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渊跟着月如期回了天时院,问了庄师兄哪天回来,便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明明第一次见月院长时相见甚欢倾盖如故,如今知道了他的往事,明明知道不对,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月院长也没有提起的意思,两人安静了片刻,扶渊就听见外面的喧闹,似是误入集市一般。
他心下好奇,挑开帘子探出头去看,谁知外面竟有人在跪拜,还有些少女往他们这里扔花,他正张望着,忽然有一朵雍容硕大的白牡丹绢花砸到他怀里来。
再探头去看,已经看不出到底是谁扔的了。
“上神快回去吧,”外面随侍的天时院弟子笑道,他见扶渊一直盯着自己怀里的花,便一股脑地塞给他,“不合规矩。”
扶渊莫名其妙地接了花,又不是新娘子嫁人,怎么朝外看一眼就不合规矩了?
院长见他不解,也笑了:“倒也不是不合规矩。外面百姓许多都是北境迁来的,这是在谢上神呢。他的意思是觉得上神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少年脸上一红,把这些花都收好,低着头说:“其实这件事我办得不好,绛天城以北的百姓带回来的少之又少;这些也都是我应该做的,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些人这么感谢我。”
说着,像鼓起勇气似的,抬起头对月如期道:“我想他们是想见到我的。”
月如期笑而不语,看着他撩开车帘,和外面的人打招呼。
到了天时院,院长直接带扶渊进了书房,拿出堪舆图就开始给他细细讲解了。做师父做成月如期这般的,无有出其右者,就连扶渊这种野惯了的也不敢在月院长面前造次。不仅是眼下这堪舆图很重要,实在是月院长太有威严。
他讲课的时候,以往随意闲谈时的宽和一点儿不剩,只有刻进骨子的严厉。扶渊记得以前祈知守悄悄和他说二师兄于学业不上心,每每闯祸惹得师尊大怒,可如今看来,曲归林胆子可是真不校
好在扶渊既是乖顺听话,没曲师兄的胆量,又有庄师兄那般好的悟性,月如期讲起来很是顺手,简单说了一遍,扶渊就能试着催动感受了。月如期不禁后悔,当初就不该让师叔去教宗室子弟,应该自己去领这好差事的。
因为血脉的缘故,扶渊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多时竟能感受到漏洞的存在了——最为明显的是帝都西北角,就是他和百里恢弘一起发现传送阵的地方。
月如期大喜过望,又带着扶渊去了书库,想给他挑几本典籍来看。扶渊简直是受宠若惊,因为这些都是天时院的秘宝,他一个外人何德何能——思来想去,扶渊觉得自己四舍五入也能算作是天时院的弟子,心里便也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院长走在前面挑书,不时递给扶渊一本陈旧的卷轴;扶渊亦步亦趋地跟着,翻看月如期给他拿来的书。
和天时院的书库比起来,兰台藏书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兰台大多是史官,存的都是史料,有书也是为了修史书,再次才是提供给皇家看的。
“上神想问我关于百里山长的事吧?”聪慧如院长,扶渊这些小心思早被他一眼看透。月如期没了方才讲课时的严肃,背着一只手在给扶渊挑书,很随意的就挑起了话头。
“碍…啊是!不对!院长我……”扶渊开小差儿都开到兰台了,突然被月如期点起,习惯性地应了,待神魂归位,才意识到院长到底问了他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月如期见他这样慌乱,安慰了一句,又诚恳道,“有些话我只敢在藏书阁里和上神说。”
“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扶渊怔祝
藏书阁里有禁制,他们俩在这里说什么都是安全的,说什么也不会被旁人听了去。
可普天之下谁敢听月院长的墙角?
月如期……是想防着百里恢弘?
“上神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了,”月如期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笑容,“可当年亲手把他推开的是我,无论如何,我都不配再拥有他了。”
“院长……”月如期的失落,扶渊是能看得出来的,“我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好好的,就……”
这是他二人的隐私,扶渊却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在只一半就止住了话头。
“既然想和上神说个明白,便也不怕上神来问。”月如期不恼,心平气和的过了头,“只是那些十几年的旧事,如今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且看眼前:知守的事,你愿意让百里山长掺和进来吗?”
扶渊摇摇头:“不是我不信任山长,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无有必要,实在是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了。”
“那如今兵临城下,让他上战场呢?”月如期又问。
“更是不可能了。”扶渊挑眉。他知道百里恢弘虽然拳脚功夫还行,可修为不高,天资聪颖只在读书上,九重天再没人,也不至于让一个书生去前线。
“是了。”月如期叹了一口气,“可我是第一学院的院长,责任在身,国难当头,注定是不能与他同生共死的,又何苦再拖着他呢?”
“可……可是,就算是……我想院长也是愿意的。”扶渊只觉得不甘心。
他总觉得月院长的话隐隐透着什么意思,连一向口无遮拦的他也开始避讳某些东西了。
“可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月如期看着他,目光澄澈而平静。
扶渊忽然想起初见时月如期在驿馆前头和他说的生死,这就是月如期看不透又放不下的生死吗?
扶渊不说话了,他闷闷不乐,情绪难得的写在脸上。
“上神懂吗?”月如期忽然问,“我的意思是,上神有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思?”
扶渊被问住了,神情微惘。往宽了说,他对许多人都动过心思,譬如年轻有为别千端,他想过给他拉倒钟离宴账下;譬如正人君子的庄镇晓,他崇敬这样的人。可这种动心思都不是月如期所说的“动心思”。
“上神还小呢,”月如期见他这样,只是微微一笑,“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事。再者,上神是灵胎之资,据说懂得这种事也要比常人晚些。”
扶渊干笑两声,这不就是在说他顽石一块儿不开窍吗?师兄弟俩还真是说一块儿去了。
“可如若真有一日,上神是真动了心思,那可就不要放手了。”月如期摇摇头,嘴角仍噙着笑,不知是笑他,还是在笑他自己。
却说钟离宴,成松的感恩戴德,他一半是分给了扶渊的。
听了太子所言,滑于官场的成松亦是惊愕,他没想到扶渊竟如此好心,不计前嫌的让他重新主理兵部。
毕竟他,还有整个紫阳殿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扶渊再清楚不过。即使四殿下身在敌营,他们也还有机会。其实……紫阳殿若真是支持太子殿下也未尝不可,太子监国才两三个月,就出了这样大大的事,太子竟也能处理的这般好。在钟离宴注意不到的地方,成松已经暗暗有了新的想法。
君臣两个谈了帝都布防的各种事宜,钟离宴连堪舆图这等机密也毫不避讳,一同都与他说了,成松更是受宠若惊。久经官场的他此时也被钟离宴拉拢了,恨不得立刻就在太子殿下面前,对着曦月宝殿赌咒发誓。
二人言罢,早就过了午膳时间,钟离宴赐了膳,留了成松在曦月殿用饭。待成松用了饭后退下,方有内监上前禀告,说玲妃娘娘又来了,脱簪待罪地跪在殿外。
钟离宴听了,忍不住皱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玲妃毕竟是他的庶母,总这样闹下去,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本是想请习洛书过来商议北境流民一事的,看来又得耽搁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其实扶渊在绛天城一线时、在连远殿昏迷不醒时,发生了许多事他都没有和扶渊说。一来怕扶渊听了担心,二来……也是他的私心,他觉得自己能处理得好,不能事事都是舅舅焚膏继晷,扶渊身先士卒,这么重的担子,这么危险的事情,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
朝野上下的流言愈演愈烈,钟离宴听了都想吐血,更别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扶渊。其实,那些说他德不配位的他尚能接受,他是继太子,因为头个哥哥倒霉,这至尊之位才到了他头上。自己一看书就困,读书上不及几个弟弟,就连有些术法学得都比老三老四慢些。
他至今记得,弟弟们都是四五岁的年纪就学会了化龙,而他一直拖到了十二岁。若非是他,扶渊也不会受伤,不会在沁水蹉跎三年。
可说扶渊的那些,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这些人不知何为边境苦寒,心无感谢不说,还对结界破裂的原因妄加揣测……简直是岂有此理!去北境、入魔宫、查凶手、绛天城……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是容易的?
钟离宴严重怀疑是自己拖累了扶渊。
“殿下?殿下?”小内监见他出神许久,壮着胆子出声提醒。
他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就出去看玲妃娘娘了。
女人要比天帝与贵妃都年轻些,只见她一身素裙,披发赤足地跪在钟离宴面前,一双眼微肿,却已经不再流泪了。
即便是请罪,玲妃眉眼间仍有往常的高冷模样。
“玲娘娘。”钟离宴不废礼数,“若您今日还是为叛贼求情的,就请回吧。父皇好好的,您这幅样子又是在哭谁?”
前几日的胡搅蛮缠,玲妃早就摸清了钟离宴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人,却不想他今日上来劈头盖脸就给她扣下这么一顶罪名,便也不敢造次,叩首道:“罪妇不敢替逆贼求情,只盼望殿下顾念手足之情,能放我儿一条生路。”
“三弟何错之有?”钟离宴反问,语气微冷,“若来日他真的自立为帝,我也知道他是身不由己,不会怪他。”
“多谢殿下……”玲妃的目光说不清是冷清还是呆滞,“可有阿寅的消息了?”
钟离宴摇摇头:“若有消息,必定第一时间送进您的宝月宫。”
他吩咐伺候玲妃的宫女送玲妃回去:“玲娘娘病了,近日就不要出来走动了。你们照顾好她,若有差错,杀头谢罪。”
宫女们瑟缩一下,低头应是。
【作者题外话】:《783882+回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