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日皇宫。
一声清脆的响。
是叶帝手中的酒盏失手落地。
鎏金所制的杯身上雕刻着飞鸾,杯子在地上滚动几圈。
而后,飞鸾头部碰上了一双莲履。
叶檀歌微微蹲身,将酒杯拾起。
乌发从她修长的脖颈淌落,即便只是倾身拾杯的动作,也显得极是优雅柔美。
她将酒杯递给一旁的宫人处理,莲步轻抬,走到叶帝身后。柔软双手抬起,轻轻按揉叶帝肩头。
“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她轻声道,声音柔婉动听,像在枝头歌唱的百灵鸟。
叶帝道:“叶梓心的魂灯灭了。”
叶檀歌的手微顿,“梓心长老……转化为曜日隐卫后,勤勤恳恳,为我族效力已有千年,而今身死,确实教人悲伤……陛下,是否在考虑为梓心长老举行族葬?”
叶帝冷哼了一声,叶檀歌总是如此,身在太古之族,却总怀妇人之仁,还有些不合时宜的伤春悲秋。
不过叶檀歌是他的女人,有他宠着,只要不逾矩,存有些许天真,倒也无妨。
“檀歌,你忘了么,叶族人的葬礼,会在转化为曜日隐卫之前举行。成为曜日隐卫之后,就只是一件兵器。只是兵器而已。”
听到叶帝的话,叶檀歌如盈着一池湖水美丽眼眸中,似有波光晃动了一下,
叶帝继续道:“兵器损毁了,并不值得悲伤。朕所烦扰的,是叶梓心为何会死。”
“朕已允许他动用圣木之力,而他本身亦是半只脚踏入蜕凡境的强者,所要对付的,却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因此而不明不白身死,着实令我叶族损失许多。”
“陛下,您可否告知臣妾……梓心长老要对付的,是谁?”
叶檀歌忽然轻声道。
叶帝并没有立时回答,他想起当初签订神圣契约的时候,叶檀歌哭泣着哀求他不要逼迫那孩子的模样,最终令他同意了叶云澜的要求,更改了契约,将不允许叶云澜之后踏入西洲的条约划去了。
他实在见不得叶檀歌哭的模样。
但他之所以同意如此,更是因为,他派出的曜日隐卫即将到达,叶云澜已经是个死人,即便契约不写,而死人以后,自然也无法踏足西洲。
只是而今死的,却是叶梓心。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孩子……伴随凰星降世而生,注定为叶族之劫难。
现在看来,这劫难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叶帝的心中隐有不安,莫名烦躁涌起,对叶檀歌的疑问,便显得有些不耐。
“檀歌,你又忘了规矩,身为嫔妃,没有资格管族中之事。别多问。”
叶檀歌果真没有追问,而是揉着叶帝的肩,顺从地道:“好,臣妾知道了,陛下。”
叶帝喜欢她温婉的模样,声音和缓下来,道:“先别揉了,到朕身前来。”
美丽的女子如蝴蝶一般轻盈绕到他身前,盛装华服,颜容如画,细长的红脂在眼睫根处斜斜勾勒上挑,比之平日多了些妩媚情态,然而润泽如水的眼眸,却依旧是无辜纯情模样。
“陛下?”
叶帝将叶檀歌拉入怀中,叶檀歌轻轻地“啊”了一声,一双柔夷攀上他肩头。
女子的身躯娇柔若无骨,令人喉咙微微干渴。
叶帝眸色微暗,拿起桌上酒壶,壶嘴对着叶檀歌嫣红微张的唇。
珠帘低垂,他声音带上一丝喑哑。
“朕渴了,手边却无酒杯,檀歌,还是你来喂朕喝酒吧。”
浓度极高的酒液从酒壶之中流淌出来,叶檀歌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将酒液含入嘴中,脸颊被酒气熏红,一双明眸却依旧凝视着叶帝。
温柔的,专注的,仿佛有着无穷情意。
叶帝垂首看着,心思一动,便想要俯身取酒,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报——”
是侍卫焦急匆忙的声音。
“陛下,圣木,圣木那边,出事了!”
——
叶梓心化灰消散于虚空,蔓延四周的金色丝线却依旧未散。
这些丝线仿佛跨越遥远空间,从虚空之中源源不断而来。
叶云澜处在丝线的中心,他眸中金色仍未褪去,只身站在天池山半山,辽阔的山风吹拂着他衣袍。
明明亲手杀灭了一人,他眼底既无解决敌人之后的愉悦,也没有寻常人会生出的恐惧惶恐,只有漠然倦怠。
金色丝线小心翼翼触碰着他,一副仿佛很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缠着的丝线,道:“不必再灌输力量了过来了。让你真身来见吾。”
正在摇曳的金线一停,而后缓缓伸出一根竖在叶云澜面前,然后上下弯曲,像人一样点了点头。
但是旋即又左右摇摆,仿佛是在摇头。
点头又摇头,意思表达十分凌乱。
“哦?”然而叶云澜低头看着丝线,却仿佛明白了它的意思一般,低喃道:“这条虚空通途受结界阻隔,开口有限,无法让你本体力量彻底过来么……”
“妖皇城的结界,当初还是吾所设下。”他抬起那只缠满金色细线的手,白皙修长的指尖处,有尖锐的指甲伸出,金色瞳孔收缩到针尖。
他凝视虚空,却仿佛跨越虚空之中,凝视着无比遥远的一点,而后指甲划下,撕开了一道漆黑深沉的裂缝。
——
西洲东部,日出之所,乃光明山脉所在。
曜日皇宫高踞于光明山脉最高处,山前是曜日皇都,也就是西洲最大的城池“光明城”。
而山后则是一处深谷,平时被曜日军队所封锁,寻常人不可进入。
这处深谷其实便是叶族族地,只有身具叶族血脉之人才可以进入,隐藏着整个远古世家的万年底蕴。
叶族族地中心,有一棵极为高大的凤梧,明明身处深谷之底,却高大得仿佛能够遮天蔽日。
其叶片血红,仿佛浸透了鲜血,边沿泛出金光,每片叶子都如同剔透的血玉。而无数叶子悬挂于树干,便汇聚成了一朵火烧云。
只是云中却有一道横着的粗壮枝干上没有结叶,显出些许突兀,仿佛在等待着谁的栖息。
这里是叶族之中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带着神圣面具,身着铠甲的叶族人将圣木守卫环绕。
有叶族人远远在圣木旁走过,皆会停住脚步,虔诚将双掌合十,躬身一拜。
远处有火鸾飞天而起,发出清脆啼鸣。
有妖主神凰当年所设下的结界以及圣木庇护,叶族族地恐怕是整个修行界中最为安宁的地方。
即便万载以来修行界遭遇过数次大难,但这依旧丝毫不影响叶族族地的安宁。
叶涧是一名圣木守卫。
他守卫圣木已经有二十余年。他被调任圣木守卫时,正是如今叶族太子殿下出生后的第二日。
圣木与二十多年前一样高大挺拔,仿佛丝毫未变模样。
叶涧全身包裹在盔甲中,在面具外露出的双眼冷冽清醒,与他周围的同伴并无两样。
只是他在心底里,却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
日复一日地守卫着同一个地方,谁都会感到厌倦。而如果没有意外,他一生都将停留在这里。
他想,怪不得他那么多伙伴死后想要成为曜日隐卫,生前已经如此无聊,死后只想走出族地征战。
只不过,即便心中如此作想,叶涧却也从未希望过圣木出事……
叶涧的眼睛忽然睁大。
“那……那是什么?”他有些颤抖地开口。
高处虚空中,一道黑色的裂缝开启,里面深沉幽冷,不知通往何方。
空间裂缝并不稀奇。能够到达化神期的修真者大多都会开启,区别只是或远或近而已。
虽然化神期的修真者在外界已经是一方大能,但在继承远古血脉的世家之中,渡劫期实在并不少见。
只是问题就在,这道虚空裂缝,是开在叶族族地之中。
——连蜕凡期强者都无法进入的叶族族地中。
这就有点吓人了。
旁边的守卫都已经反应过来,大喊道:
“敌袭!”
叶涧也反应了过来,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如临大敌盯着那道虚空裂缝。
从里面走出来的会是什么?
是别的远古世家的人,或是星月皇朝派出的远古凶兽?还是对叶族有仇怨的世间大能?
然而那道漆黑裂缝却只是静静开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有动静的,是圣木凤梧。
圣木凤梧散发出了一阵强烈的金光,不似以前温暖,反而刺得他们眼睛酸涩。
叶涧想,是敌人强大,圣木主动要庇护他们么?
他心中因异变而生的恐慌顿时消散不少。
却见到庞大金光奔涌向漆黑的空间裂缝之中,没入其中,但那裂缝却依旧静静存在着。
待金光彻底进入之后,那道裂缝便行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守卫们面面相觑。
叶涧抬头看。
他觉得圣木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悲伤,仿佛叶族永远失去了什么。
旁边守卫长戳了一下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向陛下通传此事啊!”
他赶去曜日皇宫。
没有来得及进行通传,他跑进宫殿,道:“陛下,圣木、圣木那边,出事了!”
长颈酒壶咕噜噜滚到了脚边。
叶帝从座上起身,眉目似乎十分阴沉,“告诉朕,圣木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你这样匆忙?”
皇座上似乎还横躺着一个女子……叶涧不敢多看,只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叶帝。
待到他跟随着叶帝赶回族地,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了。
凤梧居然在……落叶。
无数血红的叶片在空中翩飞,像是在落着一场纷纷扬扬、永不停息的红雨。
可是,凤梧为不朽之木,蔓延已经有万载之久,甚至生出了灵智,从来都郁郁葱葱,又怎会忽然落叶?
叶涧心中恐慌更甚。
很快,叶族的祭司和长老们也赶到了。
其中有一个佝偻身影,他认得,是族中最为年长的大祭司。
大祭司穿着厚重的袍服走上前面,神圣面具上镌刻着比他们都更为尊贵的花纹。
他躬身,口中念出古老的咒文。
“圣木在上,请树灵现身,与老朽一见。”
“请树灵现身……”
“但请树灵现身一见……”
伴随着吟诵声,周围所有祭司都合上双掌,开始低头祈祷。
叶涧看到叶帝站在旁边,负手而观。
一个身穿华服,画着精致妆容,美丽温婉的女子依靠着叶帝。
那女子他有印象,是当年的大祭司之女,一出生便测出血脉天赋异禀,居住在族地圣木旁的祈灵塔中,被当做家族继承者之妻培养。
他在成为圣木守卫前,曾是祈灵塔的守卫,曾经远远在祈灵塔外,瞥见这位年幼的继承者新娘端坐在高塔上最高的房间,侧着脸,拿着木梳在窗前静静梳头。
即便只是一张侧脸,而且不施粉黛,却依旧美丽得令他一眼荡魂,至今不能忘却。
圣木的树叶依旧在不断凋零。
祭司们在祈祷,可漫长等待中,圣木那遮天蔽日的树叶终究还是慢慢变得荒芜。最后只剩了褐色的树枝。
艳阳烈烈照射着,失去树荫的庇护,叶涧身上渗出汗水。
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悲凉。
凤梧叶已落尽了。
而凤梧的余荫,那些曾留给叶族的庇护……还存在吗?叶涧不敢深想。
但单看叶帝铁青的脸色,也足以窥出些许真相。
祭司们的吟诵声止。
他们对视了几眼,均是摇头叹息。
叶帝将周围人挥退,只剩下祭司和长老,沉着脸道:“究竟如何了。”
一位祭司颤颤道:“陛下,是族中守卫不当,结界出现了缝隙,令外人入侵。圣木树灵久居族地,也许是不甘寂寞,跟着那人跑……跑掉了!”
——
叶云澜在抬手撕开缝隙之后,眸中金芒倏然黯淡了许多。
他并未在意。
毕竟体内如今力量终归只是外力灌注而来,真正属于他的力量并未寻回。
而此番跨越中洲到西洲整个洲域施展咒法,强开叶族结界,力量终究微有不逮。
只是,单单叶梓心之消亡并不足以给叶族警告。而有些东西,曾由他所赐予,自也该由他所收回。
强烈的金光从漆黑缝隙之中流淌出来。
若说之前从虚空渗透出的是金色的细线,而今,便是几乎手腕粗细的光柱,从裂缝中延展而出。
之事形状变了,本性却仍不变,依旧极为亲近地缭绕在他身边,有几根试探着似乎想要贴近他脸颊,被他侧过脸避开。
“想要待在吾身边,便自己化形。”
他淡淡道。
那些金色丝线听了,歪歪扭扭地朝着他点头,从他身边离开,汇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金团模样,暂时还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叶云澜的目光继续凝神注视着眼前黑色的空间裂缝,跨越整个洲域施展的术法极耗心神。
一直到金光彻底穿越了裂缝,他才放下手,裂缝缓缓闭合。
而与此同时,他眼中的金色也在缓缓褪去。
一根金线又凑过来碰了碰他的手,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他低下头,道:“不必。”
而后,他抬眸遥望着广袤天地。
天池山是中洲最高之山,即便只是半山腰依然可见周围壮阔山河。
“美丽的……人间。”他低喃着,而后闭目往后倒去。金线交织成网,托住了他身体。
而一旁,金光交织缠绕的东西已经慢慢显现出了形状。
而后小心翼翼地,朝着仿佛闭目沉睡的人靠近。
——
天空中黑暗凝聚,雷声轰鸣。
法无笼罩在无量佛光之中,在万千修士组成的周天星斗大阵加持之下,他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蜕凡,无限逼近传说中的踏虚境。
不仅仅是他,想来与他同样处于大阵枢机位置的那两个人也是同样。
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魔物能够引得全修真界的修士一起大动干戈,但,魔尊……毕竟不是普通魔修。
道门在百年之前已经溃败过一次,那一次修真界遭受大劫,魔尊发疯,血洗了几乎整个北域。
这一回,不能够再出错,修真界承受不住再一次的血流成河。
他们准备得极为充分。
而魔尊明明也已经中了计,没有了反抗的力量,如今所要阻止的,只是对方的天魔解体大法,防止魔尊卷土重来。
只是为何,还是有强烈的不详之感充斥在他的心中。
法无看到魔尊背负着那个枯瘦如同恶鬼的人,站在大阵中心,脚底阴影晃动摇曳。
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他扔出手里佛珠,道:“不必再等,动手!”
周天星斗大阵发动,天上地下,无数修士们燃烧着体内灵力聚集到阵法中。
星光再度穿过黑暗夜幕,照耀于西洲大地之上。
法无将手中碧绿的佛珠抛出,佛珠碎裂幻化出巨大的青莲,铺天盖地朝着阵法中央两人袭击而去!
却见魔尊仰头,猩红双目直刺过来,里面竟是邪恶至极的笑意。
莲花炸开!
剧烈的能量波动中,魔尊身体一寸一寸化为飞灰消散,强光散去的时候,阵法中心只留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静静侧躺在大阵之中,容颜如同恶鬼,却瘦骨嶙峋,似乎已昏迷过去。
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
是魔尊用自己的魔躯硬生生挡下了这近乎踏虚境的一击。
即便修为被自我封禁,魔尊的肉身依旧是蜕凡期,能够挡下这一击,法无并不意外。
可魔尊难道就真的这么容易被他们解决了么?
“不对,”法无忽然道,“是天魔解体大法,魔尊想要逃跑,快拦住他——”
阵法变幻。
无数的星光化成丝线,将虚空封锁,搜寻着虚空中的魔影踪迹。
与此同时,大阵中的修士也放出神魂之力搜寻,不让魔念有逃脱的契机。
“他没有逃。”大阵中却忽然传来陈微远淡然声音,“有云澜在这里,魔尊又怎会逃?毕竟魔尊可是为云澜甘愿中计,自封修为,甚至舍弃肉身为他挡灾。”
便见大阵中心处,几根黑色魔气慢慢缠卷上那枯瘦人影的四肢,仿佛留恋着不肯离去。
陈微远道:“继续动手。”
法无:“可是……”
那毕竟是你的道侣,方才你还说要为他求情。
这些话,法无并没有说出口,毕竟他和陈微远,只是纯粹的合作者关系,没有资格说这些。
“可是什么?”陈微远道。
此刻他隐藏在大阵之中,虽然法无是主阵之人,天宗宗主姬溯月身处大阵天枢,可是真正操纵阵法所有细微变化的人,却是他。
周天星斗大阵,乃是陈族中传承的上古阵法。
但此刻,他拿着星盘的手在不自觉颤抖。
他仿佛有些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搭上去将颤抖止住,冷静道:“魔尊就在那里,此刻其肉身已碎,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法无道:“……既然陈施主如此说了,那便动手。”
大阵的力量再度积聚,法无看着地上枯瘦的人,皱了皱眉。
他走的虽是佛门之中另类的以杀止杀之道,但心中到底存有悲悯。
便只是这一迟疑,便见到阵法中心,忽然又显现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是魔尊。
魔尊果然没有离开。
只是他的身体被打散过一次之后,这次凝结而成的,却似乎有些虚幻。
魔尊的脸沉在阴影里,只是俯身将地上枯瘦的人再度背起,蜿蜒的魔气不断从他脚底之中涌出,将那个枯瘦的人缠卷,彻彻底底与魔尊交融在一起。
法无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可就在他动手之前,先他一步的,是自天上降下的劫雷!
那劫雷无比粗壮,没有给人留有任何容情和准备的时间。
魔尊抬头,他脸上面具已经脱落,却依旧看不清容颜,而是隐在深沉的黑暗之中,只余猩红双眼。
“修罗。”
他声音低沉嘶哑,却有种令人不安的诡异疯狂意味。
几乎是下一瞬,一把血红色凶剑撕裂了大阵封锁,出现在他面前。
剑身修长,剑柄上镌刻着无数恶鬼形状,有无穷无尽的杀气缠卷在这把剑上。
魔尊握住了它。
而后,拿着修罗剑迎着雷劫一挥。
看不清碰撞,只听到仿佛有无数厉鬼尖嚎的声音响起。
刺目的雷电过去,法无瞳孔紧缩。
魔尊站在原地,浓稠黑暗遮掩住他的神色。
他毫无无伤。
但无数厉鬼尖嚎声中,却夹杂着他嘶哑乖戾的笑,在惊雷掣电之中响起。
“你们说想要镇压真正的魔……”
“那就来吧,本尊很期待——”
他笑得愈发乖戾张狂,“很期待用你们的死,来成全本尊至高无上的魔道——”
四野天地之间,忽然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奔涌进他的身体——那些都是沉积在此方天地无数年的恶念、戾气、鬼气……包含了人所能够想到的,所有污秽的一切。
“哈……还不够啊……”他嘶哑地笑,猩红目光投向脚下的大地。
列阵塔下的远古诸族军队忽然大乱。
无数的黑色魔气从他们脚底下的阴影之中窜出,像是藤蔓一般攀沿上他们的身体。
士兵们发出惊慌的尖叫和嘶吼,有的躲闪不及。被魔气刺入心脉,丧失了生机。
但即便至此,也不得安宁,而是被魔气如同傀儡般操纵着,扬起手上的兵器,砍下了同伴的头颅。
混乱滋生出更多的负面之气,朝着浮屠塔上方汇聚,几乎形成一道黑色的龙卷。
而魔尊就立在龙卷的最顶点,他的躯壳宛如无底的容器,吸纳着所有污秽恶念。
处于周天星斗大阵之中的修士们看着地面惨状,许多人发出了愤怒的叫声。
“阻止他!”
“阻止这个魔头!”
“不能再让他杀下去了!”
法无额角有冷汗滑落,这些身在大阵却没有和魔尊真正对峙的修士并不知道,眼前魔尊……不对,这个魔物,带给他的感觉,与以往他与魔尊对峙的数次都不一样。
即便是当年魔尊在北域发疯杀戮之时,带给他的恐惧,都没有如同今天这般,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仿佛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纯粹只为杀戮人间、祸乱人世而生的邪魔……
而且更加令他惊恐的是,在这样的杀戮之中,那邪魔居然……还在变强!
法无捏着佛珠的指尖冰冷。耳畔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冷冽声音,“魔擅于迷惑心神,法无,你不该睁眼。”
是天宗宗主姬溯月。
法无惊觉自己居然不知何时张开了双目。
在他所修的佛法之中,世间一切皆醉人眼,因此需要消去目力,以作持戒。
他赶紧闭上眼,默念清心咒,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到了一声剑鸣。
和修罗剑那喑哑仿佛恶鬼呢喃的剑鸣不同,这声剑鸣清越嘹亮,如同一道冷冽曦光击碎邪妄。
是姬溯月的太清渡厄剑。
传闻之中能够斩尽邪魔的太清渡厄剑。
法无想起来,姬溯月和他、和陈微远都不一样。
姬溯月是数百年来,这片天地之间最先到达蜕凡之人,成名已有两百余载。一直占据天榜第一的名头,直至如今。
相对于姬溯月,他和陈微远都不过只是后辈而已。
他知道,即使不依靠大阵,姬溯月的实力也已经无限接近踏虚,只有一步之遥。
姬溯月已经拔剑,剑尖直指魔尊。
白发和鹤氅在风中飘飞。脚底之下是如同修罗炼狱的景象,可他的面容依旧无波无澜。
法无猜得没错,他的无情道确实已经近乎大乘,境界无限接近踏虚。
只是临门一脚,却已困了他一百多年。
而在这周天星斗大阵之中,说他为踏虚,其实也不为过。
一道划破苍穹的湛蓝剑光悍然袭去!
站立于黑色龙卷中的魔尊抬起眼,修罗剑上绽放出暗红的剑芒,夹杂着无数怨魂戾气迎着剑光而去。
一声轰然巨响,两道剑光碰撞,而后又在同时消散。
姬溯月唇边溢出了血迹。
魔尊在黑气中愈发凝聚的身形变得虚幻些许。
姬溯月面无表情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而后忽然开口:“你怎会我天宗的剑法,是他教你的?”
魔尊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修罗剑的血红剑尖,指向姬溯月。
剑光纵横。
法无发觉自己竟然没有插手的余地,他害怕干扰到姬溯月的剑意,又怕沾染上魔尊修罗剑的血气,致使周天星斗大阵受到创伤。
周天星斗大阵形成,最起码需要三位蜕凡、三十渡劫、三千化神、还有三万元婴期修士的支撑。
若没有了大阵的保护,地面上被魔影袭杀的人,就是天上修士们的下场。
他想起之前魔尊的话语——很期待用他们的死,成就他的无上魔道,终于不寒而栗。
此次过来围剿的无数修士在对方看来,只是对方的饵食!
交战之中,血红剑光划过了姬溯月剑柄,有一枚东西掉落下来。
那枚东西到了魔尊的手心。
是一枚造型古朴的令牌。
魔尊忽道:“哦?是心魔的味道。”
姬溯月:“你说什么?”
“本尊看到了,”魔尊森然笑了起来,道,“这上面,有你的心魔。”
之后法无并未知晓发生了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时,姬溯月已经消失了踪影。
周天星斗大阵少了一个蜕凡期支撑,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既然麻烦解决了,”魔尊扬起手,“那么,是时候让本尊……大吃一顿了吧?”
一道血河忽然从自高天降落,流淌而来,连接天空和大地。
血河中沉浮着无数的尸骸,尸骸所穿的衣物有古有新。还有无数狰狞的人脸在河面浮现,发出不甘咆哮。
血河流淌到浮屠塔下,将大地上的人冲刷,无数人坠入河中,挣扎尖叫,又被河水中的怨魂拉住了双手和脚腕,拖进河底之中。
法无惊惧地看着,口中不断诵念佛号:“阿弥陀佛。”
这般作为,即便这一次无法彻底将魔尊诛杀,魔尊之后也必将遭到天谴。
不,天罚早已经来到了。
天劫的电光闪烁。
可血河流淌在天上天下,贯穿了整个周天星斗大阵,纵然雷劫,劈上去也会被无边怨魂消弭于无形,可是那条漫长无尽的血河却仿佛完全没有消减。
“你究竟吞吃了多少怨念残魂——”
那魔物饶有兴致地看着修士们在血河中垂死挣扎,嘶哑笑道:“很惊讶吗?”
“让本尊想一想,当年,魔渊之下,本尊究竟吞吃了多少恶念残魂——”
“十万?百万?还是千万?”
那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魔物漂浮在夜色虚空之中,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形貌衣着,只能看见眼睛处两点猩红血光,像是黑暗里不断摇曳燃烧的烈焰,又像是流淌蜿蜒着的血。
它伸出手指,那手指笼罩在黑暗中,延伸出黑色极长的指甲,看起来阴森又可怖。
它指尖弯曲,似乎在数数。
半晌,它歪了歪头,道。
“本尊……记不清了。”
眼见周天星斗大阵崩塌,法无遭受反噬重创,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阵破灭,没有人能够再阻挡住那个魔物。
他绝望地想。
血河横跨天际,魔物在黑气笼罩中踏空离开浮屠塔,血河也随着他在西洲大地上蔓延。
法无捏着手中佛珠,正想冲上去阻拦,却听身后一道声音。
“让他走吧。”
陈微远语声淡漠,他拿着星盘,低头看着。
此刻,星盘中心只剩下一颗白子。
“我们还没有输。”他将棋子拿起来,道。
半空之中的魔物仿佛觉察到什么,猩红双目朝他们所在方位刺来,其中恶念狂涌,尤其是陈微远。
翻腾的血河眼见着就要往他两人倾覆而下,只是下一瞬间,陈微远捏碎了手中棋子,身形消失在虚空之中。
只余法无绝望睁眼,看着血河接近——
淹没头顶。
——
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吸食过力量了。
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血河流淌入它的神魂之中,与此同时进入的,是无数怨魂死去之后的不甘、怨气、执念。
那些东西在它脑海里尖叫哀鸣,令他继续杀戮,籍此来获得快感,以此才能够将戾气稍稍平复。
不过,它似乎忘了什么。
……是什么?
第三次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它有些烦躁起来。
它打算先停止脚步,弄明白它所遗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它抬起手,魔气在血河上构造出一只黑色的小舟,它降临到舟上。
血河里是怨魂们发出的尖叫嘶嚎,却都远远逃开了它所在的这艘小舟。
它并不觉得那些声音动听,也并不觉得难听。
就像听风声,听雨声,听世间嘈杂人声。
都只是很平常、已经习惯的东西。
它想要在小舟上坐下。
却被阻挡了一下。
而后它发觉,自己的背上,似乎背着东西。
那东西被它用魔气卷了又卷,和它紧紧贴着,几乎融为一体。
所以这么长时间,它居然都没有发觉,自己背有东西。
体内无数怨念在嘶吼,叫嚣着杀戮,它更烦躁,低低道了一身:“闭嘴。”
然而怨念没有意识,并不会因为害怕它而闭嘴。
它只好忍住满腔戾气,一圈又一圈将背上的魔气解开。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个人。
虽然脸看起来像个怪物。
但确实是个人。
它把那人拎在怀里端详。
很枯瘦。
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它想。
虽然人并不是它的食物,人的戾气、怨念才是。
按照常理来说,它该把这人丢进血河里,让这人也变成怨魂,化为力量进入它的身体中。
可是……好香啊……
它凑到这人的脖颈间嗅了嗅。
有清冷温柔的香气。
一种令它感觉到眷恋的味道。
还是不要丢到血河里吧。它想。
它将几缕魔气注入到这人身体之中,试图将之唤醒。
人确实是醒了。
却仿佛有些意识不清。
这人空洞的眼眶里似乎凝聚着浓郁的黑暗,明明并没有被拖入死境,却比那些怨灵更为死寂。
这人眼眸里倒映出了它的身影。
漆黑、邪恶,笼罩在无尽的杀戮、鲜血与黑暗之中,尖利的指尖戏弄地勾着这人的下颚。
它等待着这人尖叫的声音。
却没有想到,这人只是漠然地看了它一眼。
“你若想要魂魄的话……就拿去吧。”这人似是极厌倦,低哑道了一句。
而后便又彻底晕了过去。
这人是把它当成了地狱而来的勾魂使者?
它觉得有些好笑。
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拥着对方,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
可是同时却发觉对方的生机越来越微弱。
为什么?
它不太明白。
它想,人的事情,或许只有人才会明白。
于是血河被它收了起来。
它抱着这人,行走在凡人的街道上。
天上在下着大雨。
只是市镇中的人见了它们,便仿佛看见了怪物,远远尖叫着四散而逃。
……为什么?
它还是不明白。
明明这一次它并没有想要把这些人丢到血河里。
雨一直在下。
它抱着人湿漉漉走在雨中,雷声不断在耳边轰鸣,越来越大,破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无法穿过它所设魔气结界,但威力却越来越大。
它带着这人行走,没有办法继续吸食力量,终有一日,天雷的力量会穿透防护,彻底将它击碎,连同它怀中之人。
可是如果要它放开这人,恐怕不必天雷,这人很快便会在无声中逝去。
它歪着头思索。
“魔血……封禁……”
这是它从无数庞杂记忆之中将所需之物抽取出来的办法。
天劫是因为它身上的恶孽和魔气所引发。
那么,那只要将这些东西封禁起来,便能够暂时骗过天劫的眼睛。
虽然,只是暂时。
它寻了一间空的屋子,把人安置妥当。
而后,割开躯体,用漆黑的魔血,一笔一划在自己胸膛上绘出纹路。
黑色的魔纹很快覆盖住它的躯体覆盖,如同一套亲手带上的枷锁。
尤其是心口的位置。
是荆棘的纹路。
咒印完成的那一刻,无数庞然的记忆席卷回归。
他蹙眉忍着头脑中怨魂哀嚎,低头看了一眼咒印。
想的却是。
……这与那人背脊上的刺青,倒也相配。
——
“给,这药你拿回去吧,能够安神宁心。记得需得熬煮三个时辰。”
药堂大夫抚了抚胡须,嘱咐道。
雨已经渐渐变小了。
如雾如丝一般打在身上。
拿着药包回到住处的时候,他看到一朵小花。
小小的,幽蓝色,开在路边风雨里,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那人应当会喜欢。
他将花摘下。
回到居住的小院时候,他推开大门,便见到里面静静躺在床上之人的身影。
他走过去,俯身轻轻吻了吻床上人额头,把花放在床边。
熬药的时候,他侧过头,望向窗外。
雨已经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天色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