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是个大的地理类型,沙地、沙漠或者荒漠草原,都可以称为荒漠。它们都是荒漠的一种,但各自不同。
举例来说,沙地是人为的,比如过度农垦和放牧会造成土地的沙漠化。沙漠是是自然形成的,与大气与水的运动相关。至于荒漠草原,顾名思义,像极了沙漠,但还长着为数不少的草,可以用来放牧。
连绵的群山与无际的大沙漠之间,就是一片可以称为荒漠草原的地带,地势起伏,有点像是丘陵。这一带草木倒也不少,初云只花费了一点时间就找够足用的柴,又去找水源。好消息是荒漠边缘没有下雨,干燥的东西容易烧着。坏消息是水源略远,要往群山里走上半天。初云为了拎一皮袋子水,煞费苦心。
她把皮袋子装满后,就打了个结,生怕水溢出来。接着,她抬头一望,望见这无边无际的荒芜景象,突然想起了当初无趾人的话——
没有个尽头吗?
“他那时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初云并不了解这点。她抱着柴火,拎着水开始往回走。一侧是好像还没有尽头的荒漠,一侧是有尽头但她知道非常绵长的群山。
原始的群山起伏得像是水上的浪,而那弯弯的模糊的月亮则像是浪上的小船。
她的脚边是翻出来的干枯的草根,而她的目光逐渐被这小船吸引了。
清清淡淡的月光好像在追随着她。
初云很快发现,她在山里的时候,月亮躲在群山之间,只露出一个边边角角,她到了山外,月亮也没有消失,照旧躲在群山之间,但好像往外追出了一段距离,同样露出一个边边角角。
“月亮好像和太阳不太一样,太阳是一直悬在水上的。所以,侍女说太阳像是威严的长辈与落日城的母亲,那么月亮,我说,就像是只会躲在墙后边的羞涩的同龄人。”
她自言自语道。
“呀,那我知道月亮的性格了……”
初云想到这里,好像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愉快地笑了。她的脚步变得轻松,这人特别得意地往回走了。
那时,顾川还留在土洞,他先是把杂草堆在一起,做一个临时的卧铺。等做完了,他就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的诗歌,来到土洞的洞口,借着洞外黯淡的月光,继续琢磨这齿轮机械。这少年人陷入沉思,而目光严肃认真,他的手把这构造严密的齿轮机械摸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儿。
“齿形好像是有点味道的。”
现实的齿轮不是理想的,齿轮的齿形存在误差,可能一个齿轮上上面的凹槽和下面的凹槽凹得不一样。
但顾川光用双眼,看不出这齿轮齿形的差异。
“完美地符合了渐开线,严丝合缝,这是没有一点多余的、也没有一点空缺的……优秀的高精度工业制品。”
齿轮的运作是非常直观的,它不像晶体管的电子芯片,只能看个蚀刻电路,怎么也是看不懂的。它就像是一个轮子驱动另一个轮子,另一个轮子驱动古怪的转轴,转轴继续驱动下一个轮子,或带起某些带子,总让好奇的男孩以为自己可以搞懂。
于是顾川的双手逐渐伸入齿轮与齿轮咬合的缝隙之中,粗蛮地想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想要把齿轮机械撬开,把它拆解。但这时,他发现这个齿轮机械规整的俨然。
任何部分他一动,好像都在与整个机械做较量。所有的力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化在了齿轮机械的全身。整个机械好像上了发条的钟,反而因为他的力道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但他的力道不够,于是这个“钟”也没能转多久。
可越是这样,这年轻人越恼火,越想把这齿轮拆开来。他开始与齿轮搏斗,他挑中了这齿轮机械胸口的一个大的齿轮,想把它撬下来。
可一试,他才发现,这齿轮明明像是套在杆子上的,但杆的顶部与齿轮本身完全齐平,双手摸上去,甚至摸不到摩擦的缝隙感。
初云带着月光回到洞口时,看到的就是顾川正在使劲地摆这齿轮机械人胸前的两块齿轮中的一块,好像要硬扯下来。
“你不怕把它弄坏吗?弄坏了的话,你是没法把它修好的吧?”
初云把柴火和一袋子的水放下,问顾川。
“哦……对……好像是会坏的。”
少年人如梦方醒,傻乎乎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人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乱糟糟的发丝垂过肩部,加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于是一个清爽的少年人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野人。
他从齿轮机械上站起身来,开始准备在柴上取出点火来。
初云坐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钻木,又看了看齿轮机械而问道:
“为什么人们要把机械做成人的模样呢?”
这个齿轮机械体的人形特征非常标志。
按照顾川的说法,首先就是直立。双腿双脚是大多数动物都有的,但直立是典型的人的特征,在人体上体现为脊椎与地面相垂直,这个大型齿轮机械就是如此的,有一根支撑身体的类似脊椎的长轴,双腿与身体的直连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这明显是为了模仿了人类。
其次,在直立身体的基础上,它还有仿造了人类的面部,有类似灯泡做成的眼睛,以及像是人偶一样可以开合的嘴部。
但为什么要做成这个人形这问题,顾川是真答不出来。
他把齿轮机器往洞内推了一点,然后认同了初云的疑惑:
“你问到一个点子上啦!这里一定有一个可怕的谜团了……那就是为什么会有一个高于落日城水平的机器是人形的?难道他们制作齿轮机械,像我寻求工匠按照我的意见做的写字人钟一样是为了谄媚某个至高无上的上级吗?”
土洞不大,火堆架在深处,烟气下沉能把人熏伤。少男少女选择在接近洞口的地方钻木,木头很快生出一缕缕的烟来,飘往天际。
接着在这世界遥远的无人地方,在这冷酷的仙境之中,冒出一缕小小的火苗来。
火苗放出了微光。
“你说得很有道理。”
初云蹙眉。
火光在她的眼中静谧地燃烧着。
“其实也不一定……还可能有许多其他的更惊人的可能哩!”谁知顾川笑嘻嘻地讲道,“没准不是这机器模仿了人,而是人模仿了机器……也说不定呀?这个要讲先来后到,谁知道是先有机器,还是先有人的呢?”
初云一怔,想起了古代落日城关于人之诞生的传说。
按照水土哲学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水和土的混合,人和物都是一把被摔到地面上的泥。
顾川继续说道:
“还可能是,人形本身具有某种特别的秘密,因此,所有的高等事物都会往人形做啊!”
又一个新的猜测接踵而至,把初云砸晕了。
她开始细心地思索起来,觉得这三个说法好像都是有道理的。
“但也许,这些都不是真相哩。”
顾川说话的时候,重新拿出那片他们此前用来盛水的弯曲的大骨片来。这骨片说来也奇特,长得像个头盔,但并不渗水,导热虽然不算好,但勉勉强强也能当个锅用。
他们包里还存着点先前挖的叫做披花的野菜。披花是很好辨别的,因为长着像是蝴蝶的紫色的花瓣。这种野菜之所以叫披花,是因为花不好吃……或者说很难吃,而根茎肥嫩,吃起来像是荠菜,叶片圆而丰满,可以用来下酒。
日照村常用披花的花朵作田地的肥料,再把根茎单独摘出来吃。川母每逢农忙时节,就常把把披花的叶片和根茎摘出来撒上卤盐,拌点家门口种的葱,还有发酵得正合适的豆豉,就是一道好的披花菜,披花吃起来有点少见的甜味,要是拌上点肉,那就是说不尽的水嫩香甜。顾川对此记忆犹新。
不过落日城里不兴披花这种堆肥的野菜,初云在逃出落日城前没吃过。
但她不挑食,顾川感觉她吃什么都能活。
“不过,我现在可能也是吃什么都能活……”
他想道。
但他还有饥饿感,也有味觉,既然有好吃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吃好吃的呢?
可惜的是没有盐,取水也烦人,只能稍微洗洗,去掉皮膜,扔进锅里开煮。川母说披花花煮出来的汤是极清的,月光洒在这骨片刚开煮里,还算皎洁明亮。
两人都倦了,就靠在一起,躺在草堆上,开始约定由谁守夜的问题来了。他们没有忘记野兽和那做仪式的异族人。
火光在风中摇曳,像是黑暗世界里一场明亮的梦。
“上次你是先守的,这次换我守吧。”
顾川说。
“不。”初云摇了摇头,“不行,我还要再待一会儿啊。”
“为什么呀?”
顾川不解。
“我正在记月亮的位置。”初云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构建出一副月出于东山的图。
“月亮的位置有什么好记的?”
“你之前说太阳悄悄落到了地面之下,那你没发现吗?”初云重新睁开她漂亮的灰色眼睛,好像在分享一个绝大的秘密,急促地小声说道,“月亮一直在偷偷地跟着我们!”
“啊?”
“此前……”
初云开始得意洋洋地说起她之前的发现来了。
顾川一开始还在认真地听,她以为初云发现了什么月亮的移动了,但听到一半,这男孩就笑了起来。
“那太阳是不是也偷偷跟着你呢?”
“不是的,太阳不是的……太阳没有那么可爱,它不是偷偷跟着我,而是……”初云蹙眉说,“光明正大地监视我,监视我所有的一切,并且审视我的一切的作为。”
顾川突然说不出话了,他开始为初云的过去感到难过。
永恒的夜晚没有任何声响,荒漠幽静的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水波反射着月光。
月光照在水面上,是清冷而不可触摸的。但照在人与人的身上,好像又感觉到了温度。初云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望无尽的夜空。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悄悄地抓住了初云的手。
顾川的手是坚硬的,透着一股血烧似的炽热。初云的小手格外柔弱,碰触起来像是一片清凉的丝绒,随时都会融化。
她侧过眼来,眼中好像有光。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顾川:
“顾……你是怎么知道月亮的呀?”
顾川眨了眨眼睛,初云继续说道:
“我们原来生活在一个只有太阳的世界,原来是没有见过的月亮,你用的月亮那个词词根来源于阴暗的古词,我读那本小册子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
说到小册子的初云更困惑了。她问:
“你的母亲……和我说过……那本书都是你写出来的,是不是这样的?其实你说的那个冒险家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
顾川靠在干草上,没有任何狡辩的心思,他变得格外诚实了:
“是的。”
“可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呢?”
少年人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自己的前世犹如一场清晰无比的梦,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继续,那场梦也越来越远,若非知识确是真的,那么他会怀疑这个前世不过是他的一场盛大的精神病的幻觉。
他忧郁地说道:
“我在梦里梦见的。”
这不算说谎。
这就叫初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居然信了,并且由衷地感慨道:
“好厉害呀……”
然后又忽地低沉下来。
因为她也想做这样壮丽玄奇不可思议的梦,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估计是不成的。这种做不到,让她明亮的眼中蒙上一层苦恼的阴影。
“唉,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初云烦恼地开始在草堆上打滚了,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叫少年人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水烧开了。
川母没有骗顾川,披花菜的汤果然是极清的,从开煮到煮开,都透明得像是在发月光。
初云吃得急,而顾川吃得慢。
他咬破披花菜的时候,眼睛还看着初云的吃态。这少女因为起劲地咀嚼,鼓起了脸颊,肉肉的,分外可爱。
顾川瞥过眼神,环顾这小小的暂居的天地,漫不经心地扫过初云身后的齿轮机械……片刻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又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回去。
他发现这齿轮机器好像比起原来他所放置的位置,莫名平移了数厘米。
数厘米虽短,但顾川的记忆很好。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装作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