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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场余波(1 / 1)

那时候,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河岸的脑海中徘徊。

他最开始来到城里的时候,是多么兴奋,而当他得知他被他的父亲送去学医,又是怀抱着多大的憧憬呀!

因此,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的事情,他也觉得是精进自己所必须的。

原始的师徒关系不同于现代的师生关系,学徒与佣人的性质是相近的。而对知识的垄断与禁锢,在接近地球古代的落日城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在进城前,河岸的父亲就对河岸说要时刻在老师旁,多学到点东西,哪怕偷学,也要学到点东西,要接触到这个行业的圈子,以后未必就不能自立门户。河岸把他父亲的交代都深深记在脑海里,认为是人生的哲理。

签订契约前,河岸和同一批入工的学生曾被带到那位医生的主要办公地点。

“我姓丁,丁这个姓来源于钉子,是说我的家系在数百年曾负责建筑上的工作,也曾是苦工。只要你们肯努力精进自己的医术,就一定能像我一样起身,做了不起的人。”

丁医师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了,又开始说起他门下勤奋学徒的发家致富与懒惰学徒的自甘堕落来。

身边有人小声地告诉河岸,丁医师是近二十个节气来,落日城外城的一个风云人物。黄昏战争结束后,他在外城二十多个区陆陆续续开建诊所,要做一种连锁的品牌的概念,非常了不起。

丁医师说一开始收的弟子,如今都是各分区诊所的所长,挂在他名下的弟子不计其数。

于是河岸就和其他一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一起带着憧憬投入丁医师的门下,在他平陵区的诊所里做学徒。但丁医师本人很少来平的陵诊所,河岸主要听丁医师指认的学徒长的话。

学徒长每时每刻都很严厉,但丁医师总是怀带笑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教训学徒长叫他上心一点,又对学徒们说要认真团结。

平陵区的诊所里足有二三十学徒。河岸想起父亲的话,又听到丁医师的教导,就想要尽可能地搞好关系。

一开始,这还是件顺畅的事情,他很快和别人互相介绍自己,他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他学着倾听别人的埋怨与兴奋,他开始想着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想着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他的行动全然来源于过去在日照村里的实践。于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一切举动皆是徒劳——他并融不进城里人,哪怕同为边民人的圈子。始终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当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说起聚会时会委婉地拒绝河岸,谈起城里的新鲜事情或各自在落日城里那壮观的、巍峨的叫河岸不了解的经历时,河岸也插不进嘴。

“他们并不是看起我……只是不怎么与我交流。可能我的交流方式不对,应该更主动一点……”

河岸是那么想的。

但他也意识到确实存在一种可怕的无形的疏远,一种……从出生就注定的生活的差距叫他们逐渐分隔开来了。河岸的外表傻大,心思却细腻,一直藏在心里一言不发。

日子渐多,河岸才开始遇到更多得多的人,比顾川为德先生做助手所见的更要多的多的人,比起那单调的村落里也要多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人。

从求医的公民与边民,到供药商、老师的朋友,河岸每天都要看到一批大不相同的脸。而当他回顾身边的时候,则会发现那些老学徒们的脸,随着与人接触的关系的亲近程度与地位的高低大小,发生百转迁回的变化。

这种表情上的变化让他感到困惑。

诊所里的“医生”面对边民的倨傲与面对公民的谄媚,都让他不太明白。

“顾川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只是不论倨傲或者谄媚,都与河岸没有关系。

他深知自己只是个学徒。

有一天是药材采购的日子,学徒分为两部分,有的人在屋子里清点药材,有的人在屋子外搬运一箱又一箱的药材,河岸是后者。

趁这个机会,他向一位跟老学徒在聊天中询问了许多药材的细节。

等到东西都搬运完了,他进屋去的时候,在门的阴影里,却听到门外另一个学徒无比寻常地对那老学徒说道:

“他一个外边来的,听得懂吗?学过写字吗?”

这句话深深敏感地刺痛了河岸的自尊心。

他自顾自地说道:

“可能是他们不了解日照村的情况。”

只是一个敏感的发现,种入心底,就会成为叫他时时会想起的刺钉。他对那时时刻刻存在的各种小团体,以及自己的独立认知得更清楚了。

于是尽管他已经遇上了一些加入某个小团体的机会,可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想着孤立自处,便都拒绝了。

这样的生活,他原以为会持续很久很久。

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从不会因他的意志而发生转移。

十几天前,他在吃饭的时候,听到学徒们开始讨论关于丁医师的投资接近破产的事情。

河岸那时候没听懂他们的讨论。

直到后来一次和顾川的交流,一个提供信息,一个提供思想,才晓得了这件事完全的来龙去脉。

原来丁医师的主要收入来源并不是用医术治好人。

当时内城有个专司考古发掘与贵重品交易的深地家族,在第六次黄昏战争时期曾向全落日城进行大规模融资,发布了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债券的“奇券”。这是寄希望集结落日城的全部人力,扩大发掘的规模,希望从地底找到更多具有神力的物品,好在黄昏战争之中用于胜利。

这种金融行为并非是现代的专享,而出现在历史的每个角落之中。

只要有钱,要以物易物,搞金融,就会有借贷。有借贷,就有债权和债务,也就有官方政府实体对民间进行借贷,也就有公债,也就有融资。这种行为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

譬如顾川上一世的祖国古代有一种叫做“度牒”的僧侣执照。僧侣不用种地,度牒代表僧侣身份,也就可以向朝廷免去一部分徭役。到了一个朝代,朝廷看到了商机,赶紧发售了不记名的有价度牒,并宣布持有度牒者免去一定比例的税。

这种度牒某种意义上,已经非常接近后世所说的国家债券的性质。要是通货膨胀,东西变贵,那按比例应缴的税金也会增长,度牒价值当然也会增加。举例来说,原先交一贯税金,有了度牒省半贯。如今同样的东西因为物价飞涨,要交五贯税金,有了度牒,可以省两贯半。

因为不记名,民间也就会为免税买卖度牒。

在这个朝代的历史上,曾有粮价翻了五倍的时候,相当于交税也要交原先的五倍,那免去的税也是原先的五倍,于是度牒的价格也翻了差不多五倍……

而在这个世界,深地家族发布奇券时,宣布持有奇券者,即相当于拥有深地家族门下森罗万象的店铺的一部分权益。奇物交易会抽税。这部分税钱就会分摊给持有深地家族债券者。落日城除了农业,就以发掘业为重,奇物交易抽税的收益叫人咂舌。

在黄昏战争时期,深地家族只发放了大约相当于一千万变色石币价值的债券。

客观来看,那时候,深地家族发放债券的行为,成为了如今议事会想要用代金券纸币取代变色石币的一次行而有效的经验。

河岸的老师丁医师向他人认购了数十万的奇券。这些奇券本身代表的权益未必巨大,但由于变色石币的私铸,恶行通货膨胀的发生,在数年内因民间的追捧翻了数倍,于是丁医师也赚得盆满钵满,自此,志得意满,广招学徒。

可在德先生接到沙龙邀请的那天,内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由深地家族一手垄断的发掘业遭到了议事会的警告。

就像圆塔家族之于建筑的垄断一样。

议事会一天之内连发七条诏令,命令收藏了上万种奇物,掌握了落日城超过一半发掘业市场、一度被视作落日城统治者之一的深地家族族长进入禁令宫向冕下述职。

这是近来两个黄昏战争不曾有过的事变,叫所有知情的人为之侧颜。

当时的场景没人知道。中央禁令宫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外传。只有圆塔家族放出消息说,这是禁令宫向外传播的信号,要求深地家族开放奇物交易,不得垄断,并要求深地家族现任族长地岩换人。于是族长地岩连夜前往禁令宫述职,在第一殿外跪拜三天三夜,恳求冕下撤回革除职务的敕令。

深地家族对这一消息没有反驳。

于是内城的沙龙,到外城的酒肆,都传满了深地家族即将像历史数度记载的那样,遭到冕下的制裁。

稍有地位的公民边民着眼于内城的局势变化。接触不到这领域的人,便尚且浑然无知。

当天,在各个私下的交易场所中,奇券的价格发生雪崩。

河岸的老师早几天就想尽快出手,但他已经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收购方。

这是其一。

而其二则是压垮了这虚浮巨物的一根稻草。

丁医师志得意满而开的诸多分所和机构的建造是他抵押了奇券换来的钱。当时他的奇券将近抵押了五十万的变色石币。如今奇券的价格雪崩,不值十万变色石币。由内城第三个大家族岩土家族经营的当铺行直接找上丁医师家门,给丁医师提供了两个选择。

事情的余波便开始波及对此尚且无知的人。

“我听我爸说的,一个是叫老师追加抵押物,直到抵押物的价值与他们给出的五十万变色石币相等为止。”

一天吃饭时,河岸听到饭桌上的两个学徒小声地说道。

“第二个选择是叫那老师,把钱交出去,直到老师抵押拿到的钱,和抵押的奇券的价值相等。”

河岸没有听懂,为什么已经落地的生意还能重新改易。

只知道学徒们说,奇券不是卖出去了,而是抵押出去,可以赎回。岩土家族的典当行和丁医师签订的是一份满十年的契约,现在岩土家族要求丁医师立刻交钱赎回奇券。

“这……这之后会怎么样呀?”

“可能要关掉几个诊所了!”

随后,学徒长听到他们的话语,走来,不准这两个多嘴公民小鬼妄自讨论了。

但为了节约开支,丁医师可能会关闭一个或几个诊所并辞退一批学徒的消息是非常明确的。河岸立即升起一种恐惧,在几天的时间中,在租屋里都一声不吭,闷然不语。

“我应该不会被开除吧。我的父亲交了很多学费,应该是那些没交学费的人被开除。”

他越说越叫自己相信,说到自己自信满满地在今天上工去了。

之后……学徒长就告知了他、他被开除的事情。

他原本想要见丁医师,质问当初父亲倾家荡产的学费。

可丁医师没在平陵,也不会来见他。只有那位学徒长轻蔑地说道:

“你那点学费根本不算什么。你知道你在这里白吃白喝,偷学的东西要花多少钱吗?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帮倒忙。在这里,是我们在培训你,你该向我们交更多的钱。”

那人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河岸被吓到了。

“我没有钱……”

“那还不快滚。”

那人不耐烦地说道。

河岸浑浑噩噩地走了,走的时候连一件工服都不能带走。

于是那天,他就在外面逛了很久,想起父母托商队带给他一封信。信里问他你还好吗?学医学得怎么样?

本来起云前,他就可以回来。但他走在日照之河的边上的时候,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好久时间一动不动,目光一直在细雨濛濛的水上。

之前每次下班时,他都会走过这里。那时候,水上巨大太阳的光芒,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与美丽。

而现在,身边的一切声音好像都被跌宕的水声吸了去,一种巨大的荒凉与寂静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回走。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路边,有个扛着锤子的工人。他穿着破旧的雨衣,驱赶着一只别人的羊马,拉着一车别人的货物,从河岸的身边走过了。

河岸就又顿住了,在雨中目送那人寂静地走去。

“他原来会是做什么的呢?”

会是像他一样学艺的吗?还是像他听到的那些狂热的在奇物发掘的人呢?

他不知道。

“雨水很凉,在外面呆久了,我会生病的。”

他想到这点,跌跌撞撞地赶忙往回走了。

可到了门口,他还不想进来,就站着,站到自己衣服干了点,他终于打开了门,看到那双熟悉的人的明亮的眼睛正在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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