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媛把脸埋在了膝盖中。
当日世家欲诛杀公主,先帝大怒,皇室卫军与世家大军血战一年,卫军失利被逼入召陵。
祖父遵太后旨意,派心腹领兵前往召陵协助赵尚,劝降先帝。怎知最后竟逼死了先帝,逼死了赵尚,也逼死了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
太后怒不可遏,下令封闭都宫城门,开始血腥清洗世家,宋氏株连九族,族中牲畜亦无一幸免,宋氏一脉就此消失。祖父被软禁宫中,受尽折磨自戕而亡,郑氏一脉被卫军禁管在府中。
当日响应太后号召的家族接连被打压,都宫笼罩在一片灰暗中,人人闭户不出,生怕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
她躲在房中度过了漫长又丑恶的日子,听见院外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狞笑,身边丫鬟一个个消失,她只能躲在榻旁拼命地诵经,为祖父和死在内乱中的将士们祈求。
直到母亲被他们逼死,她的怨恨再也捂不住,分明是太后命祖父清君侧,务必诛杀公主!
祖父自戕,以为可保郑氏平安,然而郑氏已经败落了,没有了府兵,加上太后的憎恶,郑氏族中成了卫军随意发泄愤恨的欢所。
昔日的顶级世家一夕跌落谷底,任人欺辱。她恨极了太后,若不是太后执意诛杀公主,公主怎会远赴北雍?她日夜祈求的少年怎会长埋召陵?祖父怎会死?如日中天的郑氏怎会败落?
所有的愤恨在她看到祖父书房中的密室里的信时,陡然破碎。祖父竟参与密谋,与宫中奸细勾结谋划先帝。
她捂住了嘴,泪眼模糊地着往下翻看,最终看到了那两个字:严涉。竟是祖父的心腹干将亲自杀了他!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哭喊着朝后院跑去,祖父也不无辜!太后也不无辜!无辜的只有他,只有她的少年,永远被埋在了浑浊的污水中,那样纯白如玉的少年!
原来太后找的就是密信,太后已经知道宫中有奸细。她在榻前哭哑了声,口齿不清地诵着经,替他超度,祈愿他往生极乐,来世再也不要到午云,不要再来找她了,郑氏有罪,郑氏有罪!
人人都说她疯了,昔日郑氏的掌上明珠被吓疯了,整日胡言乱语,族中仅剩的几位叔伯也以为她疯了。
等到大雍南攻,叔伯们与奸细串通,带着她逃出了都宫。她以为他们会一路逃往南海,正好她可以去召陵,看看他长眠的地方。
谁知马车一路向西,竟是往天空城而去。
郑氏没救了。她惨淡地看着神情谨慎又欣喜的族人们,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滚入了山林中。
风声呜咽,隐约听见叔伯的声音:“下去两个人,将她救起送往边境……是个可怜的孩子1
杨一世心生怜意,解下外裳披在了她身上。
虽不知她为何伤心欲绝,可见她孤苦无依的单薄模样,他忍不住想起一诺。同样的年纪,一诺在雍京备受宠爱,快活无忧,她却流落荒野。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精雕细琢的美玉,递到她面前说:“郑姑娘,你瞧我这美玉如何?与你南国工艺比之如何?”
郑媛缓缓抬起了头,纤细的手腕接过了玉佩,放在眼前观察起来。
皓腕凝霜雪。他目光有些凝滞,她纤长的眼睫上湿意未干,无辜的双眼里倒映着玉色,竟比满天月色清澈几分。
他喉头微窒,低声说:“郑姑娘,莫要伤心,这玉我送便与你了。”
郑媛站起了身,直直地将玉佩放回了他手心。
他愣了愣,沉着脸将玉佩一把塞进她手中。
“你给了我解毒的方子,这玉是酬金,莫非你看不上我这等军中粗俗之人的东西?”
他板着脸,左脸的长疤有些瘆人,语气里有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紧张。
郑媛立了良久,面无表情地收下了玉佩。
两人围坐在火堆前,杨一世特地捉了只山鸡,麻利地收拾好用长剑串起,烤了起来。
吃完山鸡她就要起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问:“郑姑娘,杨家大军很快就会过林中,你打算怎么办?”
他下令杀了一路遇到的所有百姓,以防万一。他不希望她撞上大军。
郑媛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想去召陵……我去不到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杨一世收回手,稳稳地接住她,他嘴边露出了一抹笑意,这女子他要定了。
珠翠掀起珠帘,快步进了殿。她环顾了一圈,绣屏前也空无一人,不由大惊,尚宫局的嬷嬷们马上就要到了,四公主去哪了?
她着急地出了殿门,压着神色朝院外走去。
华心兮今日穿了一身湖蓝绣莲裙,避着人快步走进了游廊。廊下的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穿着白色织金锦缎,头戴玉冠,眉眼逐渐长开,满脸郁色地看着她。
她笑着走上去说:“梳起玉冠越发沉稳了,只是一脸郁色,生生减了几分气度。”
华漫兮苦笑着说:“四姐,你还笑得出,明日你就要离宫了,北境苦寒枯燥,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他无力地扯着衣袖,他不想她去和亲,可又能怎么办?只恨自己无能,既不能保护姐姐,又不能保护长公主。
华心兮握着他的手说:“漫兮,都会有的,我是心甘情愿去北境的,你凑过来些,我给你说个秘密。”
华漫兮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含笑,疑惑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华心兮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在他的惊愕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大步走到了苑中,顶着烈日观赏榴花,榴花似火,开得十分灿烂。
她欢喜地说:“漫兮,这榴花生机蓬勃,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日后我要在王宫遍植榴花,让我大雍的榴花开满北境1
华漫兮笑容有些苦涩,北境寒凉,并不适合榴花生长。
华心兮对着守在苑门口的玉钗吩咐:“玉钗,拿我的玉佩去甘乐宫,请母妃出面,带倾云过来,就说我请倾云长公主共赏榴花。”
玉钗迟疑地说:“殿下,皇上下令……”
“快去,怎么?本宫唤不动你?那你便留在宫中吧1
“殿下……”玉钗带着哭音走了出去。
华漫兮叹了口气说:“四姐,你又何必为难她。”
父皇下旨令长公主携众在王府抄经诵佛,不得出府,如有违抗一应射杀。
王府中刁奴说起大雍南攻战况,听闻曲水与阳水两城尽破,长公主惊怒之下一病不起,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向父皇推荐了宫外妙手村。父皇勃然大怒,连着杖责几名御医,自此再无人敢提医治一事。
长公主病了十几日,苏玉又被皇后娘娘扣在宫中,眼下九王府中情形不容乐观。
华心兮收起了笑意,冷淡地说:“不过是传个信,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跟着去北境也是个累赘。不如留她在宫中。”
北行侍从宫中已经造了册,若有人逃脱,宫中自有他的去路。
她敛起神色说:“漫兮,君王为人不忍乃是大忌,不过一奴婢耳,若不能为己所用,毁之无妨。”
九弟个子虽长了不少,心智却未跟上,照大军南攻速度,不出三年午云必破,太子之争迫在眉睫。二皇子在午云大肆敛财,夏决依靠娄朔与五皇子联络紧密,唯有九弟……
杨一世运势极差,替二皇子做了嫁衣。朝中无人帮扶实在艰难,高家党羽实在高明,给二皇子谋了个肥缺。
她心思百转,午云破了也好,倾云就能一心一意地帮着九弟谋划,以倾云的才智,定然能帮九弟拿下至尊之位。
云流病恹恹地坐在凝香殿外,看着院中繁茂的木槿,心生烦躁。这北方的花木也是丑陋的,艳俗又不够精巧,散发着一股怪味。她蓦地想起在都宫时,种在宫院边的含笑,幽深的香气袭满寝宫。
白鹭引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宫中嬷嬷走了进来,嬷嬷行礼说:“长公主殿下安好,奴婢是安妃娘娘宫中的管事嬷嬷,娘娘念殿下久居府内,怕殿下乏趣,特遣奴婢来请殿下进宫赏花。”
云流愣了一下,安妃?是了,明日华心兮就要离宫了。
她没有动,淡淡地看着阶下摇曳的虞美人。
嬷嬷躬着身静静等着。
云流身上盖着披纱,坐在软榻上朝下看去,院中阳光强烈,嬷嬷已是汗流浃背,仍旧一声不吭,躬着的身子纹丝不动。
这又是何必。华心兮真能折腾人。
“你起来吧。”云流站起了身,一旁的白鹤连忙去扶她,被她推开。
嬷嬷恭敬地行礼说:“多谢长公主,院外已备好了软轿,奴婢这就引您过去。”
云流坐在轿中闭目养神,白鹭轻轻替她打着扇子。
宫轿平稳,不愧是黑甲军,她轻轻扯着嘴角。
华漫兮在廊下来回踱步,未时末了,长公主会来吗?
华心兮觉得好笑,开口逗他:“九弟如此着急,莫非真喜欢上阿流了?”
他停下了步子,是喜欢吗?除了母妃与四姐,他只觉得长公主亲厚,绝无害他之心,故而常去长公主府中。
苑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人侧头看去,云流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朝两人望过来。
华漫兮大步朝她走去,见她脸色苍白,大热天里还披着薄纱,他皱着眉伸手去拉她的手指,入手冰凉,他连忙将她拉到太阳下。
云流笑了笑,抽回了手,朝苑中盛放的榴花看去。
“阿流,可算见到你了。”华心兮走到她身边,热心地给她讲解着关于榴花仙的故事。
她终是侧过头,看着华心兮清瘦的小脸说:“华四,明日就要离宫了,你可担忧?”
华心兮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神色有些松动。
云流想了想,低声说:“你与我不同,你还有九皇子和安妃娘娘,在北境好好活着。”
华心兮红了眼,一把抱住她说:“阿流,是我大雍对不住你。你也要好好活着,有漫兮在,日后必无人敢轻慢于你。”
华漫兮沉声说:“长公主,给我些时间,我必定将午云还你。”
长公主是最后的午云皇室血脉,只有她还在,午云就有希望,终能重生。他都想好了,等他夺得太子之位,登上大宝,就将长公主送回午云。父皇意欲在午云境内设南境王,辖午云诸城,他便封她为南境王,午云境内遵循旧制。
云流终是抱了抱华心兮,她恨的是华绍,不应迁怒华四和九皇子。
苑门口的嬷嬷越来越多,皆是满脸谄媚,又带着一丝焦急,生怕触怒了四公主。
眼见着夕阳西下,华心兮才慢悠悠地开口说:“吾与长公主甚是投契,半日时间竟如此匆匆。九弟,替我送长公主。”
华漫兮扶起云流,云流深深地看了华心兮一眼,此去一别余生只怕都不会再见面了。
华心兮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开。苑外候着的嬷嬷鱼贯而入,架起她朝寝宫走去。
华漫兮绷着脸,微微扶着云流朝宫门走去。
两人走过一处花丛,云流拉住了他,轻声说:“九皇子,阿流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晚风吹过,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华漫兮沉沉地扶起她,替她顺了顺气,给她拢紧了纱衣,才轻轻点了点头。
长嘉二十三年六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嫁嫁娶订盟,纳采祈福。大雍三公主启程前往北境和亲。
三公主仪仗盛大,陪嫁了无数佛像珍宝,金书玉橱,织绣烹食,应有尽有。随行技师无数,携带了大量佛经医典、天文历法典籍,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
北境大将军丹祖奉命前来迎亲,候在燕州城外。
礼部尚书钱宪将陪嫁人马交到丹祖手上,嫁礼遂成。
丹祖走到三公主车轿旁询问了一番,随即下令起轿,和亲队伍踏上了北方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