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落日城没有冰块。
落日城及周遭也从未有人知晓过冰块。
因此,对于落日城而言,倘若顾川不揭晓制造的方法,冰块也会是独一无二的奇物。只不过用处只有降温冷冻罢了。
就算是地球,在工业革命席卷全世界以前,所谓的制冰也是局限于小范围的事情,譬如唐朝以硝石制冰,而对于缺乏硝石基础,又位处热带的落后居民来说,一生没见过冰块也是寻常的事情。
在顾川问了母亲那个问题以后,他就已经萌生把冰块搞出来的想法。
在切实成功以前,他也有过怀疑,也许这个世界,水寒不会结冰。
但最终到底是结了。
于是冰块就在这里——
是比黄金钻石水晶或者奇物更为高妙伟大的、属于创造而非自然的东西。
顾川站在中宫之中,眉宇之间尽是英姿,仍带着少年人稚气的大眼睛则流光闪耀,凝望上方。
进城的物件是要上报名单的,因此这冰块的名字早已呈在二十四司之一的检查司主官的案上。
在冰块被展现给冕下时,就有恐惧不已的侍从按侍从长的命令出门通知禁令宫卫队。而禁令宫卫队动身同时,便有其他侍从连忙跑出门来,前往半圆球建筑群的二十四司,通知了检查司。
于是检查司的女副官匆匆敲门,闯进主官室内,却见到检查司的主管正在和主管财政收支的度支司、财富物料管理与保存的金部司、以及赋税劳役的户部司一起讨论关于银行与顾川的事情。
这四个主官都穿着与胙德相似的服装,颜色不同的纯色边缘带条纹大袍,肩披两道绶带,上刻各不相同的纹理,边缘镀彩。
检查司归属军权部门,绶带镀黑色。而其他三司则都是和内政有关,向外主管落日城及边缘村落的劳役赋税,向内主管议事会的财政运作,绶带镀银色。
这女副官也是个年轻人,见到此情此景,顿时一停,面色尴尬。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检查司主官问道。
副官不是因为听到讨论而停顿的,而是因为涉及检查司的职责,却与其他各司无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事情是检查司分内之事。”
随后,女副官走向前来,附耳轻声说道:
“刚才中宫的侍从有件不知名、从未闻过面的奇物直接面临冕下身前,禁令宫的侍从和卫队正在处理。”
“原来如此……”检查司的主官是个年轻男人,他面带微笑地转向其他三司主官,“正是冕下关注的那位年轻人。”
“是冕下有决断了吗?”
金部司主官身材痴肥,纯色大袍被他的大肚子撑开,而露出里面的内衬来。他头上秃秃顶,没几根毛,是上年纪的人了,笑眯眯地问。
“不知有没有决断,不过我们倒可以亲自随卫队觐见过去看看。”
年轻的检查司主官面色沉静,他一点也不急迫地找出那份被他直接批通过的顾川上呈的名单文件,看到上面写着一共要进献三件神奇事物,作为对落日城与落日城永远的冕下的无上的崇敬。
“用词倒好听。”
之前,他并没有读过这申报名单。
因为顾川进内城已是冕下心喜之事,而他的手下也已经审核过了,自不用他在审核。
他转过头,问:
“出什么事了吗?”
“还没有。”
女副官摇了摇头。
检查司主官笑了笑:
“料想也不可能出任何事,只是侍从队,总是紧张。冕下能出事,比侍从队全部横死当场都要不可能。”
金部司的胖子忍笑摇头: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要传出二十四司外,被边民晓得了,可就不好了,有违冕下的想法。”
检查司主官抄起名单,站起身来:
“那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这被带进来的新的奇物能有什么用处?”
其他三位主官皆称是。
这四位主官很快随卫兵队一起来到禁令宫禁令宫外,已经有搬运用于封锁奇物的大型雪花石膏盒的队伍。四位主官看准卫队走流方向,心思各异,一同踏入中宫的瞬间,却见中宫一切宁静,并无喧闹之声。
雕像依旧,壁画依旧,灯光也依旧,只眼的壁画也依然。
卫兵们又退回到他们各自的领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到两处不同。一处是比他们所认识的一切人都更高得高的装有钟表的“塔型物”。
第二处则是壁画之下的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玻璃箱子里装着巨大的、成块的、透明的、有毛刺的、冒水的某种东西。
“殿下……”
顾川听到这个名词,微微侧目,若有所思地思考这传话少女的地位。
在落日城的语言体系中,这个词是对帝王以外的其他皇室成员的称呼。
顾川不被允许靠近,只能远远看着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正在庄严地触摸冰块。
“冕下说,这是个好东西,可以降温乘凉。”
少女殿下疑似传话地说道。
这是顾川和那两个倒霉随从被迫抚摸冰块长达数分钟后的现在的事情。最后少女说冕下让她也摸一摸,于是卫兵队就把载有冰块的玻璃箱搬了上去。
这接近透明的东西,长久置于落日城略高的温度下,很快融化了片面,冒出点白色的气雾,叫一颗一颗的水滴冒出来。往玻璃箱底下看,已经可以看出薄薄的一层水渍。
水湿润了少女白玉无瑕的手,在灯光中发着晶莹的光。
她发了一会愣,抬起头,这才发觉了四位二十四司主官的到来,呆呆地质问道:
“你们怎么敢擅闯中宫?”
那引路的侍女与四位主官一起单膝跪地,言称自己从通知的侍从那里得知中宫出现了未知奇物。
所谓的未知奇物……触发手段未知,功能未知,持续事件未知,如何结束也未知,自然可怕至极。
四位主官更是低头声称:
“我等卑下,自然担忧冕下与殿下之安危,连忙前来觐见,若是中宫出了危难,我等卑下更是万死不辞、悔不该已!”
这里的卑下不是情操卑下的意思,而是形容自己身份卑贱的称呼。
顾川知道这些人俱是自己当前还不能冒犯的高官,只当自己不存在,默默旁听,一言不发。
那传话少女就说:
“冕下说,几位不必如此,可以站起来了。”
四位主官应声而站。
随后,玻璃纱少女继续说:“冕下说,冕下没有遇难,我手中所握的冰也不是奇物,而是这叫做顾川的人所造的一种神奇的自然的事物,是好的。”
四位主官目目相觑,眼瞧着这透明的大东西还在冒蒸汽冒水珠子,实在猜不透这东西的存在。
这居然还能不是奇物?
“那我等卑下,便退场了。”
检查司的主官低头看地板,说道。
谁知,那殿下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冕下说,你们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一同看看吧,你们也好奇不是吗?冕下又说,何况检查司也就罢了,但你们这金部司、户部司、度支司可都是落日城财政经济的要官,也是和这‘银行’有关的,是该在这里旁听的。”
四位主官并不好奇,也不想在中宫待多久,知道这是自然事物,顿时失了兴致,等之后慢慢打听便是。
但冕下的话一出,他们也不敢反驳,只道:
“那我们也不推辞,就在这里见见这位小兄弟的献礼了。”
顾川听到这话,回过头去,凝望那四位神父一般穿着的家伙,只见到他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中高高瘦瘦的人更是眯着眼睛,不像在看人。
顾川也不恼,只是忽然生出了些困惑来,心想为何刚好是这三司、又刚好都在,还都来了。表面上,他也低下头,目光看向写字人钟上的八个字,说:
“这是我的荣幸。”
写字人钟,与冰块两件献礼,自然有人会为这四位主官解释。
“冕下问,那么这第三件献礼又是什么呢?”少女问道。
“这第三件礼物,又不似写字人钟或冰块那么出奇了。”顾川站在写字人钟前笑道,“只是一本书,和一个沙盘。”
他转过身去,叫中宫的侍从将第三个和第四个箱子打开。
人们便见到这箱子里果然还有缓冲的橡胶。揭开橡胶板后,每个箱子里都还分了好几层,是一片又一片大的叠起来的正方形的偏盒子。侍从们将正方形块一个接一个地搬下来。
“要按照序号一一拼接起来。”
顾川。
几个侍从都是力气大的,很快就将所有正方形块俨然地一片接一片地摆放完毕。摆在一起的盒子是一个正方形的巨大池子,足能容人游泳!接着,他们就在顾川的指导下,开始拆卸盒子,这盒子的拆卸简单,只需把盖子掀开即可。
主官们饶有兴致,侍从卫兵们则瞪大了眼睛看,很快看到有的盒子里露出了泥土,有的盒子除了泥土,还露出了细沙,有的盒子里除了泥土和细沙,还露出了水银,每掀开一块板,他们就越发困惑,堆积成特异形状的泥土有什么意义?
把泥土以特异形状堆积固定在胶合板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莫不是又一种奇物?”
唯有户部司的主官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与户部司交好的检查司主官碰了碰他。
户部司主官摇了摇头:
“看下去才能确定。”
随着一块又一块的掀起,顾川也在小心翼翼地发动板中机械装置,将一块板和一块板合拢在一起。
人们越发疑惑,可等到其中数块板掀起时,他们的疑惑立刻消除了。
“这是房子!这是村子里才会造的那种房子!”
其中一个正在打开盒盖的侍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说出了声。
“还请继续。”
顾川笑了笑。
等到最中央的盖子一掀,所有版块俱相连,于是,一切高山流水,小楼立桥,船只马车,树林荒漠、水田村落,均在这板子盘上。
其中落日城的内城正在正中央,晷塔屹立不倒。至于外城各区,则依靠着大陵山依序分布在日照大河的两边,沿河丛生。至于水流分叉,奔向四方,无数小型的村落模型,甚至有人认出了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了。
“这是……一个微型的落日城!”
“是,也不是。”顾川摇头,走到直到盘子边缘的大陵山脉的模型后拉动发条。“这是我爬上大陵山时所见到的落日城,也是商队提供的地图,从而复现出来的并不准确的落日城。”
发条一拉,于是暗藏在板子里机械装置,便推动从板子边缘流出又流回板子边缘的水银,令其缓缓流淌,如栩如生,仿佛活着的江川湖河。
“世界那么大,我单靠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这落日城的全貌呢?”
顾川转过身来,面朝壁画:
“这就是我要献给冕下的第三件礼物……却是一件还未完成的礼物。它的名字叫世界的沙盘。”
“冕下问,你说这是未完成的,又是什么意思?”
那玻璃纱少女平淡地问道。
顾川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古老的智者告诉我们这块大陆是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而新近的研究家们则宣称在落日城的远方还有许多没有发现、或尚待发现的财宝,这些都让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们痴迷,而不停地迁徙与发现新的土地。可这世界无情,苦苦没有相关的确凿的知识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但也许是天赐我幸,要为落日城建荣誉的!在前端时间,在我的故乡,迎来了一位有趣的访客。这位访客身患疾病,命不久矣,在我回到落日城的时候,他已经不幸逝世。但他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传闻,叫我吃了一惊。”
“来自远方的访客?……有趣的传闻?”
四位主官带着好奇听这边民的话。
这些公民在落日城生活太久了,也从未想过离开落日城,只想着经营自己的生意,把自己的生意做大,把对手压垮,在老地方挖掘奇物,和对手勾心斗角,已经数代、数十代不曾想过“遥远的土地”这一概念了。
尽管他们的祖上也曾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
“我问他,他来自落日城的哪个村落?他说在远方的远方,也有类似落日城的国度,那些国度与落日城并不相同,有其不同的礼仪风俗……比如说,他们并不简单的依靠晷塔划分一天,他们将一天分为二十四个小时,而将七天称为一周,四周称为一个月,十二个月称为一年,以他们的历法算,他说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他们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成年的!”
当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连训练最为有素的卫兵也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平静,而小声地讨论起来。
“我问他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一位冒险家。”
“冒险家?”
站在台上的、被称为殿下的少女疑惑地问道。
“是的,冒险家……一位致力于探索世界,发现世界面貌的冒险家。”
顾川面色严肃,站在人们目光的焦点处,指向这沙盘上落日城,比划穿过了落日城的大河,与那连绵的丘陵还有山脉。
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一路指向沙盘的边缘,水银的河流开始与消失的地方。
“冕下,还有殿下,现在我们可以在这沙盘上见到我们永恒的、无垠的山脉向着各个方向无限的绵延,阻碍了我们的视野。而滋养我们的神圣的河流发源于一个未知的地方,又消失在未知的领域里,无始无终。在落日城最伟大的历史书中写着,人类是万物的尺度。他们说,人类在探求知识和进步的过程中是坚定不移,并无可阻挡的。因此人类高于那些只能成为我们食物的动物。难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忍受这些地方都是未知的,都未曾被记载我们落日城宏伟的沙盘之中吗?难道我们真的能够忍受这广阔的、未被发掘的世界未曾纳入冕下统治的疆域吗?”
人们目目相觑,对于顾川的印象也开始逐渐成型。
——这是一个……狂人。
那引路的侍女忍不住喃喃。
他平静地鞠了一躬,低眉而藏住自己不逊的目光,随后张开双手,说道:
“但落日城,理应领先全世界!我为在场的诸位,所有落日城的活着的人和即将生下来的人,还有至高无上的冕下,奉上这个世界的全部面貌……如果这些世界真的存在……我们理应要向它们展现落日城无上的壮美,并以全世界的财富来供养落日城的荣光。”
而这就是我想要为冕下献上的礼物。
一个还未完成的世界的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