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民无权审判公民,只能上诉议事会,由议事会之边民司与审判司处理。
偶尔也会有上诉成功的。
但纵然是议事会,也无权审判冕下。
落日城没有任何人有权审判冕下,哪怕冕下下了再荒谬的决定,最后一定会被证明为正确。
舆存对顾川的瞪视可怕而冰冷,好像藏于这地底洞穴阴影中强壮的野兽,他立刻用手抓来。殿下的注意力全在顾川这里,但也察觉到这舆存动作,伸手去挡。这雄壮的汉子饱受锻炼的力量早已超过顾川所知的上一世的人类的极限,一拳打出,居然横空吹出气波。
两手对撞过后,殿下毫发无伤,飘飘然落步一旁。
而舆存拿着那古怪的气管,也被阻了阻。
顾川抓起无趾人的手就匆匆往外逃去。
谁知原本未动的胙德已经绕后,提灯挡在他们的前面。顾川不敢再跑,退后两步,他们前后已被夹击。
舆存的脸上全是冷漠,他站在原地,说道:
“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边民疯子,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冕下要把你打入最低等的地牢了。”
“为什么?”
顾川气笑了,反问道。
冕下要是出于维护原本金融秩序的理由,顾川倒要高看这冕下一眼哩。他的思维没准已经超过有另一社会经验的顾川了。
舆存的声音冷到了极点,怒气填胸:
“想打败公民,打败贵族,打败商人,打翻一切原本高贵的东西,好在神圣的东西的上面跳低贱的舞!对一切传统都充满了蔑视,破坏,毁灭,组织,发动、煽动,想要审判一切,用自己那肮脏的脚踩碎一切神圣的东西,不顺从高贵……你们这种野心勃勃、大胆狂妄的边民正是第五次黄昏战争的起因,是给落日城的土地带来不安定的狗杂种。”
顾川微微侧目。
第五次黄昏战争在百科全书的历史篇中记载得很清楚,是饥荒之年,边民起义,涉足甚大,波及甚广。甚至日照村的先民、也就是川母的父母辈就是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末尾、第六次黄昏战争即将的开始搬出落日城的。
百科全书的历史篇只描写了现象,却未总结因果联系。
但结合上下概览,恐怕正是因为城市饥荒,日照村的先民才被迫迁出落日城,另寻土地以谋生。
而同时另一事件的发生,则永远地铭刻在了落日城的史书之上。
顾川平静地说:
“可是第五次黄昏战争之中,公民与边民的界限最终被打破,议事会立法,而边民能按法成为公民,这前古未有的法律,难道不正证明了冕下虽胜实败吗?”
这个知道自己被判定要死的逃犯,已经不再考虑谦让与委婉的事情。
那是给上帝考虑的。
果不其然,舆存更加暴跳如雷:
“你懂个什么?!只知在这里大言不惭、诽谤冕下,那你又知道吗?倘若没有冕下,落日城早已亡于异族野兽之口,哪有你今日夸夸其谈,不以为耻的可笑!”
“我活在这世上,可不靠你这落日城!”
他抬起手,粘在手腕上的气管在灯光中露出尖锐的轮廓线上。与此同时,洞穴中的风势骤然一变。就连落在岩壁土壤间的火星子也都在昏暗中行将熄灭。
“这是什么奇物!”
“这是奇物……‘上通天风’。”
殿下说。
这种奇物形如一根极细的管子。其作用也能从名字中想出,顾川更一眼看得出来,那便是压缩空气。
从气管的一端吸入的空气在通过气管的过程中发生了令人惊异的自发性压缩过程。然后从气管的另一端犹如洪水迸发、一泄而出。
湍急的气流在空气中发出的尖锐的啸叫。
仅在一刹,殿下推开顾川和无趾人,单手格挡气流的震波。她手上的布衫在一瞬被撕成碎片!白皙的手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
“冕下的女儿……也与冕下一般神圣……而且舆存主官……你伤了殿下……”
刑务司主官的胙德第一次见到能够强抗奇物力量的人体。
上通天风的破坏力不强,不至于瞬间致死。因此,军库司主官舆存才能得到随身携带的许可。可就算如此,上通天风也绝非人体能抗,除非……有未知的保护奇物正在殿下的身上。
但不论如何,舆存唐突袭击以致误伤的大胆叫胙德绝不能简单赞同。
“胙德,你现在还不知道你被叫上的目的吗?快用你的手段,便无需伤害殿下。”
舆存呵斥胙德,而胙德深呼一口气,只说道:
“殿下,请恕小人冒犯了。”
他从主官服中取出一个古怪的圆球,碰在已经碎了玻璃外罩的提灯上。这圆球说圆也不圆,更接近椭圆,通体像琉璃水晶,接近半透明。平常这圆球没有任何功能。但若是碰了火焰,球心便会大放光芒。
“千万别盯着球,这球发的光看久了,会叫人如陷梦中,不能自拔。”
这晶球奇物在内城也分外出名,因为它是刑务司用来审讯犯人的不二法宝。
它的功效,殿下也一清二楚,心中洞明。
“殿下,请不要资敌!您也要造冕下的反吗?”听到殿下的话,舆存主官又气又恼,在这洞穴里,声音向打雷。
他大步向前,就像老鹰抓小鸡,要去抓这两个小人物。
殿下没有战斗经验,之前全凭个人直觉反击,如今更是直接,硬是拦在舆存面前。舆存被胙德提醒,也知道自己一旦误伤殿下,必定事大,于是左右为难,只能寄望于胙德的晶球奇物。
可顾川也不是傻子,知道这晶球奇物有催眠功能,自然不会看。
他看过的戏谈里这样的东西又没少过。
只是现在这情况,这两人都身有奇物,恐怕后面还有支援部队,若是持续僵持下去,他必定不能善了。
于是顾川一个咬牙,对无趾人小声说道:
“会不会打架?”
“打架是什么?”
无趾人还搞不清楚情况。
“别管打架是什么,等会儿,我喊一二三,你跟着我一起冲,我冲向哪里,你就冲向哪里,怎么样?”
“好呀……”
无趾人讷讷道。
“那我就开始喊了。1……”
顾川不再看无趾人,只盯着暗处。少许晶球的光芒照亮了胙德的脚部。
“2……”
胙德的关注力并不在这边,他正在仔细地观察殿下与舆存的困境。殿下也不敢随便睁眼,锁定舆存的方位就越发困难。
“3!”
话音未落,两人脚步先后迈出,一起作势扑向胙德。
也不知是失手,还是失神,胙德居然一躲不躲,站在原处,就撞上这飞奔的两人。顾川一拳头打上去,只觉得这人腹部肌肉简直像钢板一样凝实。
而胙德只是微微退步,低过头来,对顾川说:
“发明家,得罪了……我与你没有仇怨……但冕下的命令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
他说。
接着他一手持球,一手把提灯扔到地上,直作手刀,就要砍在顾川的脖子上。
顾川想要往地上一跃滚开,谁知胙德持球的那只手竟向前把他抱在胸口,漏过了无趾人。
无趾人见此情况,心中焦急万分,居然张开嘴巴,露出一口尖牙,往胙德脸皮上咬去,咬住了,还要撕,要把这面皮撕裂。
刑务司的主官也从未见过这咬人脸的未开化的野兽行径,一股痛苦彻入心扉,他的面色一片铁青,甚至发黑。于是手刀改向,往无趾人肚皮砍去。巨大的力道就无趾人本能松嘴,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就叫无趾人被打翻在土上,捂着肚子,连滚几圈,全身挂上泥土。
而顾川死皮赖脸,就趁此分神机会抓住胙德肩膀,往上一跃,就伸出双指戳他的眼睛,右脚膝盖撞胙德裤裆。
洞穴内一片昏暗,只有晶球和两盏荧树灯光,胙德也没反应过来,就在躲避戳目中,不慎失去平衡,躺倒在地。
顾川就要去抓晶球。胙德径直抬膝盖。可怕的力道顺着膝盖撞上顾川腹部,他的肌肉也顿时凝住收缩。
“低贱的边民疯子……”
胙德一声暗骂,更激怒顾川。
“那你算什么?没皮没脸的冕下走狗?这世上哪有什么高贵低贱,哪有什么至高无上,哪有什么荣光!还不是我的命和前途掌握在你们手里,我才要委曲求全,现在你撕破了,那我也撕破了!一群傻逼公民!”
顾川强忍痛苦,骑在胙德身上,一拳头直砸他鼻梁。
“你们这群人不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我问你,你有想过你是从什么地方出生的吗?是你娘!那你娘呢?是你娘的娘!我问你最老的祖宗是谁,也生活在落日城吗?那那时的落日城的建筑像现在这样吗?落日城是一步一步被建造出来的,在第一次黄昏战争,只是一个小破村子,哪有什么荣光!那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你知道吗?”
人的怒吼声,打破了这暗道百年的寂静。
胙德听着,居然失神了。
他想起他的家族的兴衰了。
“公民的家族会消失,如今不过剩下八家,而有新的四家入场,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你……”
胙德迷惑道。
“我来告诉你,人会发生变化,你看子女是不是长得和父母不同?那父母的父母又和父母不同,追逐向上,积累这种不同,你的先祖长得是什么样子,你有想过吗?”
少年人睁开双目,双目炯炯,叫胙德居然不敢直视。
“我的先祖……”
这大人原本就无神的双目更生出一种虚无的困惑来。
顾川还要说,身后却传来一阵凄厉的风啸……这是一直闭着眼害怕晶球光芒的殿下没能拦住舆存!
舆存参与过两次黄昏战争。
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声名鹊起,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当上军官,后来辞职,厮杀经验与格斗经验都无比丰富,绝非一个闭眼少女可以拦住。
就在顾川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一把走到顾川身后,像抓小鸡似的,拎着顾川的脖子,把他提至半空。
皮肤几乎要与骨肉脱离的痛苦叫顾川转头。
他仇恨厌恶的目光盯向这战车般壮硕的男人,而双腿更往他身上踢去,如踢铁板。
这军库司主官体质非同凡响,全当无事。
他看到少年人的怒火,嗤之以鼻,只是在灯光照耀下,看清楚顾川稚嫩清秀的面庞时,忽然愣了愣。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仔细看过的文书,说这人来自日照村,名字叫做川·顾。
“你叫顾川?”
顾川龇牙咧嘴道:
“是!又怎么样?”
川这个姓氏,舆存是记得的。
因为他曾带领的、损伤惨重的小队里,有一大批服边民役的男人姓川,好像正是这日照村族的主姓。
舆存这失神,叫殿下看准时机,一把撞来,夺下顾川,同时她拉起无趾人,就要往前走去。
可暗道前面,更多的灯光一一浮现。三人又被迫后撤。
“是卫兵队来了。”
站起身来的胙德收起晶球奇物,省得误伤友军。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卫兵队不被准许进入地牢,但堵在门口,便能叫顾川等三人无计可施。
“我们先后撤、后撤!”
顾川带头向来路上的变色石空间跑去。无趾人晕头转向,但知道紧跟身后。而殿下一边戒备这两主官,跑在最后。
三人很快变色石空间,走上吊桥,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顾川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到是吊桥尽头,变色石壁的小门自己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披戴绶带的人。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个狱人。
这正是之前与塔诚对话而留下的斟尚。
斟尚的手放在吊桥的绳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走在吊桥上的三人。
“你要做什么!检查司人!”
殿下大声喝道。
“按照冕下的文书,”他不慌不忙地说,“可以切断吊桥,防止有人尝试出入。”
在这种情况下,殿下能活,而其他人等必定会撞死在坚固的变色石上。
随后,斟尚的手放在绳上,用一根针似的东西轻轻割过。
于是吊桥断裂,三人随之倾覆。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壁的缝隙里漏了点水来,滴在下方的变色石壁上。
“这是……”
斟尚、舆存还有胙德一齐看向漏水的位置,建筑的结构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那是还没修完的给排水管的位置……”
斟尚猛然想到这点,但……为时已晚。
只听这墙上一声轰然巨响,右上方向的变色石壁沿着数十年来的缝隙四分五裂,于是浑浊的大水便得以解放,混着雨水还有不知何处的地下水一起浩浩荡荡地冲入这片空间。
水声跌宕,黑幽幽的无底大潮随之涌起,混着泥沙与污物淹没人间。
至于地上天下,雨水依旧淅淅沥沥。滚滚的洪流顺着沟渠的走道,把地上种种污浊一并带入大地未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