做出稳重的模样。可他只是个13岁的少年啊,其实很需要安慰和鼓励。
金素珍常说,人生总是一日难,一日佳。幸运之神不会公平眷顾每个人。明蔚坚定地认为,当齐泓光的坏运气全部用完,剩下来的都是好日子了。
“小光,加油!”
夜深人静,她降低了音量。
“嗯?”齐泓光没听清。
明蔚把少年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一字一顿道,“加、油!”
手指间微振,属于太阳的活力,齐泓光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要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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