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拒绝。
与秭进约定时间后,移动厢室重新启动,沿着巨大齿轮登上被层层建筑遮掩的最高处。
秭进用自己的手打开房门,他们都看到秭圆还在沉默的睡眠之中。他便松了口气,愉快地向两人摆了摆手,说别忘了呀,等到门一合拢,便飞也似的脚步往外逃走了。离奇经历的两人默默地回到草堆上。
少年人躺在草堆上的时候,这短短时间的经历还在他的脑海中不尽盘旋,逐渐演变为对若干个标准时后的行动的想象。有些想象与过去勾连,飞回了栖龙在群山之间徘徊的样子,有的想象漫无边际,他感到大片大片的云即将将自己淹没。
他困倦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约可以称为第二天的时候,秭圆一整天都没回来。大猫般的正廿抱着他带来的一片片的玻璃书,在草堆上滚来滚去。正在学习文字的少年人小心地问了下秭圆的动静。
可能是在草堆上滚热了,正廿就像是人脱去手套一样,脱去了自己的猫爪,露出身体的机械结构散热。
接着,它说:
“秭圆可能是收到了任务。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第十二问题的解答组需要经常出勤,前往异族营地进行沟通、观察和调查。”
顾川心里有了底,又发现另一茬:“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那你们一般都把第十三问题叫什么?”
正廿瞥了他一眼,说:“不甚了解的家伙们,会将我的问题简称为语言问题。”
时间过得格外之快,寓宇导师再度进入休眠的片刻,齿轮人旋开了。秭进、京垓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狮子头齿轮人一同站在门前,望向门里的两人。
顾川问:
“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秭进刚想说没有任何要准备,没有脑袋的京垓却问道:
“这是有些讲究的……你们是哪一型的人种?”
“哪一型?”
“体内的‘气压’足不足?”
这是个怪问题。顾川压根不知道是哪个气压,哪里回答得上来。
他们坐在隐蔽的厢室中,随厢室在未知的空间中下降。
京垓说:
“你们应该是星形大域里脊索动物界中需要呼吸的有气纲。你们也是走沙漠过来的。走在沙漠里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吗?”
初云坐在一边,不说话,任凭顾川说话。
“算有的。”
顾川掂量了下。
“那就需要空气的过滤器。”京垓顿了下,又问,“你们外表壳的屈服强度是在什么水平上的?”
屈服强度是顾川还没学到的解答城语言中的名词。他满是茫然。
“屈服强度就是你们的身体被什么质量的大石头砸,会发生难以恢复的、长久的甚至永久性的、明显的、变形的程度。”
秭进解释道。
“我明白了。”
这词在机械和材料学中常用,但问题是顾川又没砸过自己,他想象中能砸弯自己的大石头,他也不知道有多重啊!
“可以让我摸一下你的手吗?”
没有脑袋的京垓在说话的时候,犹如一片虚空正在低语。
顾川伸出手来,京垓便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裹着白丝手套,轻悄悄地落在顾川的手腕上,顾川却感觉自己的皮肉骨仿佛被某种千斤重的东西压紧了。
这是一个要远比秭圆或者秭进更为神秘莫测的齿轮人……
京垓可能与京垓九一样结合了未知的奇物。
顾川想到这点的一瞬间,京垓猛地缩回了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顾川问他。
无脸的齿轮人没有任何可供观察的表情。
“没有问题……”
谁也不知道它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或许是从它头的空洞中传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齿轮人思维中的惊异。
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在刚才的试探中,所感受到的惊人的发自血液的灼热。
京垓一声不发,只道:
“载弍(èr),准备一下,我记得我们的私藏中有适合他们的作战装备。”
那狮子头齿轮人的大名原来叫做载弍。
狮子头沉默地点了点脑海,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来,在秭圆所属的齿轮人的上层,所有的物资似乎都无需交易,齿轮人一般也都是按需取用。不过在精神病齿轮人们所居住的下层大洞,所有的物资都需要交易,哪怕是一块石头,可能也需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才能获取。
“因为我知道这块石头真的价值一个世界,因为里面栖息着一位最古老的神明灵魂的碎片。”
反正卖石头摊贩就是这么对顾川说的。
“你不信?那你快滚啊?”
只能说,一切被解答城认定为精神病的齿轮人确实是有理由的。
不过名义上的报价和实际的价格是两回事。名义上的报价可能高过天,实际的价格可能只需要足以打动齿轮人的心。但齿轮人近乎无欲无求,所以它们被打动的下界可能高到离谱,也可能低到不可思议。
好在京垓、秭进以及狮子头这三人组下界低到不可思议。
它们与上层一样,作战装备几近完全免费的共享。
“你问得真奇怪……”秭进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说,“这些装备假如不能确认幽灵鬼魅的真实存在,不就是废铜烂铁吗?只要能带着人们一起确认我当初见过的鬼魅,那就是有价值的呀!最好,我还想叫这全部解答之城的人一起随我见到,哼哼哼……好叫他们后悔!当初居然敢认为我是错的!”
说着,他就想入非非,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样的场景突然爽了起来。
作战装备是一种乍看上去有点像是宇航服的笨重的衣服,顶上还有一个球罩,球罩连着过滤器,可以过滤空气。
但入手以后,就能发现上面擦破的缝隙很多,换而言之,这件作战装备已经很久了,并且不具有气密性,只能用于蔽体,和较低等级的防护。
京垓说这是曾经为了潜入地底,往更深处挖掘所用的。
初云似乎很喜欢这种笨重的胖胖的衣服的体验,她穿上后,伸出双手,在街道上走得像个鸭子,蹦蹦跳跳地,然后又故意摔倒在了地上!胖胖的衣服在坚硬的钢铁上弹跳了一下,这少女就忍不住咧开嘴微笑了。
“呀……”
补给上,京垓与秭进也早已准备妥当。
在精神病人们的注目中,五个人再度坐回厢室,随厢室上升,随后走不为人知的小路从一处岩地的沙穴中离开了解答城。
于是顾川又一次见到了大荒。大荒的沙像是杀人的利器,在空中滚滚地飞旋盘桓。整个盆地,好像都是暴风的胎盘。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地球,而是穿着宇航服飞在火星的表面上,随时可能被可怕的尘暴吹起。
解答城的墙壁上,那几个洞穴口正在吹出可怕的气。
“那是什么?”
“那是为了解答天体问题的人们正在尝试再一次地利用人间的大风干涉天上万物的运作,从而尝试求出更深的天体存在的规律。”
天体问题就是第十问题。
京垓始终挺直身子,它好像不是走的,而是飘在无边的沙里的。无穷的风从它的脑袋中穿过,像是漩涡一样迷幻。它向两个异乡人继续说道:
“快走!马上更大的风要来了,我们是抓不住你们的!”
顾川和初云连忙跟上了前面的三人。
至于身后,从解答城的城墙里吹出的气与天地的狂风交汇到了一起,不再有一个统一的方向,一切都在离奇变幻地旋转,偶尔风往身前吹来,要把人刮回解答城去,偶尔风就从身后追来,好似要把人带到无穷远处。
没有定处与方向的风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漩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止息地暴动。
秭进在风中大声对京垓说:
“之前我们就是出来晚了,所以没有成果!弄得原本的帮手都放弃了。”
秭进的话让顾川感到迷惑。
上一次他们的出来应该是他和秭圆归来的那次,秭圆说他们是去狩猎了。当时顾川还看到了巨大的齿轮零件。
“是的,因此这一次,我一收到消息,就匆匆通知你们了。”
京垓不急不忙地说道。
风刮起地上的尘土。尘土交织在一起,顺风通往天上。于是遮天蔽月,万物荒芜。无边的浑浊支配了全部的世界,好像人走的不是陆地,而是最深的海,可以见到海里游着无数的鱼儿。鱼儿是游散的沙。
沙暴遮蔽最后的月亮,一切都沉入黑暗,那狮子头齿轮人带着一个巨大的扁平的车轮样的东西出来。车轮上下散发着荧光,所有靠近他们的沙粒都被吸附在了这车轮般的东西上了。
而秭进解开了包裹,拿出另一个大车轮,放置在于狮子头齿轮人对称的另一外侧。于是被吸进狮子头车轮里的沙粒全从秭进的车轮中心的齿轮中被吹飞出去。
至于两个车轮之间,一切风力沙暴都被减弱了。
顾川受到的压力顿减,他走到秭进身边,对这车轮大感有趣。秭进也是个没防备的性子,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奇物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叫做……叫做……”
两人基于语言障碍没法沟通了,商量了好久才能从两种语言中得出一个好的共识的翻译来,把它叫做六趣转轮。
“转轮有六个,是解答城的宝物之一。”
在齿轮的社会里,为了解答最初与最终的问题,一切东西都共享使用的,不过这种共享也依赖导师们所做的分配管理。
京垓不知走了谁的渠道,将其中两件拿到了手,用作沙暴中的旅行。
顾川借了这福气,第一次能在这般深海的沙暴中行走,他睁大了眼睛,靠着六趣转轮的荧光看到远处。
只见到茫茫黑暗一大片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已经死了,都被打碎,都被搅拌机搅到了一起,在天地的熔炉之中,旋转飞跃。
他们好像不是在沙漠上行走,而是在“沙漠中”行走。
头顶是沙子,脚下是沙子,左边是沙子,右边也是沙子,前面是沙子,而后边……
顾川心有所感地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他在过来时所看到的骇人的尘墙,又重新聚起来了。这尘墙也许是自然现象……但也许也是为了解答第十问题,这些齿轮人们特意操控与诱发的。
“声塔在向外预警了,时候可能快要到了!”
秭进对京垓大声说。
“是的,他们的实验即将达到最高潮。”
京垓的声音,第一次传出连顾川也读得懂的欣喜。
而声塔,顾川这才了解到这是解答城的另一设备,它利用一种可能是超声波或次声波的原理,会像大荒中所有的齿轮人示警、传播关键的灾害信息。秭圆就是因为声塔才提前理解了风暴的起源。
他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秭进又兴奋地大叫道:
“我们快要到达当初的观测地点了!”
他们在风沙中,眼见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好像一起凝滞在无序的物质的运动之中。所有的物质都分不清晰。从身边掠过的可能是沙子,也可能是树木的碎屑,还可能是某些蛰藏于沙海中的生物的尸体。没有东西不在动,一切都在无尽地运动。
这种运动不是生物的主观能动性的,而是被动的、消极的,被自然界所推动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主动地反抗这一切。
因此,这不会被认为是一个活着的世界,这就是明明疯狂无比的大荒却给少年人一种死亡的世界的感觉。
“是的。”
京垓也失措地低声道。
顾川与初云在此时只能作为他们的行动的见证者。
“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抓住那个大家伙的!一定能,一定能的!”
秭进又开始大喊大叫。
一阵暴乱的风几乎要把转轮也要吹起。狮子头和秭进因激烈的运动全身冒烟,才把转轮按在地上。
兽皮与人皮在此时都一般脆弱不堪,露出十几处的破绽来。
在当初的夜晚,秭进第一次见到鬼魅的岩石早已被风沙磨砺而化为尘土,但秭进对这个位置仍记得清清楚楚,他们站在那片被磨尽的区域上,好像等待见识人生第一次日出的登山客。
转轮的荧光不知何时,也被风吹灭。浓重的黑暗里的世界简直不再像是一个阳间。
他们被迫手拉着手,用彼此共同的体重力量抵抗风的吹飞。
坚持,还有等待。
到了这时,秭进不再发声了,谁都不再发声了,他们沉默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多少千米的,只在异界才存在的恐怖的尘墙彻底卷入上空,天空与大地的光学透视位置随之抵达了最正确的、令世界最暗的时刻,于是他们真的看到了眼前、穿来了并不属于活物世界的光芒。
只照亮了一瞬,便在月光中乍然消失。
但下一瞬间,月光重新被一点不剩地遮蔽,于是那不属于现代世界的光亮便会再度现身。
而鬼魅就继续行进,迷失在这个被茫茫微尘所填满的世界里。
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艘幽灵的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