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山脉南麓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密集的长空一闪,群山的顶上便滚起灿烂的雷电的火花来。可怕的霹雳叫人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人屏住呼吸,不敢高声与天雷语。
飙急的雨点,一阵猛过一阵地倾倒在自己的身上。
那时候,逃犯们穿入这危险的峡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峡谷是无路可逃的,只有前和后两个方向,原理上比树林更加危险。
但在树林,顾川也认为他们必定会被护城军抓住,那么看似更危险的峡谷与那些看似安全的树林、平地、野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必定会被抓住的。
唯一的区别在于地势。峡谷无疑是最险峻的地势。
他们只有很少的时间,和很少的机会。
“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初云问顾川,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话。”
“那就麻烦啦!”
逃跑中的年轻人明明心底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如今听到这话,居然表面上云淡风轻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叫初云突然觉得这还是个傻瓜。
“说来,初云,你可以登上崖壁吗?”
顾川问道。
初云的身体机能早已超越人类,登上崖壁也不困难。
她点了点头。
“那么可以把崖壁打出裂缝来吗?”
这是个奇怪的请求。
“按我之前学到的力量……”她想起自己模仿上通天风的作为,说,“大致是可以的。”
“那我就想拜托你,先从峡谷里登到顶上,等到追兵追到我们时,就是之前我们远远看到的山谷上边的河流,把那附近岩石全部打坏可以吗?”
“这是为什么?”
初云不解。
“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而追兵可能就在后头了。若是出了问题,你再从上面狙击追兵,也总好过在下面对敌。”
“这倒确实。”
初云细细思索。她从上通天风莫名学到的手段,确实很适合远程射击。
初云很快登上高处。顾川和无趾人继续和马车一起往前去。
群山在这时昏暗到了极点,只有闪电偶然震烁时,此间的天地会忽然闪亮一瞬、好似太阳落入了云间,所有云的边缘都明显了。然后又忽然昏暗,一切重归于只剩下天镜极光的朦胧。借着这点亮光,顾川见到奇异的虹光正在遥远的地方排列反射,在雨滴中不停地折射散射,直到弥漫开来,犹如一片光雾。再不一会儿,边缘散逸的光华就冲上天空,成功造出一片连续不断的光栅围栏。
“这是……四面重棱镜。”
他恰好知道这奇物。
这奇物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曾大放异彩,在德先生的资料中,四面重棱镜曾经围住了溃败的起义军。所有想要逃跑的起义军的人体在撞上边缘的光栅一个不剩地化为了灰烬。
两匹马在这凝神静思的人耳边发出一阵嘶鸣。
顾川回转了精神,无趾人提醒他是马车轮子陷入了坑里。
“啊,又遭到了点麻烦……哈哈!”
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真难呀!”
然后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用落日城的兵法来讲,这场遭遇战的双方遇到的都是最危险也最难的全盲作战。
首先是不知道对面的奇物手段。其次是对面可能不知道却也可能知道我方的奇物,然后是在最恶劣、能见度最低的天气下,最后则是在地形未知的危险野外。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于老练的将领而言,绝不会愿意冒险。
当时,就这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的想法,他是觉得先用四面重棱镜包围,然后等到放晴的机会,使用奇物搜索,最为妥当。
敌方只有三人,又飞不起来。而我方有的是人,补给的问题,大不了叫第六工程军团开个补给线,直接转长线。冕下也开了大量奇物的使用令。
只是他腰间的震石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时刻提醒着他冕下急不可耐的意志。
“侦察兵,情况如何?”
长官叹了口气,只能莽撞。
侦察兵使用的是一种类似望远镜的奇物。在这望远镜奇物的视野里,裂谷深处的光景呈现出一片鲜明的红色黄色与蓝色的光晕,需要专门训练进行辨识。他向野战长官汇报道:
“他们就在前方,车轮子陷入了岩石坑里,那两个囚犯正在尝试把车拉出坑,要把他们就地狙杀吗?”
落日城的弓弩在雨天无法保持弹性,是用不了的。落日城也有火器,是最初级阶段的火器,同样无法在暴雨天气保证开火率。何况两边距离超过数百米,远远超出前工业时代武器的精确命中范围,必须要进了悬崖才行。
不过护城军倒也另有奇物能做到远程一击制敌。
一个指挥吩咐了下,当即就有队伍,取出形似并排琴弦的奇物来。
这种奇物纵然离目标千米之外,也可在瞬间摧毁目标。如果目标是一般人体,那此奇物必定能令之生机断绝。
但这奇物不带锁定,需要依靠望远镜奇物的配合。
“这不是关键的信息,侦察兵!”
谁知野战长官暴跳如雷。
五支队伍整合为一,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无疑是他们之间地位最高的,隐隐为首。这侦察兵不是他训练出的手下,听到他的回答,这长官是说不出的恼火:
“殿下呢?关键的是殿下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生死,我们都要把殿下带回去!”
侦察兵擦去镜面上的水花,说:
“没见到殿下,殿下不在他们身边。”
长官不知觉间松了口气。这是因为不需要直接和殿下在危险的区域对上了。
随后,他又皱起眉头。其余各小队都没有回音,这说明殿下还没被发现。
“那就还不能轻易地把他们杀了,收起大荒落罢。那两人必定知道殿下的下落,而殿下也必定和他们有关。只能先把他们活捉了。”
“假设他们反抗剧烈,一时难以制服呢?”
另一领队指挥问道。
“抓两个无能力的人难道不是手到擒来吗?难道还需要万般手段吗?”
“总有万一吧?”
“胙主官,你的晶球还在吗?”
长官转头问胙德。
胙德答道:
“他们知道晶球的作用,不会被轻易入睡。”
“那没有办法。若遇情急情况,可以用点手段,比如卸掉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切记留条命,至少让他们能听到话,又能张嘴说话。”长官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最好还是不要致残,我们没有医师,也无相关奇物,一般刑讯的手段用到他们的身上,也怕他们流血过多而死。殿下和他们还有关联,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从他们的口里得到殿下的情报。”
说罢,他敲响了几下震石,与散到其他方位的追兵做了个简单联系,又点了这边一半人在谷外看守,随时做支援。
最后这长官与胙德便带了十来个人径直穿入这裂谷之间,切实地往里走近了。
他们自然看到了那两个正在推车的人。
一个是不带头罩的,站在前方拉车的无趾人,还有一个是站在后方的推车的带着头罩的年轻人。
还有两匹马儿在雨中不停地甩动鬃毛,发出一阵又一阵恐惧的吼声。
“别叫了,别叫了,马儿,同是落难人,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顾川小声地说道。
好似通灵的马儿一下子莫名安静了下来,顾川便听其他声音听得更清晰了。
那时候,黑云蔽日,世界一片昏暗,万般都见不清晰,声音混进雨里更难辨识,只是近处灌木淅淅飒飒被踏破的声音,以及可怕的钝器从光滑的岩石上划出而发出的滋滋的声音到底是藏不了的。
于是他寻声来处,猛然回头,果真见到雨中有朦朦胧胧的人群影子,正在急速地逼近他们。
“来了……”
年轻人心底一颤,心几乎要提到嗓子口,哪里还不晓得这就是追兵、落日城派来的追逐他们的护城军——也就是落日城的正规军。
无趾人傻乎乎的不解:
“来了?”
疲惫至极的马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的叫喊。
“是追兵,我们跑,等初云!”
顾川没有任何犹豫,对无趾人叫了一声,就不再推车,拨开前面的灌木丛,走在泛滥的喝水的边上,就往峡谷的更深处撒开步伐。
无趾人见状,也放开抓住木车的手,随着顾川一起奔跑起来。
他们身后,野战军的长官见状,连忙道:
“他们发现我们了,快追!不能让他们逃了!活捉他们!”
随后,长官落下队伍,而二十来个士兵皆提起气来,疾步往前追去。
那是在最可怕的大雨里、最危险的地势下的狂奔。从头顶峡谷的缝隙里漏出的雨片不停地扑在奔跑者与追击者的身上,掠过他们的发丝,眼睛、鼻孔与衣服。
木制的水履在地上踩出一连串的雨花,大风吹到他们的皮肤发疼发红。
“这就是对权力的挑战吗?”
追兵向来留有余力但饱受军事锻炼的体能卓越,逃犯们全无保留但体能远逊于前者。
顾川和无趾人拼了命地往前飞奔,胸部在短时间内就扩张到了极限,而腹部收紧、隐隐作痛。但他们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一眼也不看身后可怕的人影,他们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耳边还有吱吱嗡嗡的响声,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狼狈得像是一条野犬。
前方峡谷偏折,两人跑了个急转弯。而追兵有条不紊地拉近距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顾川又跑过一连串的灌木丛,灌木的树枝在他的腿上留下了许多伤痕。雨水渗进伤痕里,作可怕的疼痛。
直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来。
“……初云……”顾川心中默念这个川母给殿下所取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寻找那个理应在悬崖边上的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为什么还没做?”
遥远的光栅犹如这场跑道的终点。
而身后,追逐的鹰犬越来越近。
其中三个追兵,随手捡起石子,向他们抛来。顾川听到破空之声的同时,左右晃动身体,想要躲避,但仍有沉重的硬石打中了他的腘窝、肘关节和腰后,叫他全身一晃,反抗的力量泄去大半。
“现在,还不来吗?快要来不及了呀!”
他心中默叫初云,但峡谷仍然没有任何异动。
“还是说……追兵也追到了上面?”
一切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沉默的。而雨水便是绝佳的丧乐。
没有天赐良机,没有天时地利,他们绝无可能与持有多种奇物正规军匹敌。跑得最快的士兵的手在这时,已按在了顾川的肩膀之上,然后猛然按下。
沉重的力道,让顾川失足倒地。他只能在空中勉强转身,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叫自己的背部重重地摔倒在露出岩石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无趾人也被一士兵按倒在地。
两人同时失去了反抗的机会。
长官在士兵们的身后,走来,轻声笑道:
“还好,一切还好,进展顺利,谅他们也耍不了什么花招。”
胙德则大步流星,走到顾川面前,抓起他的雨披,把他的脑袋抬起。
顾川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抓住自己的这张脸,与绿水球中的那张脸,或者地牢里追捕他的那个主官的脸是一样的。
“是你啊,你是被权力怪罪了,是吗?”
他笑道。
胙德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笑,只陈述道:
“殿下在哪?只要你告知我们殿下的位置,也许,我们是能放走你们的。”
“放走我们……?”
那时的顾川虚弱到了极点。
他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只见这峡谷的天空是一道绵延的长蛇般的缝隙,雨水在峡谷的边上犹如留驻的瀑布,而在峡谷的中央则是一片氤氲的水雾。
一切都朦朦胧胧,说不清楚。
“是的。”长官听到胙德这话,愣了愣,转瞬也想明这是种话术,便道:“我想舆主官也说过你的生死是不重要的吧?我们现在的目标只是迎回我们的殿下。如果你真的关心殿下,你应该也不愿意殿下与我们为敌,而受伤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一点天才的发明家的地方,但我想,你想要的事业应该绝不是让一个女孩子受伤吧?殿下为了你和舆主官打了一架,难道你一点惭愧也没有吗?”
顾川没说话,只发觉雨明明在变大,水雾好像却变淡薄了。
就有士兵重击了他的腹部。剧烈的痛楚传导到全身。年轻人疼到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假设我说我不知道呢。”
周边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把他淹在中央,士兵们甚至懒得控制他的手脚,其中一个士兵阴恻恻地对他说:
“那么,我们就把你的手和脚都挑断,让你从此既不能用抓握东西,也不能走步,只能像条蠕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
“呀,好可怕……”
他看到水雾又不再变淡了,而是在变浑浊,变得有些发黄发黑了。水声更响了,混着许多奇异的声音。这是只在日照大河边上的丘陵与平原行动的人们很少会有的体验和知识。
“我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来……你们靠近点,我告诉你们……我也受够了,我不想再逃了……我想回妈妈身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谄媚地说道。
“那就对了……”
长官站在一旁,佁然不动。围在顾川身边的几个士兵则都把脸靠近了。
敲打万物的水声越来越激烈,而顾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
“那你们可要听好了。”
“快说罢!贱人。”
有不耐烦的士兵踢了踢他。
他温和地笑了笑,勉强伸手附在自己头罩的边上,然后……大声叫道:
“现在,我告诉你们,没有人能决定一个好的人的命运。我不能决定,你也不能决定,冕下不行……老天爷也不行呀!”
接着,他猛地扯开头罩。只在一瞬间,被天镜锁定的面庞开始发亮,光度迅速攀及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无边闪耀,直冲天空,把靠近的众士兵的眼睛灼伤。
在闪耀前的一瞬,居高临下的胙德的眼睛与顾川露出头罩的眼睛对上了。不知怎的,他看到这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遍地都有的玻璃球里混进了一双剔透的的宝石与水晶。
然后他也捂住自己的眼睛,倒退数步。
顾川趁此机会,只一步就跃到无趾人身边。那张因天镜而发亮的脸在短时间竟成了这狭窄又极其黯淡的空间内的闪光弹,令众人不敢直视。
“如狱!”
同样闭眼的无趾人听言,连忙抓住顾川的手,顾川从无趾人的兜里掏出那混混沌沌如鸡子般的奇物来,接着……猛然往自己的身上一砸。
于是这鸡子,再度吸来空气与附近的水流,直作水球将两人包裹。
顾川早已研究过如狱生成水牢的位置。这生成之后,他的鼻子仍露在外边可以呼吸,接着,如狱做成的水球受到内里两人的惯性驱使,在地上滚动起来。
被水包裹后,天镜的光辉暗下。长官睁眼,怒声喝道:
“快追!”
他刚说完,忽然顶上就掉下一大块的岩石。这块岩石直砸入河底,溅出大片大片的水花。不知何时,水声越来越响,沙沙的雨声好似变成了连大山都要震碎的骇人的震动。
长官一顿,望向天空,只叫出一个字,随后噤声不言:
“这是——”
山在发洪,而水在发怒。
滔滔大水天上来,混着泥沙与石块,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扑向峡谷的底下,作这群山之间最为宏伟的瀑布,朝久居平原的人类灌溉。大水只在几个呼吸间,便填满峡谷,紧接着,犹如仍然饥饿的猎手,沿着地势一路驱赶,开始吞没峡谷的外侧。
这水不是干净的,它是浑浊的,且是最浑浊的,它带着群山之间最可怕的力量,犹如黑潮涌起,吞没了这里空间,一路翻出无数树枝、石块,还有曾经活在河里的鱼儿们的尸体。
泥石与山洪接管了这片峡谷的统治权。
寻常人类,饱受锻炼的追兵也好,还是久经疲弊的逃犯也罢,如今都是猎物。
逃杀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