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幸存的追兵听到了之前顾川与无趾人的对话,并且就在刚才。他之前浑浑噩噩地在灌木丛里等了一小会儿的时间,为的是追求一击致命。
可他的这段话让顾川想嘲笑他。
这年轻人攫紧自己的衣服捂住自己疼痛的伤口。原本长久在恶劣天气中的行动已经摧折了健康,如今他的面色更是灰败到了极点。
顾川说:
“你、你是受了冕下的命令,想要杀我。只是杀人,杀人又何必要挑拨我们?你是想要战胜什么吗?还是说你觉得你需要战胜什么念头吗?”
无趾人没有继续打胙德。这迷惘的逃犯只是骑在胙德的身上,膝盖压在胙德的手上,而他的手则掐住了胙德的脖子,他一会儿看看顾川,一会儿又看看这被自己骑在身下的追兵。
追兵并不反抗,他望向黑漆漆的天空,雨水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叫他不敢睁眼。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旁听中,莫名匆忙地升起一个念头,想要把这自以为是的年轻人驳倒!
但这个年轻人说得是对的……驳倒他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杀死他,他的一切都会烟消雾散。那他为什么要借无趾人的机会驳倒他呢?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被闪电照亮的胙德,像是一具灰白的石像。
胙德急促地说道:
“因为你奇怪!你是奇怪的人……尽管献上礼物就是一件好事。但你却写了一篇全是谎言的幻想书籍,以为能够打动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城里的人说你想要借此诱骗天真年轻的人随你去冒险,作你的奴隶,来开拓你的财富,这样子,能得到财富最好,不能得到财富的也会成为货币经营中的死账。你的居心究竟何在,我并不了解。但毫无疑问,你现在只是落日城的逃犯,你已经失去了在落日城居住的资格,并且不可能再拥有了……不可能再拥有了!”
暴雨的水在草地里积聚,一股股积聚的水流不时冲过自己原本所应在的位置,而带着泥沙向着其他的地方流去。
一种死亡的虚弱让顾川感到心冷。他感觉自己好像正浮在一片幻影重重的大海上,时而他浮出了水,时而他又落入了水中。但胙德的回答好像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一种天真的意气般的东西支撑他抿嘴问道:
“冕下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吗?”
胙德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垂死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他答了:
“是……”
“那冕下会在意一个公民的生死,或者公民与边民的争论吗?又会在意一个二十四司主官的位置吗?你们不会担心这个,因为你知道你和冕下的地位之差犹如云泥。”
胙德侧过眼睛,看到那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个小小官民却在担心我对你们的垂涎与破坏,而等到捅伤我后,就想用落日城的地位与财富来惊吓我,叫我后悔我当初一切的举动吗?”
不知几何的岩石的碎片从山的高处向下滚落,他们所在的大山在暴雨中发生了山体的滑坡。
胙德听到了声响,却不关心那些,只冷淡地看顾川。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狂人的大话。
“但这又如何呢?现在被你带出来的逃犯,如今也在惧怕你所要面对的事情……你就算是真心实意,那也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精神病症罢了。”
臆病在落日城早早就发现的精神疾病。
落日城里,有的是疯子与疯人疯语,可疯子一旦做出了妨碍到落日城既有秩序的事情,也就要交由二十四司毁灭。
“你的生活过得很好,是吗?”
那时,顾川突然问道。
“没有你们这些疯子,我的生活会更好。”
胙德坚信不疑地说道。
顾川摇了摇头,目光安详自若:
“好呀,现在我知道你的一切了!你的生活很好,是因为你是公民。而你之所以是公民,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公民。你的父亲可能希望你振兴家族,所以你那么做了。你的同事舆存曾对我侧面透露到他是通过从军而做到了这个位置,那么,你是不是也从过军呢?就是作为公民进入征召军的位置呢?”
胙德没有出声,顾川就知道他是了:
“这理所当然,因为这条道路可能在几百个建城节前就摆在这里,在几百个建城节后也摆在这里。大家都说勇敢冒险从军能得以晋升,你也毫无疑问地这么信了。并且在最后,成功了。所以现在,你在刑务司工作,是人们要谄媚的人,你知道刑务司所要做的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你以一天的、到一周或一个节气的频率去做,这变成了你的责任。你知道做什么是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是最好的。你也知道做什么是最差的,那就是做逾矩的事是最差的,是吗?”
胙德依旧不出声。
他原来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就知道你是多聪明了,你的聪明让你很早就知道富有的生活是远远好过贫穷的生活的,而高雅的生活是比低俗的生活更好的,宁静的生活是高于喧嚣的生活,受到尊敬的生活高于不受尊敬的生活。所有落日城的人都是那么想的……因此,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你是先有生活的意义,然后按照这份意义生活的,并且宣称你要为了维护落日城的荣光,要维护冕下的荣光。荣光是好的意义,富有也是好的意义,高雅是好的意义,博学是好的意义,宁静也是好的意义。基于这些意义,在落日城发展,对你们来说是最美好的。”
就算是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们,也是为了黄金与香料而前往远方的土地的。
人人都期望美好的生活。
而美好总是相似的。
“难道这些是不好的吗?”
胙德反问道。
顾川靠在树边,一双漆黑的眼睛向上仰望无边无际的苍穹。
天空是那么的暗,以致于和树叶阴影融合在了一起,于是什么也见不到了。
但难道这样,世界上就是只有阴云,太阳就是不存在的吗?
“我没有说不好……都是好的。但是,这样,议事会曾经宣称的边民与公民理所当然的差距、边民不该因为变得富有而去侵害公民,贫贱也有贫贱的幸福,这些不都成为了谎言吗?既然你们自己都在追求富有,还在互相戕害,又为何要制止别人这么做?”
胙德冷冷地说道:
“我们在改变。在我小时候,边民就可以成为公民的法律就被通过了。”
顾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一切都是以前有过的事情,无非是照以前有过的经验去做,这是最好的。去把材料换料,然后在细节上做得更好。缓慢的变化,让你感到平静。急遽的变化,则会让你感到不安。谁要是带来异端邪说,你就要把谁打倒。而这,就让我看到了你所在的世界的样子。”
水势的浩大与群山的崩塌好像浑然无法影响这两个同样垂死之人的对话。
胙德惊疑地、不安地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由落日城的价值观所构筑的冰冷的有限的天地。”
年轻人说。
“是的,任何敢于逾越这片天地的人都是可怕的疯子。谁敢提出问题,谁就要被驱逐!谁敢引起不受控的变化,谁就要被毁灭!直到这种变化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为妥协的一部分,就像第五次黄昏战争所迫使的一样,是吗?然后你们把战争的发起者钉死在残暴与血腥的泥底,而宣称是你们大发慈悲,良心发现,才这么做的一样,是吗?”
连绵的雨水积在他冷峻的身体上,沿着结实的臂膀轻悄悄地滑落到地,发出滴答的一声。
胙德只是垂下眼帘,说道:
“可你讲了那么多,不还是为了变得富有吗?假如你不是为了变得富有,又为什么要做出货币经营业,使得药石家族都要效仿?”
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你追求地位是希望地位能把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你追求质量,因此公民家族深耕不辍,行稳致远。”
胙德顿住了。
“而我追求富有,是因为富有代表了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我希望能藉由富有帮助我达成某些手段……但就算没有富有,或者失去了同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雨还在下大,顾川的面罩已经有些破碎了。无法拦住的天镜的光华,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说不清清浅。
胙德依旧被无趾人控制在地上。他莫名地、从那年轻人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自己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感情。
这种感情一度让他犹豫,产生许多无法抑制的幻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太理解……狂热的?或者可怕的?他也同样接近器官衰竭的死亡。在一种恍惚的飘然中,他突然想起来了——
是小时候父母恐吓他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父母说邪魔会把他变成虫子,让他流离失所,让他再也睡不着安稳的床,让大虫子咬他,还会打他。
因此,小时候的胙德怕得要死,每一天都安稳地准时上床,一动不动等待入眠。
“热情或者冷漠,惊喜或者惊吓,新的天地,或者旧的天地……富有或者贫贱,高雅或者低俗,平静或者喧嚣,都是新颖的体验。好或坏,这超诸我评价的范围。喜欢或者不喜欢,则是显然的直觉的事情,也许我现在不喜欢,以后却会喜欢了。也许我现在想要做,以后却要反悔了,这是很寻常的嘛!其中,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如果没遇见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呀!”
顾川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只手踉踉跄跄地扶着树木站起身来了。
他清晰地了解到呆在这里,他只会死,他需要找到初云。
他没有去看犹豫的无趾人,也没有去看躺倒在地上的胙德。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直往外走。
无趾人没有跟上来,他不甚在乎。
胙德躺在原地,只是远远望着,什么都没做,是他所希望的。
“我想活,并且活得更多,尽量地、最多地……前往自己未曾领略过的疆域,面对不同的情形,做自己从未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的‘好的生活’啦!好与坏,富有与贫穷、公民或者边民怎么活,也就是一辈子。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难道还不允许人做一点超出常规的事情吗?”
走的时候,他也不管无趾人或者胙德有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说。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透过层层的林叶,看到山间正在闪烁隐约的光华,那是四面重棱镜的围栏。
顾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道阻碍他没能越过。他明明有畏惧,却又忍不住心想这又是一件有趣的挑战的事情啦!
可是,他该怎么挑战呢?
好像洪水还没有淹没到四面重棱镜所在的边缘。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
积水里倒映出人若孤松般独立的影子,而人抱着幻想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林间尽头,让他看到另一片山洪正在转移。
浑浊的大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身前冲过,仿佛这片大地都在切割重组。
“没有路了。”
他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勉强登上一块露出泥土的岩石,然后向远处的眺望。
远处的群山绚丽而空旷,清丽得好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而近处的山洪轰轰烈烈,暴戾得像是放声悲号的魔怪,在两座山间奔驰。
到了此时此刻,山洪与山体崩塌的发生早不再能算是人为的诱发,而只是天定的前后罢了。
近处数座起伏的大山的山体一路倾斜,久居群山表面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岩石在这场没有边际的倾盆大水中陆续崩溃,顺着污浊的洪流下彻,逐渐露出群山深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化石的碎片来。
大片大片多孔类的化石与古怪的晶石在山体滑坡中被带出大地的内里,在山洪中起起伏伏,好似要为这人间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
只是这年轻人已经难以细致地观察这一切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太清晰,也听不清晰。他所在的岩石的带子在随水流动,他都没有发觉,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摇摇欲坠,随时会一头扎入水中。
可他还要看,还要多看看。
他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目光前方的大山随着一路大水带起的山体崩塌,露出一条可怕的不知几百米长的缝隙来。
那条缝隙里,则有一具古老的长条状的、像是长脚的蛇,却比蛇大上千倍万倍的尸骸。
而群山的深处,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鸣声,这声音一路穿入这片落日城人第一次踏入的古老土地,犹如主人正在打开自家的花园。
“那是什么?”
顾川咬住自己舌头,勉强保持清醒。看到了长在山间行走的犹如长脚的长蛇般的黑影。这黑影的大,不知多少公里,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它像是横在群山低处的长长的连绵的云,向那古老的尸骸飘荡般地走去。
就顾川的见闻,只有一个答案。
那时,不管是活着的追兵,还是正在架设四面重棱镜的棱镜兵,亦或是刚刚赶到山脉南麓外围的新的追兵们都停下了各自的脚步,浑身发抖。
他们也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他们也只知道一个答案。
“奇兽!”
顾川喃喃地念出那个谜底。
只是这时,这站在岩石上的人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生命的重量。雨声已经在他的耳朵里停止,而他沉重的眼帘也不甘地被合上。
他挣扎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往水里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