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老人洞里一片寂静。一个瘦弱的人影飞快钻了出来,攀着藤蔓翻上了天坑。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坑底无人,放心地跳进了深林。
天坑底下的岩壁后走出一个枯瘦的老婆子,弯了弯嘴角。
少年依旧衣衫褴褛,在林中跳跃着,惊起了不少胆怯的妖兽,妖兽们开始四下逃匿。
他伏下身蹲在树上,观察着树下茂密的灌木丛。
灌木丛里毫无动静。
他等了许久,心头暗想,莫非不是山鸡窝?
眼见天色渐亮,他只得收起短剑,抱起木盆往苍山赶去。
林中重归平静,灌木丛动了动,一只长尾妖兽探出了头。它以为是老人洞的老婆子们在追它,不想是个少年,只是,没听说老人洞的人改吃妖兽了啊?
长尾妖兽钻进了灌木丛,很快就叼起几只小妖兽,往深林窜去。
少年费了些力气才从鬼窟里出来,走到了石门前。
他到苍山来照料重伤男子已有月余,男子丝毫不见起色,倒是他,越发能应付鬼窟中的妖兽了。
他难得笑了笑,看着手上冒出的青枝。鬼窟妖兽残暴,只有以实力压制它们,否则每日都会被它们戏耍。
他进了石门,房中弥漫着厚厚的萤绿灵气,遮住了床榻。
他拨开灵气走到榻前,榻上空无一人,不由一惊,床上的男子去哪里了?
他惊慌地在房中转了一圈,毫无踪迹。遭了,若是寂天知道他照料的人不见了,必然暴怒。
少年扔下木盆,跑出了石门。
石门后是一片草丛,有一条小路通往绵延的苍山。他快步找了过去。
苍山上云海起伏,灵气四溢。他顾不得欣赏神秘的景色,心急如焚地爬上了山腰,蓦地发现了一片山谷,谷中有不少木屋,屋前空地上有小妖兽正在嬉闹。
他不禁顿住了脚步,苍山中还有这样宁静的地方?他以为苍山中的妖兽都如鬼窟妖兽一样凶残。
少年飞身下了山谷,试探地走到了木屋前。
小妖兽们停止了嬉闹,好奇地抬头看着他,有胆大的甚至走到他身边嗅了嗅,拿头轻轻蹭着他。
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伸手揉着妖兽的头。其余妖兽渐渐围了过来,轻轻舔着他,用爪子抓挠着他破烂的衣裳。
他不禁轻声说:“别……破……。”
声音又低又涩,像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他自己吓了一跳,张着嘴试图再说话,却死活说不出来,只发出了一些难辩的低嘎声。他神色难过地低下了头。
妖兽们开始散去,复又在地上嬉闹起来。
他站起了身想朝木屋走去,却猛地顿在了原地。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靠在木栏上,眉目温润,手中把玩着一只血红玉镯,明媚的日光透过镯子落在他脸上,隐去了他的神色。
少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男子侧头看着他,轻声说:“你来了。”
少年点了点头,朝着木栏走了两步,有意地避着男子。他悄悄看了一眼男子,男子换上了一身浅绿长衫,长发扎在身后,颈上缠着一圈棉布,却不是昨日他缠的那条了。
萧珵收回了手镯,看着局促的少年说:“穿越鬼窟想必十分艰难,辛苦你了。”
少年突地红了眼,低下头不去看他温和的脸。
男子被送来那日,寂天突然出现在了老人洞,老人洞如临大敌,诸葛乞从天而降,落在了寂天面前。
寂天冷漠地说:“诸葛老儿,听说老人洞有个少年,我借用一番。”
诸葛乞便把他派了出来,他惶恐地跟着寂天进了鬼窟,到了苍山脚下的石屋中,看到了已无气息的男子。
寂天要他每日过来照料男子,他只能听从。谁也没有问他如何过的鬼窟,他艰难地从鬼窟妖兽手中活了下来。
萧珵看着倔强的少年,突然想起年少的自己,他静静地说:“我叫萧珵,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一震,落入老人洞后从来无人问他的名字。他艰难地开口说:“重……重流……”
低嘎的声音让他涨红了脸,越发自卑起来。
萧珵轻吟:“重流?倒是个贵雅的好名字。”
他想起了那人。
重流抬起头,他说是个好名字?
南林一族秘术高深,唯有自己生来体弱,仙力低微,一直只能使些初阶秘术。
他心性软弱,自小被族中子弟欺负,连母亲替他取的名字亦被取笑,说是女儿家的名字。
他每每迁怒母亲替他取了个弱名,少时母亲还会安抚他,等到十岁时灵石测出他仙力低微,母亲便十分冷漠了。
他生来即有树灵缠绕,被族中选为少主。族中本对他寄予厚望,谁知他仙力低微,还不如族中婢女,他渐渐地被族人厌弃,族中隐有废他之意。
母亲将他送进了骊昭仙山修行,他满心失望,族中子弟大多进入了最强的崇丘仙山。
好不容易能与崇丘仙山的师兄师姐外出历练,却被师姐一路责骂,最后困在了无边无际的幽洲中。
他落入幽洲已久,族中无人来寻。他越发明白自己是无用的废人,就待在幽洲吧,母亲也能再生婴孩,族中也可以再立他人。
重流心绪起伏,被自己厌弃的名字,却被他称赞是个好名?
他看着萧珵,眼里有些疑惑。
萧珵背靠着木栏,微风吹起他的长发,他闲适地闭上了眼,轻声问:“如今是几月?谷中这般暖和。”
重流顿了顿,低声说:“你……来了一月……”
萧珵睁开了眼,他躺了一个月?他神色微冷,萨拉竟有那样神秘的隐卫,难怪敢与他独处一室。
颈上一阵剧痛,他伸手轻轻按着伤口。
见重流有些关切地看着他,他不由笑了:“重流,还是你替我换药吧。”
重流飞快地给他换了药,重新拿棉布给他把伤口包起来。
末了,萧珵轻声说:“重流,你衣衫被妖兽挠破了,我房中有新衣,你换上吧。”
重流脸色微红,嗫嚅着摇头。
萧珵费了好大劲才劝动了他,让妖兽带着他去了谷中洗沐。
木屋前只剩下萧珵,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原以为自己能制住萨拉,让他下令出兵,不想被反杀了,自己连人影都没看清就倒下了。
“珵儿,何事发笑?”
一个响亮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他侧头看着寂天。
寂天一身白袍,站在木栏外。
他想了想,开口问:“老爷子,我怎么会在苍山?”
寂天回头看着他说:“你母亲将你带来的,来时你颈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
原来是母亲。他沉下了眼。母亲知道他袭击天主被拿下了?
寂天沉着脸问:“珵儿,你为何不用老夫给你的东星召老夫过来?老夫在定要扭断那人的脖子1
萧珵笑容有些苦涩,离开大雍时他把东星给了长公主。他说过若是她需要帮助,便召他。
她没有召他,他却自乱阵脚,袭击了天主,惨败在天主手下。颈骨断了,只怕要在苍山养上一年半载,他帮不上她了。
寂天提高了声音说:“珵儿?老夫问是谁伤了你1
萧珵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老爷子,不必问了,是我技不如人。”
寂天满脸怒气地说:“放肆,竟敢将你伤成这样,老夫要将他抽筋剥皮,吊在鬼窟之中狠狠折磨1
萧珵按着太阳穴说:“我只怕要在山中长住,还望老爷子不要吝啬,多教我些高深仙术。”
他艰难地躬身,拱手行了个礼。
从前被寂天逼迫着学习术法,他厌烦至极,满心想着逃跑,去午云找当年的小公主。
如今幡然醒悟,没有实力什么也做不了。一味逃避到大漠,长公主依然生生落在他心上,他无法忽视她的困境,却又无能为力。天主不出兵,仅凭他一人如何阻挡百万大军?
他要打败天主,把天空城收入手中。
寂天仰天大笑,欣慰地说:“甚好,甚好,你终于明白了老夫的苦心。你先好生休养,老夫必定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你。”
寂天盘腿坐下,从腰间取下酒囊大口喝着。
萧珵松了口气,老爷子终于不问东星和他受伤的事了。只是,母亲怎么找得到老爷子?老爷子行踪诡秘,外人难见真容。
他疑惑地问:“老爷子,我母亲怎么找到你的?”
寂天顿了顿,冷淡地说:“你母亲会罕见的高阶阵法,倒令老夫惊讶。”
萧珵微微吃惊,母亲不是只会些哄骗天主的民间戏法?只是,连深藏不露的天主都敬着母亲,母亲应该有些事没告诉他。
许是与母亲分开的几年,她学会的吧。若是他年少时母亲有这本事,他们也不至于流落南境,沿街乞讨。
他微微一笑,看着寂天走远。
重流有些紧张,从木屋里走了出来。
萧珵仔细看了一眼,少年干黄的脸上依稀可辨清秀的眉眼,锦衣松垮垮地贴在他瘦弱的身子上。
重流轻轻扯了扯锦衣,想让衣裳更贴合些。他长高了些,却也越发瘦弱,活似一根细竹竿。
萧珵笑着说:“古话说人靠衣装,果然不错。这衣裳原是侍女给我做的,你先凑合穿,我已经派了妖兽去不夜城给你定做。”
重流惊讶地摆手说:“不……不必麻烦。”
萧珵指了指木栏,示意他坐下。
重流只好坐在了他身边。
萧珵语重心长地说:“几年前我在白海边被寂天擒住,被他带回了幽洲。他把我扔进鬼窟,任我自生自灭,我曾以为自己会葬身妖兽之腹。”
重流惊讶地问:“你……也是海外之人?”
萧珵摇了摇头说:“不过是凑巧在海外修行。”
重流好奇地问:“当时你在哪座仙山?”
萧珵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在骊昭。”
重流眼神一亮,有些欢喜地说:“我也在骊昭……从前在……”
他眼神暗淡下来。
萧珵见他神情低落,轻轻拍了拍他说:“我被扔进了鬼窟,你猜我怎么活下来的?”
重流抬头看着他。
“被寂天扔进去后,鬼窟中的妖兽一直想吃了我,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出去,我有一个想要再见到的人。”
萧珵神色有些怅惘,低声说:“靠着这个信念,我花了半年时间打败所有的妖兽,终于离开了鬼窟。”
重流十分震惊,打败了鬼窟中所有的妖兽?
萧珵笑得风轻云淡,他也记不清怎么打败那些妖兽的,只知道自此鬼窟中妖兽见了他便四处逃窜。
后来寂天解开了鬼窟的封印,他从鬼窟走了出来,进入了苍山,被迫跟着寂天学习术法。
重流摊开手,几根树枝飞快生长起来,缠绕成了树盖,替两人遮住了正午暴烈的阳光。
萧珵赞赏地说:“南林秘术,难怪在骊昭修行。”
重流眼神暗了暗,闷闷地说:“萧大哥,我想去崇丘的。”
萧珵见他有些低落,不由笑着说:“崇丘虽好,却不及幽洲。天下武学,幽洲为上。你来到幽洲也是机缘,何不跟着老来怪修习幽洲秘术?”
重流愣了愣。
“我不日就要跟着寂天修习仙术,我们比试比试,谁学得更快?萧珵只是区区凡人,可不比你拥有家族秘术。”
萧珵站起了身,捂着右颈走到草地上,几只小妖兽亲昵地撕咬着他的裤腿。
重流慢慢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