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垂野被人带走了,只剩百里恢弘一个,偌大的西园空荡荡,又不能随意走动,令他十分寂寞。
虽然前几天云垂野在的时候,他们也不能随意见面说话,但至少知道身边还有这么个共患难的人。说实在的,他不是寂寞,他是心焦,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心焦。
他挂念的倒也不多,无非是师兄的安危,与如今战况。
说什么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这个连中三元的天才都不敢夸这样的海口。百里恢弘愤愤然。
这些日子的事,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对于大师兄,他无甚担心,只有心疼。师兄那般厉害的人,又是天时院的院长,怎会有性命之虞?可受苦却是实打实受着的,别人谁也替不了。
至于战况……虽然如今是太子监国,但拿主意的终究是习相。以他对习洛书的了解,大敌当前,习洛书不可能会退缩。
有几分胜算呢?
百里恢弘算不出来,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在这里再躺下去了,打起仗来,庶务多如牛毛,搞不好他们早把自己给忘了。
打定主意后,他便着意观察这西园的构造,妄图找到什么废弃狗洞,坍塌矮墙,好让他跑出去。
这想法固然不可行——西园端的高墙深院,墙里墙外御林军水泄不通。
贿赂?可他身上也没钱埃
又过两日,他正打算装病装死,忽然发觉,高墙外的御林军少了多一半儿。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外面一定出事了。
这日午后,按例他有半个时辰可以在院子里溜达,其实也没什么好溜达的,每日风雪昏暗,已是接连几日,要么不见阳光,要么便是天光朦胧。
西园的主殿上,有人趁着午后风雪小,爬上屋顶扫雪——雪太厚了,即使是官式建筑,若不及时清理,也有受损的风险。
百里恢弘眯着眼看房顶上的小人,忽然发觉,有一大团雪在朝他“飞“”来。
那团“雪”太大,带出的风险些把房顶上的人带倒。
“小心些1百里恢弘吆喝一嗓子,“我看房顶上雪也不厚,你下来罢1
房顶上的人应了一声,因为风雪的缘故,并不是十分清楚,他看到那团“雪”正卧在百里恢弘怀里,便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团雪,便问:“百里山长!那是何物?”
“鹌鹑1百里恢弘不敢说是鸽子。
“喔,竟能飞得这么高。”房顶上的人不再问了,继续扫他的雪。
这几天看着他的御林军都是心不在焉的,也没人关心方才飞过来的到底是鹌鹑还是鸽子。百里恢弘把鸽子揣在袖里,等这半个时辰消磨的差不多了,这才回房,细细检查这鸽子的玄妙。
这是天时院的信鸽,它见了百里恢弘,并不怕生,甚至一点响动也不曾有,十分配合。见桌上有中午的剩饭,还不嫌弃地啄了两下。
“咕咕,咕咕咕。”百里恢弘吸引着它的注意力,对它施了一个小小的术法。
消息是曲归林发来的,大体说的是若百里恢弘能出来,他便在外面接应,请他确认一下具体时间。
他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是曲归林亲笔没错。
山长想了想,要他今夜子时来。他留好信息,把鸽子从后窗放出去了。
那鸽子很机敏,没有立刻飞走,而是站在窗棂上,左右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危险,才展翅飞了出去。
在他印象里,这个小外甥并非是有什么大智大勇之人,今日之事,如若是师叔或者师兄吩咐他做的还好,若是他自己的主意,那必定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非他不可了。
百里山长略略收拾了下东西,把大氅挂好,就静静坐在床上,等候子时降临。
太长了。
子初过两刻,百里恢弘面前出现了一丝术法的痕迹。
果然是曲归林的手笔。百里恢弘忍不住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外甥叹气,这法阵过于粗陋,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逮个正着。
山长下榻,抬手助他一臂之力。
“大舅1少年的声音在夜色里并不是很显眼,“您还好吧?”
“我没事。”百里恢弘扶他一把,“你师尊呢?”
“师尊已然大好了,您放心。”曲归林想重开法阵,却发现回去的路怎么也打不开了。
“你这阵法画得有问题。”百里恢弘扶额,从一开始他就想说了,“你这是单向的,而且忘了隐蔽自己的身份。”
“没忘,是我实在弄不干净。”曲归林哭丧着脸,问百里恢弘,“舅,那现在怎么办?”
“破罐子破摔吧。”百里恢弘决绝道,“如果我们被发现了,那早就被发现了。”
他披上氅衣,开了法阵,破了外面的结界,惊动了守在附近的御林军。
“舅?1曲归林又惊又恐。
“走1转瞬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西园之外。曲归林被他拉着,辨不清方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
“先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1百里恢弘似乎对这附近很熟,带着他又转了一个弯。
曲归林凝神细听,发现不远处有行军的声音,这么一转,那声音就远了。
“外面的军情我知道的不多,”曲归林喘了一口气,“师尊和大师兄五日前出了城,便再没消息。我……我听的都是些风言风语,听说,七杀上神深入敌营,与我军断了联系,到现在已失联一日有余……还、还有,听说外城有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御林军都正往外面调呢……”
听到曲归林说没有消息的时候,百里恢弘还在想“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听到外城破了……他在心中暗暗期望,这千万不要是真的。
山长在西园这安逸日子过习惯了,突然有这么大的运动量,便有些体力不支,在他思考的这片刻功夫,曲归林便超过了他,跑到了前面。
“归林,慢着1山长回神,话音才落,眼前的少年就被一队人马拦下。
明晃晃的刀刃割破曲归林的衣领,在他颈上留下一条血线。
百里恢弘站得远,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只见马上持刀的人身量单薄,应该是年岁不大。
曲归林看得清楚,但刀架在脖子上,强烈的威势堵住他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曲师兄?”虽是疑问,眼前居高临下的少年却没有太多疑问的意思,“这都宵禁了,你还在街上乱跑什么?”
“上、上神……”
“百里山长?”扶渊收了刀,不再为难曲归林,“出来罢。”
百里恢弘从黑暗中走出来,看到了扶渊身后列队整齐的数百御林军。
“上神这是来抓我的?”百里恢弘从从容容地见了礼。
“如果是为了山长,何必这么大阵仗。”扶渊在马上抱了个拳,说话也不客气,“来人,送山长回西园。”
“等等1百里恢弘上前一步,引得扶渊身旁的御林军都拔开了刀,“上神,我并没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过错,似乎还立了功,您没理由关我。”
“不是关你。”扶渊道,态度比对曲归林时稍微规矩了一些,“外头兵荒马乱,请山长进园子里避一避。”
“避无可避。”百里恢弘立刻道,“上神,您说实话,外面战况到底如何?1
军情机密,扶渊自然不会放到大街上来说。但是他犹豫了,胯下的马儿通灵性,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略有不安地拍打着尾巴。
“这样吧,”扶渊调转马头,“把百里山长嘴堵上,扔回西园。至于曲归林——押回天时院1
御林军一拥而上,不给百里恢弘辩解的机会,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他,堵了他的嘴,用黑布蒙上了脑袋。
另一边,曲归林也是一样的待遇。
“非常时期,委屈二位了。”
在黑暗中,扶渊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恳切。
然而他手底下人动作可不客气,推搡之间相当粗鲁,百里恢弘被他们扔上马车的时候,屁股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
哐当哐当片刻,车停了,他又被人拎着后衣领,整个人便从车上离开,再摔到了另一个平地,这次是脸朝下。
立刻有人将他扶起,替他摘下套在头上的黑布,松了绑——百里恢弘瞪着眼,他发现方才还拎着他脖子的人如今态度已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突如其来的谄媚,令他比方才夜行时还要戒备几分。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面前是天时院的大门,自己正在天时院的门内。
“上神这是何意?”百里恢弘横眉冷目,与面前赔笑的御林军形成鲜明对比。
那军士答不上来,正为难呢,一抬头,忽然看见救星:“徐将军。”
百里恢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徐西坞那厮。习武之人走路没什么声音,他竟没察觉。
“徐衡山1百里恢弘回身,他一看见徐西坞那张脸就来气,“你唱的又是哪一出儿?1
“山长恕罪。”谁知今日这徐将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实有不得已之事。”
百里恢弘理智逐渐归位,知道这态度是要求人:“所以,现在在西园的人是归林那孩子?”
“正是。”
“那好。”百里恢弘略想了一下,“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山长大义1徐西坞说着又要拜。
让百里恢弘给拦下了。他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心说自个儿的亲外甥还在人家手里,他有什么理由不给人家办事。
“是这样的。”徐西坞语速极快,“战况并不乐观,主帅七杀上神与精锐兵力失联……”
“城墙呢?城墙破没破?”百里恢弘紧张月如期。
“目前无碍。”徐西坞看着他的眼睛,“但恐怕要不行了。”
百里恢弘稍微松快一些的心又紧了起来。
“这事儿乱,我长话短说。”徐西坞稍微放慢了语速,但对于常人来说,仍是极快,“上神怀疑城里有奸细,八成会趁着这次做些什么。上神说,外郭坚固,多半是堪舆图的功劳,所以说,敌人的目标,就是月院长与庄公子。”
徐西坞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个不打眼的小瓷瓶,递给百里恢弘:“上神需要您做的,就是用这瓶真血,开启堪舆图,守住皇城,加固内城,至于外城,上神已经和院长他们打好招呼了。”
呦呵,还是与师兄一起保家卫国。百里恢弘收好那小瓷瓶,搓了搓手——是他该感谢扶渊给了自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瓷瓶入手微烫,他心里清楚人的体温达不到这么高,他一开始以为这瓶真血是扶渊的,捏到手里才发觉不是。他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徐西坞一眼。
徐西坞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其实,有点儿小问题。”百里恢弘捏着瓷瓶,忽然想到,“帝都堪舆图,我不会呀。”
堪舆图是天时院开山弟子才能学的,如今会这个的,除了他大师兄大师侄,便只剩一个捡了天大便宜的扶渊。
徐西坞这才递给他另外一封信,百里恢弘小心翼翼地撕开,发现里面就只有一张纸,薄薄的,展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个繁复又奇怪的阵法,底下给他标上了运气的方式。
这阵法很怪,绝不是天时院的东西,有些地方生涩稚嫩,似乎是扶渊自个儿造的。
这是个局。
他把这些东西都收好,抬眼直视徐西坞:“将军放心,上神交代的事,我能办妥。”
“也许生死存亡,全系于您一人。”徐西坞又道了声珍重,便告辞了——当然,没忘了留下相当一部分的御林军。
山长长呼一口气,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去找合适的地方去了。他看不懂扶渊的计划,只隐隐觉得这是上神设下的一个局——他只是一枚棋子,他要做的只是走好他该走的这一步。
此时定远门上。
扶渊早已赶到,上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七杀的消息。
自然是还没有消息。
怕是凶多吉少。
但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个全须全尾的七杀,他们的胜算便能多上一分。
扶渊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个帅才,兵法经验什么的暂且不提,大敌当前,最重要的就是纵观全局的眼界与独当一面的魄力,他能布生死局,却没有那种三军阵前指挥若定的果决。
现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死人,不是城下乌泱泱的敌人,也不是城里不知何时会捅他一刀的“幕后人”,而是这浮躁不安的人心。
七杀失踪后,他脱锦袍,换战甲,代太子钟离宴,守定远门,守帝都——死战到底,寸土不让。
这里没什么上神侯爷将军,只有守城的人,流血的人,正在拼命的人。
他看着城下的厮杀,考虑着要不要亲自出城去找七杀。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恢弘只是一道保险,他不能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他身上。
正巧,徐西坞跑上来了。
“老徐。”扶渊回身,“相爷呢?”
“还在江擦门。”徐西坞道。方才敌袭,是习相领着人过去的。
“叫西大营王将军来支援。”扶渊道,他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艺高人胆大,“再点几个功夫高修为强的,跟我从这儿跳下去。”
“嗯?”向来军令如山的徐西坞没有立即执行扶渊的命令——连他都觉得这指令无比荒谬,“您要下去找七杀上神?您若是不放心,我带人去就是了。”
“不行。”扶渊道,“我大概能感觉到他的位置,你们都不行。”
他看着徐西坞,神色无比冷静:“快去。”
短短两句话,徐西坞额上已然生出冷汗。他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了。
行军打仗,他可比扶渊习相加起来都有经验,自然也知道,这定远门除非是圣上醒来过来亲自坐镇,否则其他人都是没什么威慑力的。像扶渊这个级别的,最有效的提升士气的方法,莫过于亲斩敌首在前。
王将军与徐西坞挑的二十个人几乎是同时上来的——这时候人贵精不在多,扶渊点了一下人,交代了两句,果真就身先士卒,纵身一跃,从几十丈高的城楼上跳下去了。
这一跳可把徐西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跟上,身后是二十个身手与他不相上下的御林军。
扶渊身上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底盘不稳腰力不够,就算是名刀傍身,他徐将军也能一招之内就能撂倒;但扶渊身上的修为他也是清楚的,中正纯粹源源不断,与祭历可以说是相得益彰,等闲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须臾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少年也不矫情了——明珠蒙尘,山河浴血,京城以南再无重关,这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七杀的气息不弱,离得近了,连徐西坞等人都有所察觉,看来是没什么大事,还能蹦跶。
那为什么失联了一天一夜?扶渊警惕起来。
回首望长安——某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终于打通,阴谋阳谋——好一个调虎离山!
扶渊慌了一瞬,又瞬间冷静下来,重新思考——那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那就将计就计!
他原本麻木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兴奋。
徐西坞瞧见了,还以为自家公子杀红了眼。
“七杀上神!速归城下待命1
扶渊调动真血——除了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还有失散在外的。
【作者题外话】:有白色鹌鹑的,有的鹌鹑也会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