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望着昂起头颅，满脸傲然的唐万鑫，李阳无奈的笑了。
他忽然觉得，一个男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长大。他表现出来的所有成熟，都只是因为时间在他的身上积累了世故，但是在孩童时代就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消失的。
就比如现在的唐万鑫，在他看来和职工大院里那些小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小阳和胡小宝那些孩子，在玩游戏输了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和现在的唐万鑫如出一辙。
“唐总，现在说那些并没有什么意义。其实抛却个人立场，我挺佩服你的。”
李阳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这使得他和唐万鑫之间不像是什么仇敌，更像是一对久未见面，促膝长谈的老友——如果不是此时的唐万鑫手脚上带着镣铐的话。
果然，听到李阳如此的评价，唐万鑫昂起来的头颅一顿，目光微微闪动。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李阳微笑道：
“你看，其实我们所处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只要你敢想敢做，就有很大概率成就一番伟业。可是你看，这社会里的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守着旧时代的残羹剩饭碌碌无为，变成一个个被时代所淘汰的残渣。
所以在这个社会上，我最敬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提出一个想法，并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精力投入进去，为别人所不能为的人。另一种是抱着坚定的信念，仍然奉行老一辈的观念，默默的在自己岗位上付出，并且不计得失不为外界变化所动摇本心的人。
你，是第一种。”
唐万鑫目光再一阵闪动，可是却马上清明了起来。
“李阳，你知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今天叫你过来，我不是想听你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上安慰我的。”
“并没有。”
李阳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之前说过，其实我们两个有相似的地方。这一点我很赞同，你靠着彩印业务赚取了第一桶金，然后靠着92发财证大赚了一笔，成就了未来的商业基石。其实截止到这里，我真觉得你有点像网文小说里面的主角。”
网文小说？
唐万鑫有些不理解这个名词，不过放在李阳的语境之中，倒是不耽误他理解其中的意思。
在唐万鑫暗暗疑惑的时候，李阳继续笑道：
“彩印业务能做成，说明你拥有商业运作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天赋，就是利用信息差的优势获取财富。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信息，利用这个信息转换成为财富，这世界的财富密码就在这里了。
而92发财证，则说明你拥有魄力这个天赋。站在当下来看，92年的发财证是一本万利，可是在当年看来，这个东西是有很大风险的。
我听经历过92年的老股民说过，当时交易行配发的发财证一本十几块钱都没人要，甚至为了打开金融局面，很多的单位都是强行配发，用股票认购证顶当月的职工工资。
然而就是这样喂到嘴边的肉，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这是一场骗局。在那个时候能够看出这个东西的价值，并且全力以赴的做收购，这得是多大的胆识？”
李阳这话是绝对诚心的，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敬意，唐万鑫的下巴重新扬了起来。目光中露出了几许迷离，几许自豪。
然而李阳的赞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你的故事只进行到这里，我相信我们之间能够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我敬佩你的头脑于魄力。可是接下来你成立德龙，并且将手伸向了金融这一块，我真的无法继续敬佩你。诚然，你做的很成功。以几百万元起家，一路走来几年间的时间就将德龙集团做到了最高四五十亿的市值，可是这些事情，已经脱离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东西。”
还沉寂在自己刚刚创业时光辉历程的唐万鑫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什么东西？”
“良心。”
李阳笑了，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和煦和敬意，而是满满的嘲讽。
这样的笑容，让唐万鑫感到无比的愤怒。
他夸张的打了个哈哈，仰天一笑，回敬道：“李总，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也都在股市里面讨过食吃。良心这个东西，就不要拿出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你出去走走看看问问，现在当下国内的做买卖的，做出规模来的，谁要是能拍着自己的良心说没干过亏心事，我先吐他一脸的唾沫！”
李阳也笑，虽然唐万鑫这话说的有点绝对，可是大体是没错的。
在改革开放这个特殊的时期，除去互联网这个刚刚兴起，宛如新生儿一样没有原罪的行业之外。但凡能做出规模的企业，都不可能说自己一点雷池不越。
大部分的企业，别管外表有多么的风光，其实都在灰色的地带游走过。
就连李阳自己也是一样的，扪心自问的话，不管是最开始承包印刷厂，还是后来承包绥美服装城，其实过程都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正因如此，他憨厚的点了点头。
“唐总这话没错，可是我说的良心，说的是大体上的良心。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人，古话说圣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但是要我说的话，论迹也要论大迹。像你我这种生意人，最重要的不是怎么去经营，而是一开始的选择。在我看来，只有你的事业从大的方向上对这个国家有利，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用，做大之后能够持续的造福这个社会而是不是危害这个社会，你才能够走得长远。而这个选择，是要靠良心做出来，并且要靠良心来维护的。”
看到若有所思的唐万鑫，李阳摊开了双手：“唐总，现在到了个这个境地，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往昔。你可以想一想，德龙是这样的企业么？”
“德龙……”
唐万鑫的嘴唇蠕动，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咕隆。
他想要辩解，可是越往深了想，他就越不敢想下去。
不对，不对……
思维有些混乱的唐万鑫狠狠的甩了甩脑袋，他执拗的盯向了李阳，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你小子不用给我洗脑，德龙集团有什么背离社会的地方？没错，德龙的股价是有不符合法规的地方。没错，也有一些人买了德龙的而股票，在我们坐庄的过程中损失了一些钱财，可是和德龙站在一起的人，德龙的几千号员工，他们都得到了好处。
难道这就不是造福社会？李阳，你少用那些所谓的道德，什么良心来批评我！这世道讲良心的人，活的都不如狗！你以为我没见过你说的那第二种人吗？他们讲良心，可是他们怎么样？一个月拿着几百块的工资，干着老牛都不愿意干的工作，回到家去老婆儿女一个星期吃不上一顿肉，鞋子上都打着补丁。他们有良心，良心能当饭吃？！
弱肉强食，才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本质。你李阳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良心？你有良心，你倒是说说你做空我的那些资本是从哪儿来的？我调查了你好几次，都没搞明白这些资金的来源，怕是这些钱，也不是什么光彩手段来的吧！”
哗啦！
激动之下的唐万鑫忘记了此时他还被铐在椅子上，愤怒的站起身来，却被手脚上的镣铐狠狠的拉了回去。
巨大的力道，使得他的手腕肉眼可见的被勒掉了一大块皮肉。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愤怒的看向李阳，嘶吼了起来：“同样是资本运作，你不见得比我干净。只不过是你运气好，只不过是手段更卑鄙，只不过是你认识个吴敬连，善于用这种没什么卵用的学者煽动人心而已！李阳，别指望我能放过你。没错，我肯定是完了。光是非法融资这一项，判我个十几二十年都够了。可是你也跑不了，我会把你做空德龙，导致股价崩塌造成巨大金融损失的事情一并告诉监察组，就算是死，你也得给我陪葬！”
坐在椅子上，看着整个人即便被手铐锁着，也努力探出身子如同野兽一般向自己嘶吼的唐万鑫，李阳的目光阴冷了下去。
他随手点燃了一支烟，将第一口的烟气喷向了怒视自己的唐万鑫。
“随你的便。”
用左手将叼着的烟掐住，李阳站起了身来。
“只是……”
毫无惧色的看着唐万鑫，他忽然抬起右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随着一声脆响，唐万鑫整个人连同椅子一起栽倒了下去。
手脚受限的唐万鑫甚至没能护住自己的头面，在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额头和嘴角就同时溢出了鲜血。
居高临下的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唐万鑫，李阳的双腮一阵抖动。
“这一巴掌，是为了赵奇打的。没错，我是不干净。可是至少从来没有因为利益，让无辜的人丧命！也没有因为我自己想要牟利，就故意让那些一辈子可能都赚不到你一个月零花钱的人赔上全部的积蓄！”
李阳突然暴起，将唐万鑫整个人打蒙了，面对李阳的控诉，他没有言语活像是蛆虫一样在地上拱着。
看着他这个状态，李阳抬起脚，狠狠的踩了下去。
锃亮的皮鞋踩在唐万鑫沾满了鲜血的脸上，李阳丝毫没有怜悯，使劲的撵了下去。
“这一脚，是为了中欧的那个小保安。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抽红双喜么？我告诉你，就是这个保安给的。原因，是我接手了他被套牢的三万块钱股票。他那样的一个保安，一个月工资就只有四百块。每天早上四点多到岗，在岗亭里面一站就是一天，他想要改善那样的生活，受了你德龙的蛊惑，将结婚这么多年和老婆辛辛苦苦攒下的三万块投到了你们德龙那里。结果股价崩了，血本无归！”
“那他妈是你做空，要不是因为你，他手里的德龙股怎么可能亏！”
“去你妈的！”
听到唐万鑫的辩解，李阳脚上又加大的力气。将唐万鑫的眼球都踩的突了出来，这才咬着牙道：“要么说你他妈的这种人死有余辜，你拍着你的良心问问，就算是没有我做空你德龙。他这样的散户能不能在你们的坐庄计划里面全身而退！？”
唐万鑫没法辩解了。
因为李阳说的是实情，德龙割的，就是这种股市里什么都不懂的小散户。
但是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疑惑……
“谁是赵奇？”
李阳踩在他脸上的脚停住了。
“你连赵奇是谁都不知道？”
“这世界上的人多了，我他妈哪儿知道他们都是谁？！”
“哈哈……”
看着终于有空隙能喘一口气儿，回了几分精神向自己怒目而视的唐万鑫，李阳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就像是中学时踢球射门那样，他一脚踢了上去。
嘭！
坚实的实木椅子在地上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鸣，侧躺在地上的唐万鑫带着椅子整个人在地板上转了一圈。
这一脚的力道，直接将唐万鑫的意识给踢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意识模糊之际，喘着粗气的李阳大咧咧的蹲到了他的面前。
一把拽下领带，顺道扯开了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李阳深深的吸了口烟。
“就是那个偷了你们证券公司合同，被你们意外去世的那个监察员。唐总不会连这个事儿都不知道吧？那你对公司的事儿，可是太不上心了啊。”
用领带将唐万鑫被鲜血染得糊成一片的脸擦了擦，李阳勾起了嘴角。
“还有，你不是好奇我做空德龙的那些资金哪儿来的么？那我告诉你，那些钱是帮着港城金管局抵抗索罗斯做空的时候，顺手赚的。是和港城政府站在一个阵线上，获得了港城金融防御战胜利的战利品。我和吴敬连先生，也是通过这件事情正式成为的师徒。要说运气，确实我的运气好。只是我的运气在于我在对的时候，做出的对的选择，认识了对的人。不像是你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成这样……”
轻轻的拍了拍唐万鑫肿胀青紫的脸，李阳笑了。
“真他妈可怜。”
听到这个信息，意识已经处于游离状态的唐万鑫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输了。
一败涂地，绝无翻身之机！
房间门外。
听着里面一阵叮叮当当的暴响，几个监察小组的办案员都不禁吞了口唾沫。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司盈。
“那个司……司副处长，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别回头上面过来人查看办案进度，这咱们解释不清楚啊……”
他们没有注意到，司盈此时眼中满是泪花。
背对着众人，她深吸了口气。
“唐万鑫这个人非常顽固，为了抗拒审问，多次在房间里自残。这样的人，得诛他的心。懂吗？”
“啊？啊，啊……啊！”
“对，对对……司副处长说的是这么个道理！”
听到司盈的定性，一群监察员马上就反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