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妄为(1 / 1)

叶云澜盘膝在云床上,冷汗湿透了额头和背脊,乌发有几缕粘在脸颊。

身后人双掌紧贴着他后背,庞然的灵力冲荡过经脉,强大的修为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如粘稠的海水流淌而过。

许久,身后人才将灵力收回。

压制住他周身行动的禁锢被解开,叶云澜身体一软,勉强用手撑在云床上稳住身形。

缓了许久,他才回头看向身后之人,哑声道:“我从来不知,堂堂天宗宗主,仙道至尊,也会强行为不愿之人疗伤。”

栖云君微微凝眉。

“我不明白,”他声音冷冽,“我们之前应当从未见过面,你对我的畏惧究竟由何而来。”

蜕凡境修士触及天道,能够感应他人对自己的心绪。

凡人若直呼其名,便是远隔千里,蜕凡境修士也能有所感知。

叶云澜竭力平复心绪。

他长睫垂下,瞳色慢慢变得黑沉,忽然道:“仙尊似乎误会了一件事。”

栖云君:“何事?”

“仙尊与我素昧平生,我所畏惧的自然不是仙尊。”叶云澜道,“我只是听闻,仙尊主修无情道。而众所周知,修无情道者,见天地,不见苍生。”

栖云君:“那又如何?”

“我所畏惧的,恰是天地无情,”叶云澜冷漠道,“天地无情,只肯把清浊分辨,却不分好坏,不辩黑白,常常让无辜者受难,教无罪者负罪。如此,怎能令人不畏?”

栖云君面色微冷。

他听得出,此人一番话,看似是在说畏惧天地无情,实则仍是在暗讽于他。

上一个敢在他面前如此言语无状之人,已经轮回转世许久了。

身为剑修,他从来不是脾性温和好相与的人。

只是。

栖云君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

这人确确实实是在畏惧他,方才疗伤,他的手紧贴在这人后背时,能感觉到那湿透了冷汗的单薄背脊在不住发抖,回头望向他时,连眼眶都已有些发红。

这人并不曾哭,可眼尾那颗泪痣却像一滴无声流下的血泪,看着……甚为脆弱。

难得解释道:“所谓黑白好坏,有罪无罪,都只是世人评判,片面之词而已。”

“天地之所以无情,只是因为天道至公。”

天道至公。

叶云澜听着,忽然忍不住弯起嘴角勾了一下。

他极少笑,这抹笑带着不尽嘲讽之意,却依旧艳丽得惊人,像是白茫茫雪地里,一朵被寒风碾碎的红梅。

“仙尊原是这样以为的。”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移开目光看向殿门之外,道:“敢问仙尊,还要留我疗伤到何时?”

“七日。”栖云君道,“你体内神火精魄气息外泄,需我以灵力连续贯通经脉七日,方可压制。而此后每隔一月,为保证伤势不再反复,还需再行贯通经脉巩固一次。”

“仙尊倒也不嫌烦,”叶云澜面无表情道,“为一个修行路已断的弟子,耗费这般多功夫,值得么?”

栖云君:“我说了,我欠人因果。答应过的事,便会完成。”

叶云澜淡淡道:“原来我只是仙尊完成因果的工具。”

栖云君凝眉想要解释,却发现叶云澜并未说错。

他确实只是在利用叶云澜完成因果罢了。

“我已知晓仙尊所需。”叶云澜垂下眉眼,神色厌倦且疲惫,“这七日,我会留在这里疗伤,如仙尊所愿。”

“仙尊若无它事,便请离开吧。”

栖云君沉默片刻,终是没说什么,临走时道了一句:“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叶云澜才慢慢松开紧攥成拳的手。

掌心已满是汗渍。

他抬头仰望云天宫的穹顶,对方临走留下的话,却已完全变了模样,魑魅魍魉般钻进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

——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剩

反虱…反虱…反虱…反虱…反虱…反虱…

叶云澜晃了晃头,踉跄起身下了云床,走出这座宫殿。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他冷得哆嗦了一下,神智却清醒许多。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决定先在外面走走。

云天宫极大,整体由白玉构筑,雕栏玉彻,阆苑琼楼,一派仙家气象。

只是过于寂寥。

叶云澜走了半日,未见一个人影。

天在飘雪。

叶云澜走在玉石铺就的回廊之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就如同当年他被关在浮屠塔中,一层又一层往上攀爬时,所听到的回响。

他闭了闭眼,再度将思绪从那些昏暗浑噩的记忆之中抽离。

前方忽有一大片鲜艳颜色撞入眼帘。

叶云澜停下脚步,见到不远处是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大片鲜艳红色缀在白玉琼楼间,与冰冷死寂的云天宫格格不入。

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桃林中。

和外界飘雪不同,桃林里竟温暖如春,应是被人布下了逆转天时的阵法。

有风吹过,桃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身上。他闭上眼,嗅到桃花清雅的淡香。

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脸颊,很柔软。

似曾相识的地方,令一些久远前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他也是在这样一片桃林中救下容染。

他年少时目盲眼瞎,被亲族抛弃,流落山林,栖居于一处满载桃林的山谷之中。

偶然一日,他在桃林中走过时,忽被一物绊祝

他蹲身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竟是个重伤濒死之人。

他将人救了回去,细心照料。

这人便是容染。

只是,容染醒来之后,却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得了。

他们一起在桃谷里生活了三年。

相依为命,如同亲人一般。

容染虽失了记忆,但懂的东西,仍是比他多上许多。

他教他用木石生火,搭草木为屋,猎兽皮为衣,让他不必再栖居山洞,也不会再食不果腹。

虽然一开始是他救下的容染,但到后来,被照顾的人,却反而是他。

容染经常会猎一些味道鲜美的野物烤与他吃,而他便去山林里摘来新鲜的野果,捧给对方。

每当这时,对方手掌总会抚上他的头,轻缓揉动。

他虽然看不见容染面容,却觉得容染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到一个惊雷掣电、倾盆大雨的夜晚。

容染消失了。

只给他留下了一瓶丹药,还有一枚玉。

那场雨下了整整九天九夜。

一开始,他还待在他和容染一起搭建的木屋里等,后来,便跌跌撞撞跑到雨中去寻。

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容染踪迹。

目盲会令人的感知格外放大。

他跑在雨中,听着淅沥雨声打在背上,起初只觉喧嚣,后来便震耳欲聋地敲击着他的心脾。

从此,他再也不喜欢雨天。

尤不喜欢的,是听雨的声音。

九日之后,雨声停歇。

他依旧寻不到容染,只能一个人蜷坐在泥泞的桃花林里,打开了紧攥在手里许久的丹瓶。

丹香扑鼻。

他想,这应当是容染留给他吃的东西。

尽管那时的他,连丹药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把丹药倒进喉咙。

丹药入口即化,很快,他便感觉到浑身疲惫一扫而空,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也慢慢出现了光亮——

他竟然能够视物了。

能够视物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去看对方留下的那枚玉。

——那是枚墨玉。

墨玉上镌刻着极为古朴的纹路,中间竖刻两个古老字符。

他看不懂,一直到后来,他跌跌撞撞出了桃谷,去到凡世后,找人问起,才知道那两个字是“天宗”。

仙道第一大宗,天宗。

而他之所以出谷,便是想要找到容染,于是没有犹豫,便往天宗去了。

跋涉数月,才终于到达。

在前往天宗过程中,他曾遇过不少危险,只是,那枚墨玉似乎是件奇物,每当有人想伤害他时,便会散发出强光,待强光消失后,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便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后来问起容染,容染也只是揉着他的头,告诉他不必知晓。

他攀上山门三千长阶。

在长阶尽头,他遇见了容染,也是第一次看清了对方容颜。

如他想象般温柔美好。

容染一见到他便是一怔,旋即认出了他腰间墨玉,满面欣喜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容染声音如春风拂面。

“——我已经,等你许久。”

……

叶云澜忽然觉察到有视线落在身上。

他睁开眼,侧身往视线来处看去,发现白衣鹤氅的男人执剑站在不远处桃树下,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男人身上剑意未消,有孤高冰寒之意从身上溢出,分明是刚练完剑的模样。

这里,竟是栖云君平日练剑之地么。

叶云澜蹙起眉,目光紧紧注视着对方手上长剑。

玄清渡厄剑。

当年他在浮屠塔中,感受过无数次对方挥出的剑气,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柄名震天下的凶剑真正的模样。

被神火重伤之后,他目力一直不佳,这样的距离,只能隐约看到栖云君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剑形制古朴,剑鞘上却镌刻着一抹突兀艳红,瞧不清是何图案。

而剑柄处,则悬着一枚墨玉,观形状,依檄…有几分熟悉。

叶云澜想要细看,忽然听到栖云君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本已想走,留在此地不过是对玄清渡厄剑尚有几分好奇,闻听此言,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扰仙尊修行,我这就离开。”

栖云君站在原处,凝视着那抹瘦削白影渐去。

他低头看着横枝在他面前的桃花,抬手轻触上面一片小小花瓣。

方才他从远处窥见桃林中有人,恍惚间竟似与梦中那抹虚幻身影重逢。

走近方知只是错觉。

忽然想起,云天宫内终年飘雪,除了殿内和这处桃林,其他地方皆冷寒刺骨。

叶云澜不能动用灵力护体,又有伤在身,怕是受不得冷。

或许不该叫他离开。

只是,这念头也就在脑海中转圜过一瞬,便不见踪影。

——

叶云澜走在空无一人的白玉回廊上。

寒风穿过他衣袍,他的面色比回廊外堆叠的雪更加苍白。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来者一身青衣,是容染。

“阿澜可教我一通好找。”容染快步走到他面前,语气有些埋怨,脸上却含着笑意,“不过能下床走动,看来师尊疗伤确有成效,我也便放心了。阿澜,你肯定不知,之前你在贺兰师兄屋里昏迷的时候,我有多担心。”

叶云澜不咸不淡道:“是么。”

容染笑容微僵,旋即又关切道:“阿澜在云天宫里可还习惯?师尊不喜被人搅扰,云天宫不允外人随意出入,你若有所需,便都与师兄说,师兄来为你办妥。”

“我并无需要。”叶云澜微微抬眼望着容染,忽然道:“容师兄,我之前便说过,我不想来这里疗伤。”

“阿澜之所以不愿,是因为师尊么?”容染柔声劝,“其实,师尊虽然修的是无情道,但平日里对我,对其他天宗弟子都是极好的,并不如外人说的那般不近人情,阿澜实在不必如此抗拒。”

“并非如此。”叶云澜道,“我只是觉得,容师兄照顾我这些年,当年的救命之恩,已经早就还清了,再如此帮我,我恐怕消受不起。”

容染:“阿澜怎会这样想?我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与救命之恩无关,你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师兄,”叶云澜淡淡道,“有许多事情,我已经可以自己决定,不必再劳烦师兄为我主张了。”

容染面色一白,终于明白了叶云澜的意思,“阿澜忽然这样说,莫非是师兄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么?”他想了想,急切解释道,“你当时吐血昏迷,我将你送到师尊这里来疗伤,是在迫不得已,并不是不尊重你意愿……阿澜,你不知我当时有多担心……”

叶云澜越过他便走。

“阿澜1

容染忽然提高声音喊。

“你难道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师兄闹脾气么?”

叶云澜只往前走,没有回头。

容染立在原地,等了许久。

然而这次,叶云澜却没有再和以前一般,处处依着他就着他。他只要表现出些许不虞,便会主动靠近过来,小心翼翼讨他开心。

等他终于转过身,却连叶云澜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五指慢慢攥到肉里,容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夜莺,飞走了。

——

沈殊在等人。

他一向善于等待,且极有耐心。

终于,他遥遥看见那个从风雪里走来的熟悉身影。

乌发飞舞,白衣猎猎。

让他不禁想起,那日漫天烈火之中,那人如白鸥飞掠而来,将重伤的他拥入怀中的场景。

火焰撞入那人背脊,有血滴在他脸上。

好烫。他想。

怎么会有人的血,这样的烫?

烫在他心尖,教他日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沈殊?”

他听到那人清冷如泉的声音。

沈殊跑过去,迎着叶云澜惊讶目光,将手里揣了许久的一捧蓝铃花递给对方。

幽蓝花朵上盛满风雪,静谧美丽。

叶云澜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花接过来,道:“你是如何进到云天宫里来的?”

之前能够偷偷潜进贺兰泽的院子也便罢了,此地是云天宫,禁制重重,连他都无法轻易出入,沈殊又是如何进来的?

“望云峰……我之前来过几次,云天宫就在望云峰顶。”沈殊声音沙哑,语速依旧很慢,“只是……一开始我进不去,所以,我便在外面等了几日。”

叶云澜:“等?”

沈殊点头,“等人。”

“等什么人?”

“等人……进去里面。”沈殊描述,“我等到一个……穿着青衣的人。我跟着他,便进来了。”

青衣人……容染?

叶云澜道:“你上次潜进院子里见我,难不成也是这么偷偷跟进来的?”

沈殊点头。

叶云澜:“……”

他伸手去摸了摸沈殊的头,心中微有诧异。

且不论沈殊能够跟踪元婴期的容染不被察觉,单是只偷偷看过一遍,就能依样画葫芦地闯过那么多复杂禁制,这其中所要靠的,不仅仅是强大的观察与记忆能力,还必须对阵术一道有着极为敏锐的、天生的感知。

这是个天纵之才。

叶云澜意识这一点,忽然想起前世魔尊。

魔尊,也是极擅长阵术之人。

原本他对此并不知晓,因为他被送入魔门时,对方早已九转天魔体大成,实力在魔道称尊,无需再用阵术作为助力。

一直到后来,魔尊自封修为踏入负生寺,破尽浮屠塔外九万重禁制,杀上来救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对方在阵术造诣上,并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个阵术大家。

叶云澜有些出神。

沈殊仰着脸,任叶云澜摸头,目光专注地凝在叶云澜身上,模样显得十分乖巧而安静,却忽然感觉对方的动作慢下。

他看到叶云澜那双美丽眼眸里依然倒映着他的影子。可对方的眼神,却仿佛是在透过他,在看向别的人。

沈殊眸色微深,忽然伸手扯了扯叶云澜衣袖。

“……仙君。”

叶云澜回过神来,“怎么。”

沈殊:“这次我带花过来,仙君可以……给我一点奖励吗?”

叶云澜想到沈殊而今还只是十三四岁年纪,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做了事情便想得到表扬。

于是便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沈殊:“我想要仙君……抱抱我。”

叶云澜怔祝

沈殊攥紧他衣袖,小心翼翼道:“不可以吗?”他声音沙哑,“就像……当初仙君救我一样。”

叶云澜想起当初他抱在怀里,满身是血的少年。

那时,少年蜷在他怀里,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攥住他衣襟。

……就仿佛他是他,在浮世中唯一的依靠。

心一软,叶云澜俯身拥住沈殊。

少年炙热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在寒天雪地里僵冷的身体,忽然感觉到暖意。

很温暖。

忍不住抱紧了些。

沈殊踮起脚尖,也伸出双手环住他削瘦单薄的肩头。

少年的鼻息喷在脖颈上,有些痒。

许久,他听到少年沙哑的声音。

“仙君……好香。”

叶云澜并不觉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只是,以前魔尊那厮意.乱.情.迷之时,也常抱着他说他好香,而今被沈殊这么一提,不知怎么,脸上竟有些烧热。

他放开少年,起身道:“时候已经不早,你该回去了。云天宫不比其他地方,你擅自闯入,会惹出祸端。”

“我不怕。”沈殊却道。

……胆大妄为的小狼崽子。

“知你不怕,”叶云澜道,“可是你如此行事,却会让人为你忧心。”

沈殊:“仙君……也会为我忧心吗?”

叶云澜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把你救出秘境,可不是想看你恣意妄为,折腾自己的。”

“妄为……我不懂什么叫妄为,”沈殊道,“不过,我听仙君的。”

“那便回去,这几日不必再过来了。”叶云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七日之后,我也会离开这里。”

沈殊乖乖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仙君离开这里后,还会回去……之前那个地方吗?”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有自己的住处。”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来,“仙君自己的住处……在哪里?”

叶云澜想起,他的住处是刚进宗门时容染安排的,十分偏僻,周围没有其他弟子,平日里,也只有容染会专程过来看他。

偏僻之地,倒也合他需要,不必费心更换了。

于是道:“雁回峰,青竹林。”

沈殊听了,想了想,道:“那我……先去仙君住处等着,给仙君准备一个……惊喜。”

“到时,仙君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奖励?”

惊喜?

叶云澜看着沈殊仰头望他,眼都不眨的认真模样,心头微软。

他轻轻用指腹擦去飘落在少年脸颊的雪花,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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