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桐夫人就算坐着,也要比侍女高上几个头。被她俯瞰的时候,犹临高山之将崩。这让侍女感到压抑,也是她不太愿与尾桐夫人见面的原因。
尾桐夫人虽是居住在外城的公民,但在议事会的人册上,冕下指定尾桐夫人享有等同于二十四司副官的权益。面对尾桐夫人,侍女可以多说一点话。
“发明冰块的人已经是被冕下判定处死了。”
尾桐夫人的眉毛一挑,念头一转便猜道:
“他是被扔进后殿的那个地牢里了?”
“是的。”
“他没同伙吗?”
“川水银行如今被二十四司关注,医生您也知道,侍从队和二十四司的职责不同,不好干涉。”
“那你们确是没办法了……”
“这是我们的难处呀……那位发明家既然已经入了地牢,自然是不可能被带出来了。若是带出去,那也是要准备断生刑。”
尾桐夫人目视暗门的方向,说:
“殿下若要任性,也是有这个权力的吧?冕下应该不会阻止殿下的想法。毕竟殿下乃是冕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不是吗?”
尾桐夫人知道殿下在偷听,而这侍女并不知道。
她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尾桐夫人说:
“这……女爵士……这意见,我万万不敢做,也是万万不敢提的,别说和冕下提,我和殿下都不敢提……这全看殿下自己的心意。”
“你这么说,那恐怕是没可能了。殿下从不会违背冕下的想法。”
尾桐夫人摇了摇头。
在场的两个都知道,这殿下什么都不会做,只转达冕下的话语,静默的像一个提线人偶。她从未有过任何的决策,因此不需要为落日城任何情况负责,但换而言之,也未给落日城做过任何贡献。
这些话,是谁也不敢说的。
尾桐夫人站起身,沉静地说:
“既然来了,就让我看看殿下的身体情况罢,可以吗?上一次补天刑到现在,算算也有小半个周期了。”
侍女起身,说:
“请医生自便。”
这是冕下授意议事会册封尾桐夫人时,赐予尾桐夫人的独一无二的权利。
这位“殿下”一直在暗门后倾听,知道外面人要进来,她就连忙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擦干自己莫名其妙流出来的眼泪。
谁知书里掉出了一件东西来。这殿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死去的飞蛾,飞蛾的翅膀是美妙的月黄色,还有好看的斑点和彩纹。她拿起飞蛾观察许久,疑惑地重新把这飞蛾夹回书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夹着飞蛾的那页了。
而侍女和尾桐夫人已入门来。
招待室不是做检查的地方,她们要去禁令宫的更深处。
侍女走在前,殿下走在中间,尾桐夫人就跟在殿下的身后,三人走在中央禁令宫的密道内。尾桐夫人问她:“殿下,您的……母亲近况如何?”
她说:“冕下一切皆好。”
尾桐夫人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自建城以来,一向如此。”
“是的。”
她沉默地应了一声。
“毕竟,冕下与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像我这样的,不是像您这样的短暂的生灵。”
说话的时候,尾桐夫人带着一种叫殿下感到可怕的笑意。这人站得笔直,就几乎要顶到密道之顶。尾桐夫人那天穿着双水晶鞋。几近透明的鞋尖从棺材服的底下偶然跃出时,仿佛藏在深山中的一潭湖水,发出一声声响。殿下莫名心慌,却又不想说话,只穿过密道,来到中央禁令宫的三楼。三楼能见窗外红日将坠未坠。
而中央禁令宫正沐浴在这永恒的夕阳里,尤一片苍黑,幽玄之至。站岗的卫兵也是闲到了极点,最大的娱乐活动便是发呆似的远眺。那时的怀抱落日城的山脉不知是因为黄昏映照,还是红叶林子覆盖了的缘故,无边彤红,好像火烧了似的。
至于那天的顾川正在阴森潮湿、不见天日的牢中,刚刚从裸露的泥里挖出那不知什么时候沉在里面的烧火棍来。
这烧火棍可能是数十年前,甚至数百年前被关在里面的人遗留的,可能不是烧火棍,只是一个单纯金属制的铁棒棒。
这铁棒棒在地里安生了两次黄昏战争,如今在来到地牢的“殿下”可怕力量的一抗下,生出诸多裂痕。顾川在她的注视下,把它重捡了起来,也不是想用烧火棍继续去打身前的人,只是聊当防身工具。
“尾桐夫人是你的医生,你见过尾桐夫人?”
随后,他问道。
“是的。每个节气,尾桐夫人都要替我检查身体。”那位“殿下”在昏暗的灯光里说道,“她和我说,倘若你不信我,就搬出她的名字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相信她。”
“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相信她。我欠了她一个天大的情分了……”顾川喃喃说到一半,连忙摇头,说,“不……我也不是相信你。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这“殿下”听了后,茫然失措。
好一会热,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们做事,都是要理由的吗?”
“大致是如此的。”
“那……那我也不甚明了……”
她晃动了一下身子,仔细寻思过后,便如寻常一般地小声说道。
无趾人蹲在牢房里,看着这对年轻儿女互相目视,他没有见过多少人,多是那些狱卒,还有那些匆匆进了地牢又离开的人,只觉得他们说的话里,那些他们以为是最寻常的概念都是他不甚明了的。
医生是什么意思?检查身体又是什么意思?
无趾人捂住自己的嘴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困了。
这哈欠把顾川惊醒。顾川不清楚这殿下的情况,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疑惑思考的空间。
那殿下又问道:
“你是愿意走,还是不走?”
“当然走,只是我还想带个人走。”顾川一边说,一边看向无趾人。无趾人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胸口,迷茫地抬起头来。
顾川指着无趾人说:
“我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带他走,可以吗?”
“可以。”
顾川就转过身来,走到牢栏边上,问那无趾人:
“你想走吗?”
“走……?”无趾人不懂这个概念,他联想起前几天顾川和他交谈的话,问,“是离开这里的意思吗?”
灯光摇曳,少女和顾川都听到深处响起许多怪异的声音,好像有东西正在拍打牢栏。这倒是很少见的。那些不能说话的囚徒们似乎非常激动。
“是的。”
顾川不慌不忙地说:
“我和你说过罢?”
出去,还有离开所迎来的未必会是死亡。
“也可能是……自由,就是可以靠自己的双脚去任何地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握住任何东西……比如你所期望的我身上的衣服,尽管现在很脏了……哈哈。”
这少年人笑了起来。
“再比如,别人。你之前也是想要摸摸我的吧?”
无趾人茫然若失地伸出手。
顾川把他的手握住了。
无趾人低着头,浑身颤抖,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心情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在这个囚牢里呆了很久很久,他从未想过他能出去,若是出去了,又会变得怎么样……他从顾川被灯光照亮的清澈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一个满身是泥和草的呆在牢栏里、趴在地上的人。
不知怎的,他竟茫然地挥了挥手,好像是向眼中的自己挥手致敬。
他着急地、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我想出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朋友!”顾川又急又恼,跺地问他。
“可是,大爸爸和大妈妈还在这里呀!我不想离开他们……”
“你的大爸爸和大妈妈……他们不是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了吗?他们在哪里?也许……”顾川看了眼少女,那家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大胆地回应,“也许都可以逃走的。”
“他们就在里面。”
无趾人指向牢房深处。那殿下没有钥匙,顾川不知道她原本是准备怎么开门的,只自己抡起烧火棍,活生生把这牢栏也砸弯了。
然后两人就一起进去,用提灯照亮深处。
殿下看到脚铐的链子,踢了踢,居然把这脚铐连链子一起活活踢烂。顾川咽了口口水,他现在知道殿下是想怎么开门的了
而无趾人踉跄一下,居然浑然未觉似的,只继续往里,光芒便追着无趾人一直照入走道灯所照不见的的角落。
最初光照上去时,是两个靠着墙角的人体的轮廓。
但很快,他们腿上的腐肉,胸口破开的大洞所裸露的骸骨都在光下清晰可见了。他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而铅灰色的嘴巴则还张开,好似想要说什么话,却来不及说。但他们的面色是宁静的,并不凶恶,好像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况下、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他们在灯下,微微发光。
顾川看到他们的手也没有指甲。
灯光还照亮了不知名的野虫,野虫正在这具已经数年或者数十年还没有彻底烂完的骸骨上停留探头。
无趾人看到虫子,急切万分,连忙上去挥舞,嘴里大喊大叫:
“快走开,都走开!别打扰他们!”
虫子一阵乱飞,扑向灯光的所在。
那时,顾川低声道:
“他们已经死了……”
正在驱赶虫子的无趾人就转过头来,迷茫地说道:
“大爸爸和大妈妈没有出去啊……哪里死了呀?”
听到这话,顾川知道无趾人还在把“死”和“出去”联系在一起,竟有些不忍心告诉无趾人真相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才说:
“我和你说过,人的死不是出去了,是不是?出去还可能是自由,是不是?”
“是的,是的。”
无趾人很相信顾川的话。
“因此人的死不是出去……而是冷下来了,也不会说话了……并且他们永远不会再说话,也永远不会再变回温暖了,更不会……更不会再自己走路了。”
无趾人困惑地抬头。
“他们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他们原来是不是不招虫子的,反而是用手驱赶虫子的?”
“是的,是的……”
“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说话了,也赶不走虫子了。”
无趾人还不懂。
“为什么呀?大爸爸和大妈妈确实很久没说过话了,这是为什么呀?”
“我……我解释不了!”
无趾人就愣在原地,发愣似的脑袋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们不用带走……也是带不走的。因为他们已经不会自己走了。不会自己走的人,是绝带不到任何地方的。非要自己能走才行……”
顾川说。
无趾人不回话,反而在轻轻地在拍打那两具尸体,他口中还呢喃着:“大妈妈,大爸爸,快醒来呀……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出去了,外面不是死,还是自由哩。”
顾川不想再看,也不敢在等。无趾人长久不回应,他也不可能把他强行拉走,只说道:
“牢栏已经打开了,你还想走吗?如果你想走的话,可以跟上来。”
然后,他们就走了。顾川走到拐角处时,回了一次头。
他看到无趾人把他其中一具骸骨的脑袋给拍了下来。
那挂着腐肉的头骨咕噜咕噜地滚进无趾人的怀里。
那时候,无趾人全身都在发抖,好似他原本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破碎了,他的眼睛逐渐湿润,而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哭泣。这悲戚从他胸膛的最深处发出一阵可怕的呜咽。
顾川转回头去,沉默地跟随少女,好一会儿才问:
“殿下……为什么那人没有指甲?那人和他的父母又被你们关在牢里?”
那“殿下”也只答道: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至少是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前的事情了。”
摇曳的提灯的光,从一处走道灯的光度入下一处走道灯的光中,从而照亮了顾川原本并见不到的这牢狱里的众生。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一声不吭,又为什么最大的动静也只是物品摩挲发出的声响了——
因为这些囚犯的舌头无一例外、全部被割去,有的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
于是他们张着口,就好像张着一片漆黑的深渊。
其中有一部分,双手被钉在地上。他们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顾川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只在走光时,他们那冰冷的眼睛好像正在凝望。
有的牢栏里只剩下了死人,枯骨在冰冷的石板上,只依稀能见到原来的人的样子。
顾川看不清楚,但能看清的人里,他们的手上都没有指甲。
有的牢房是空的,而有的牢房则异常整洁。
但很快,他就能知道这牢狱里所关押着的远远不止无趾人。
少女面色不改的沿着道路往更深处,这古怪的人,根本不看牢笼,仿佛只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念着每个牢房的号码。
顾川拎着烧火棍,小心翼翼地跟在少女的身后,东张西望,做警戒状。大约是走到第一百一十四号房间时,他又看到了一具骸骨。那具骸骨身上的肉早就烂光,一点不剩了。
他原本以为是寻常,径直向前走过。可看到第一百一十六号的房间的白骨时,两具白骨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忽地重合了。而重合,便有误差。
原本顾川以为是自己考虑错了,但越想越不对,就忍不住叫停少女,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又往回折转,仔细地观察那具骸骨的骨形。
“怎么了?”
这少女也把目光放在这具尸体上,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对……这不是人……”
顾川迷惑地倒退两步。
“不是人……?”
“你仔细看肩胛骨的部位,会发现这里是不是延伸出了两块额外的长的空心的肱骨……”
顾川尝试给殿下少女描人体线,又指出了两条手臂的肱骨所在的位置。
所谓的肱骨就是动物上肢最粗壮的骨,一般动物只有两条。
由于失去了连接,这额外的两块肱骨倒在地上,可能已经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其中有一块和身体的肋骨几乎重叠了。这可能是“他”原来是在侧躺的原因。
“从肩胛骨,延伸出了两块肱骨……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看向顾川。
顾川抿着嘴,冷静地说道:
“这说明这人有四条上肢。”
“四只手吗?”
少女睁大了眼睛。
“不……不,从骨头的特征来看,这肱骨不一定是手的主骨……”
顾川仔细地端详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在蚂蚁搬运、沉陷或者地质运动发生偏移的一些细小的、但可能原本是连在这两块空心肱骨的骨头。又蹲下,观察主体的骨骼的细节:
“也可能是……也可能是……”
如果这东西还活着……首先它会是个类人生物。
他猜测道。
其次,它的背部或许曾长有一双满是洁白羽毛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