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姓男子确实是遇到了故人才走开的。那人是塔姓男子曾经家族的门客,也是公民。落日城内城还有边民的建筑队伍,但议事会里,无一例外,都是公民。塔姓男子和这人曾经玩得很好,也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塔灰。”
那人对塔姓男子说。
塔灰低着头,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侧着头,弯着腰,不敢直视眼前高贵人。
“胙德,胙大人……你现在、您现在已是二十四司之刑务司的高官了。”
被称为胙德的人长得又瘦又高,颧骨高耸,头发很短梳向脑后,身上是穿了一身白袍,身披两条绶带。说是两条,其实为一。这种绶带像是一条长长的丝绸围巾,上刻纹理,边缘镀金,穿过脖后,挂在肩膀上,两端笔直地向地面垂落。既有两端平行垂落,便叫作两条。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议事会二十四司的廊道里,而塔灰就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有幸得到上人赏识,偶尔成功罢了。”
胙德说。
这就叫塔灰的头低得更下了。
曾经他家的门客,现是他高不可攀的存在。
廊道一片雪花石膏白,不见任何其他色彩。每行数百步就有挂画,画中便是曾经二十四司优秀官人的头像,还有他们的格言。
塔灰看到最初的二十四司之金部司主官那肥大的头像旁写着一句口水话的“名言”:
学会接受,世界就会变美了。
他低下头,默默地走。
建筑里的廊道通向外头,便成了玻璃走廊,能见外侧夜色如漆似黑,一片苍茫。遥远的建筑都藏在黑暗里,不可捉摸。而近处的一切则在荧树的光里若隐若现。玻璃走道里还有玻璃走道外,许许多多全副武装的人正在看守这一落日城最严禁之地。
穿过玻璃走廊,离开外务司,便来到了刑务司的半圆球建筑之中。胙德一边和塔灰交谈,一边引塔灰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他亲自给塔灰倒了杯水。
塔灰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伸出双手,好用双手捧住水杯,然后就在颤抖中泼了点水在自己的身上。
“你这是怎么了?”
塔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迎合似的一句:
“我是太激动,有点着了魔了。”
胙德哈哈大笑,然后撇开话题,道:
“说来,你说你是配合那自行车的发明家,才进了内城的。”
“是的。”
“那倒是有趣了。”胙德说,“自行车的发明家,也是最近议事会里经常讨论到的话题。”
他喝了一口水。
塔灰又惊又疑,他不知道为什么胙德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这是啊,冕下关注到了他的缘故。”
胙德轻声细语,犹如窃窃的风声。
说完,他举杯轻饮茶水,双眼凝视这曾经是他雇主的人脸上的失魂落魄,只道:
“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与你留宿,也老朋友很久不见了,多说一点话,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
塔灰听到前面还心中喜悦,只是后面“没什么机会”这半句话,就叫他如坠冰窟。
确实,他是可能没什么机会再进内城,也没可能来个东山再起了。
他只能讷讷地、讷讷地答好。
“好呀……”
塔灰说。
于是直到了第二天行将拜访冕下的日子,顾川也没有再见到塔灰。他问那位侍女,那位侍女匆匆离去,回来时面色有异:
“您的那位公民朋友如今正在受他的故友、一位刑务司大人的召见,他托我转告您,您不必担心他,等您回来时,他一定会赶来与您再见面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拜访冕下?”
侍女答道:
“已经到准备的时间了,您在等待一刻钟,就需要前往中央禁令宫,等待冕下的召见。”
顾川闻言,扯了扯自己衬衣的翻领,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于是车队再度上了路。
顾川也不坐车,单单坐在车外,凝望天色。
那永恒的落日啊,就在那天际线上继续长存不变,为这世间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火色光彩。顾川见到远处的晷塔直插天上,穿过日影,是这丹红太阳中的一根笔直的粗黑线。
波折不已的太阳,与永恒的暮色,使内城千百怪形怪样的建筑一同拉出上百道的倒影来。水是铁青色的,而灰羽的鸟儿则在发射耀眼的光华。所有刻在建筑上的眼睛的符号好像都在发亮。
落日城永远温度适宜的风吹得顾川舒适,他抬起头,在侍女的指点中,这才看到了那中央禁令宫的存在。
坐落于晷塔之前,坐落于永恒的落日之下,底座是正方形的,整体犹如金字塔,但其表面并不平整,有落差,便像阶梯,是从底下一直抵达顶上的阶梯。
其顶上,也不是金字塔的尖,而是方方正正的神殿般的建筑物。
它的高度已数不尽,可能有三十层或四十层。
它的广度也不能轻言,顾川类比一下,恐怕要将议事会几十个圆球建筑加一起,恐怕才能与这“金字塔”匹敌。
而它就在暮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底部已经消失在了那犹如旷野般无边无际的黑暗的众多的影子之中。只剩下顶上的正方形的神殿似血鲜红。
“那就是中央禁令宫吗?”
顾川喃喃道。
只存在于边民口中的宫殿,却从未有人见过。纵使是德先生的资料里,也未提起禁令宫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只知道禁令宫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居住之地。
领路的侍女说:
“是的,大人,这就是冕下所居住的宫殿,还请你千万理智。”
这话奇怪。
顾川佯装气恼:
“我对冕下无限敬仰,对落日城的荣光无限爱戴,断不用你来说这点。”
侍女摇了摇头,客气地说:
“我倒不是怀疑大人对落日城、对冕下的拳拳之心,只是大人的觐见,未曾学过、修习过一套礼仪,难免会有偶然冒犯的地方。”
顾川需要提前到的,而冕下不必提前到。
一进中央禁令宫,便见三条廊道通向其里。所有房间与通道的墙壁之上均刻有浮雕。顾川默记,走了一百米,浮雕没有重复的部分,再一百米浮雕也没有重复的部分,再再一百米,到了等候室,等候室内同样刻满诸多怪异的浮雕,也没有错。
其中有落日城倚傍的山川,有日照大河,有落日城外不尽其数的乡村,也有落日城和落日城中人。
而且,这些是分时间的。有的是现在,有的明显可以看到是上百个节气前黄昏战争的时候,也有的顾川光靠德先生速成的历史知识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懵懵懂懂,意识到这是落日城历史的留影。
等候室的房顶有吊灯,把这一切都照得无比明亮。
他和他带来的雇工随从在这里等候。而他即将献上的礼物被他们装在盒子里,被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那引路的侍从站在门口,仿佛一尊仕女的雕像。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目不转,直到末了,她说了一声:
“传见。”
于是这个屋子里好像都是这侍女的回声。顾川抬起头,站起身,整理了下服装,叫清爽地说道:
“请您引路。”
侍女摇了摇头,又叫了些侍从进来:
“且慢,您的雇工随从需留在这里,您有什么需求,请吩咐我们便可。”
顾川一顿,暗恼这群人不早说,只勉强道:
“那还请您们把我要献上的装有三件奇特事物的箱子带上。”
侍女道:
“可。”
侍女走在最前面,顾川走在侍女身后,十几个侍从则抬起三个箱子,跟在顾川身后。廊道每隔数步就有卫兵,一整排的卫兵仿佛雕像,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顾川默记位置,发现一行人正在沿廊道走向这栋巨型建筑第一层的最中央。
果不其然,侍从说:“中殿到了。”
只见一条大的廊道尽头豁然开朗,光明万丈。
刚一进去,便见到高大的柱子与每根柱子边上都有的多枝灯台,凭着镜子反射,烛光遍照全室。
宫殿的四角摆满雕像,雕像旁边又站着肃穆的卫兵。顾川扫视一圈,小心地瞥向中央,不见王座,也不见大臣,只见到一人……一个少女站立在正前方巨大的壁画之下。然后……他的目光就全被这巨大的壁画吸引了。
壁画上画着三个东西。
第一个东西是金光四射的落日。
第二个东西是落日下的围城。
第三个东西,是落日与围城之间,一个坐在城市上的人。
一个脸上什么都没画、只画了一只眼睛的人。
一只位处脸面中央的左眼,眼中有个小洞,从洞孔中仿佛有人正在凝视他。
那只眼睛,顾川乍见便觉得眼熟。
只一瞬思考的功夫,身前的侍女向着壁画鞠躬示敬,口称参见冕下,身后的所有侍从放下箱子,直接伏拜。顾川紧张,也赶紧学着侍女的样子鞠躬说话,然后便想明白了——
这只眼睛不是别的……正是画在落日城每一处墙壁之上的眼睛的符号,也就是这落日城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徽记与纹章。
“现在冕下正在倾听。”
站在壁画左侧的少女说道:
“现在,冕下说,免礼。”
这是顾川第一次知道的礼节。此前所有知情或不知情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或会告诉他参见冕下原是这样的。
他带着无比的好奇,再度缓缓地抬起了头。
少女静立在壁画之旁,头发乌黑光亮,倾泻两肩,仿佛分叉了的笔直的瀑布。而她身上玻璃纱衣服的洁白,则如天上白云掩映的山顶积雪。她穿着一双露出大半足面的凉鞋,这则是不合传统的,证明了她在这宫里享有某种特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特权。
侍女小声地告知顾川她所说的就是冕下要说的。
她的眼睫毛很长,于是在她说话的时候,眼睫毛偶尔会微微颤动,好像在倾诉心事。她的眼睛像是用水晶做成的,一眨一眨的时候,让顾川想起了自己很久没有见过的星星。她的肌肤犹如冰雪,白得过分而发着诱人的馨香。但顾川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在直视她了——因为他感觉那人也在回瞰他。
她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没在看任何人。
她平静地说道:
“冕下知道您是来交谈银行事物的,也知道您带来了三件礼物。这三件礼物呢,冕下已经从议事会那里得知了你要献上的‘神奇事物’的名单,也感兴趣,也想看看。”
这时,侍女让开退步,叫顾川自己站在前头。
光辉的大厅内,顾川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好像自己正站着某个紧闭的神殿之中。
他低头道:
“冕下,这是我的荣幸。”
只是少女越是说话,顾川的疑惑就越深,那少女是从哪里听到冕下的声音的?她又凭什么身份在这里转达她的想法与意志?而所有人又为什么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这种种不解,他只能强压心底,然后听到传话的少女继续说道,声音平淡得犹如白开水:
“冕下说,他从名单里看到,一共是三件礼物,是吗?他问你你要从哪一件开始说起呢?”
自己的雇工都被留在等候室。那么也只能自己上。
顾川退后两步,来到最大的一个箱子边上,叫另一侍从帮助自己一起打开箱子。
所谓的神奇事物自然不是奇物。
能够献礼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奇物,顾川自问凭自己是找不到的,也打不破内城家族的垄断。
但他听说在一百个节气前,机械学者发明的“计算钟”叫冕下非常欢喜。
那是体现了齿轮机械构造的极致的前电子时代的造物。
因此,顾川便想到一个比这时代稍晚,但大致处于相似工业水平的,自己上一世在故宫见到的由钟表匠制作的“钟”。
比人更高的箱子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如今解开顶上的锁,四面的箱壁应声倒地。而用来缓冲卸力的软橡胶则被顾川和侍从一起取走。
于是一座钟、一座比人还高的、外形呈铜镀金四层楼阁的钟第一次展露在了这世间之人的面前。
四层的细节清晰可见。金碧辉煌,栩栩如生。
顶层圆形亭内,有两个小金属人活灵活现,各手举一圆筒作舞蹈状。
第二层是这钟的计时部分,圆盘雕有十二刻度,时针如今正在缓缓转动。
至于第三层,有一金属人,负责打钟碗奏乐。
至于底层,同样有一机械人,以川水银行工服人为像,单腿跪地,一手伏案,一手执羽毛笔。
顾川抬头,见到那引路已久的侍女也面露惊诧,而顶上的少女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笑着道:
“冕下,时间刚好,你请看来。”
不足片刻,时针已经指向六点方位,于是击钟碗便如晷塔一般报时奏乐。与此同时,顶层两金属人旋身拉开距离,手持圆筒展开为横幅,上书万寿无疆。
至于底层机械小人,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案上一张白纸写下“天下归中,落日永昌”等八个落日城语言符号。
侍女忍不住向前探头一看,只看到字迹工整,而写字的同时,那机械的小人的脑袋居然还随之摆动。
顾川环顾周身,见众侍从之惊异,双目炯炯。他转过头来,往向壁画的只眼,拱手向上,鞠躬低头:
“这就是我要为冕下献上的第一件礼物,我称之为‘写字人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