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昏暗的光线,墙里墙外数不清的齿轮人的影子,还有中间的一张台子,台子边上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看,一个人所看非看。
“这事简单啊……船会飘向远方……”
披着皮肤的秭进露出笑容来了,他的思考回路既纯净又透彻,他知道这两位特别的旅客是想要前往远方的,他也愿意支持。
与顾川设想的一样,齿轮人对那大型的奇物说不在意也在意,说在意倒也不甚在意。
对于秭进,这只是一件用于证明自己存在的物件。而对于齿轮人,这只是一件可以用于研究的战利品,并非是不能离开解答城。的国宝。
何况,在博物导师传话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也可以尝试加入齿轮人研究的队伍中去啊。
秭圆提过“世界问题”,这是一个研究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与顾川或者初云在做的事情是不谋而合的。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他认为这可能是博物导师的某种暗示。也许他甚至可以带走一些齿轮人作为自己的帮手。
而问题是在于其他方面的——
少年人屏住呼吸,眼观八方,最后定在了京垓的身上。凝望京垓犹如在凝望虚空。
譬如他刚刚听到的谈话。
果不其然,秭进说完后,坐在秭进对面的京垓抬起头来,那直接连在脖子上的收敛虚空的双角,仿佛夹着无尽的空间。
“但是,现在,朋友,我们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事情与你们无关,却可能对你们会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等待一段时间吗?”
他客客气气地说。
听到这话的秭进的愉快在瞬然间消失了。忧愁的表情就像是遮蔽了太阳的云。他的动作变得拘谨,而心神郁结,他说是的,朋友们,你们要多等待一会儿……我们有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拒绝,被一个齿轮人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本就有,并且还有正被送来的新的齿轮人。
其中就有那个一直在等待世界毁灭的睡觉的齿轮人,也有几个把自己切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半个脑袋或者一片胸膛的齿轮人。
这些齿轮人基本都不说话,或者不再会说话,躺在一边,没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也许它们也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而进屋前的最后一刻,顾川看见他们已经出屋了。
秭进走在前面,京垓走在他的身后,其余原本那间屋子里的人更走在京垓的身后。
“记得,你不必紧张。”京垓一边走,一边对秭进说,“你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症结并非是症结,只是被压制了的认知。我们都见证了这一点,我们更知道,你做得对!”
他们的皮肤外面还套着同样的制式的服装,他们走入人群中后的瞬间,就被人群拥在一起,消失在攒簇的齿轮人,好像是被无边的草叶托起的花朵。
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在人群中凝望他们。贩卖月球飞蛾焦虑的猫头鹰齿轮人则在人群中仰望他们。还有更多的齿轮人正在追问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稍安勿躁,我的同胞们。现在……”
那时,京垓的语气先是高昂,随后低沉到了极点:
“时候已经到了。”
似乎有齿轮人认同了他的话语,在一片昏暗的光中以各不相同的语调反复讨论。很快,种种不同的机械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化繁为一,沸腾了全部的空间。
“现在,为何不欢呼呢?同窗们!因为我们的生命即将结束——而新的生命正要……开始。”
京垓握着秭进的手,一同举起,作那反抗的旗帜。
黯淡的光照在秭进犹如灯环般的金属的手上,反照射出一种惊骇的迷离的猩红的颜色。
猩红照亮了京垓的双角。
再后面的声音,顾川听不见,他们被关进了门里,只能听见门外先是一片寂静有窃窃的低沉的声音在讲着复杂的他还听不懂的复杂的解答城语言。他不会说的音素连绵得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好像又掺入了某种并不使用声音的额外的语言,讲述着无人得以思考过的秘密。
最后窃窃的声音消失了,变成齐齐的话语,齐齐的话语化作声浪,很快也消散了,化作了脚步声,一种可怕的、好像要迈向地狱的脚步声。
“他们要做什么?”
初云靠在门边,在一群懒得起身的齿轮人间,以一种无比的好奇与困惑问顾川。
少年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的面色在进屋后迅速冷结,他的手在发抖,他在思索他们两个外乡人在这场事件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她身边的初云握紧了他的手,感到他透过皮肤的躁动与热,听到他僵硬地说:
“他们在做的事情,可能相当于边民们要把冕下杀死,来重新确立一座城市的、一个时代的新的法则。我们……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因为什么而萌发的?
是哪些齿轮人策划了多久,又是如何意识到了某些团结其他齿轮人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难道就是幽灵船的事件吗?
少年人并不清楚,他靠在门外只知道外边的齿轮人犹如潮水般正在涌入十七个通道之中。而他们只能陪着一群并不说话的精神病齿轮人呆在这个被封锁了的房间里。
初云看到门外的世界以非同凡响的程度迅速黯淡了下来。整个广场已经被切断光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天已经黑了。
而外面,恐怕事情才刚刚开始,好比黄昏之将至。
这是一场不具有精神异常的齿轮人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它们天真而纯粹的思维中,仍然认为所有的齿轮人彼此之间都是为了解答问题的一致的同伴。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是决计没有想过应对从内部迸发的齿轮人们的袭击的。
但他们并非毫无发觉。
因为齿轮正在越转越快。
这说明由均平导师所控制的个人任务的分配正在随着齿轮人数量的骤减而发生异常的增多——换而言之,即是大量的齿轮人已经明面上退出劳动,被确诊患有精神障碍。而剩余的齿轮人被迫承担了与他们共同的劳动。
但这对于齿轮人而言,也不代表什么特别的意义,直到人们切实地来到这里之前。
“十七个问题代表了十七个问题王国。这些区域不是平民上的一块块,也不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它们是由四通八达的隧道构建成一个复杂的不规则的蚁穴,然后彼此纠缠着,依次深入地底。我们要抵达最深处的第一问题王国。”
京垓平淡地走在他从未走进过的第七问题王国的路上。
他身边通道所有的灯都明亮了起来。
“我记得,第七王国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博物导师,你正在看着吗?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这个问题又被称为道德的问题。
京垓抬起头来,望向无边无际的发光的灯泡。
可惜的是,博物导师并没有回答它。
灯泡的光芒骤然消失,而前往了他方。
京垓不急不忙,继续向前走,它知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能见到导师们如今的样子。他带领的齿轮人也不甚着急,他们并不准备大规模地破坏建筑在地底的寻求答案之城。他们所要做的,按照京垓从古代齿轮人得到的情报来看,是非常简单的。
它们分作了许多队伍,从多个通道选择逼近解答城的最深处。京垓是单独带队行动的。
“京垓……你带着十几个人是要做什么?”
当时,正在研究由生物问题解答组所搜索的各异族的行为资料的第七问题的博士打开了门。
解答第七问题的齿轮人群体是非常特别的,它们全部都是以没有智慧的动物的皮肤作为衣服的齿轮人构成的。
当时驻守第七问题的博士,名叫兆肆。
兆肆是一位很古老的齿轮人,很可能是目前还未自我拆解的所有门徒里最为古老的一位。
它披着的是牛的皮肤。
“你们是要去觐见均平导师,以解决你们的某种纠纷吗?”
它推了推它挂在牛头上的特别视觉眼镜。
“是的,尊敬的博士。”京垓走在通道里,说,“我们看到了死神正在大地之上游荡,所以要向均平导师示警。”
兆肆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来:
“可是你们应该还没有提前呈递通知,我可以替你们写通知,你们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京垓好像很愉快,尽管没有头,只有角,但轻微摇晃的角可能也证明了它的笑意盎然。
“不用写,不用写,我们不想要浪费时间。”
他径直走向了第七问题王国的尽头。那里是均平导师所居住着的地方,然后推开了门,身影便映入一片明亮的白色空间中。
他再度见到了那在空中,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虚空漂浮旋转着的长长的柱子。
那是执行了自我拆解之后,只剩下了必要思考组件的导师之一,所有精神病齿轮人的确诊均由它所发出。
“好久不见了,均平导师,还记得当初你认为我们看到幽灵船的事实是错的吗?”
京垓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那长长的柱子上出现了齿轮人的文字:
“你已经证明了你是对的。”
“但你们对我的伤害依旧存在,不是吗?导师。”
京垓平静地说道。
“你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吗?”
上面的文字写出了这句话,但这并非是真要给予补偿,因为齿轮人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共享的,没有任何可以补偿的东西。
润滑油可以无限供给,皮肤也可以无穷换新,若是为了解答问题而出任务所需要的工具,只要有,便是应有尽有。
想要得到补偿,往往是精神病症的某种前兆。
“是的,我确实是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
京垓直言不讳。
他的手负在身后,摆了个手势,几个齿轮人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他们正在搬动的重物移到门口。
“可怜的孩子……你又患上了某种精神病症。”
均平导师说。
“不,均平导师……你似乎理解错了一些事情,第七问题已经证明了出于不同时期的人们应该要做的事情并不相同。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京垓更加愉快了,他维持他一贯的口吻说道,“从今往后,我们的状态才会是所有齿轮人应有的常态。”
他又摆了摆手指,那重物外面披着的皮革被一个齿轮人掀开了,露出其间有着密密麻麻孔洞的黑灰色犹如煤蜂窝或者晶体硼一般外形的不规则巨物来。
兆肆领着几个齿轮人赶在这里,看到那足比三四个齿轮人合抱还要更大的东西,立刻意识到了这对应了齿轮人王国的哪件奇物:
“这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奇物,它应该已经在一次任务中被申请使用而遗失了……”
兆肆直到这时,还没有搞清楚情况。
它活了可能有上百年,但它也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的场景:
“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空腔震动模片,对着均平导师?”
京垓慢悠悠地撤出步来,他深知均平导师的视野因为器件的拆解而极为受限,它是看不到门外面的。
他说:
“那当然是为了对均平导师进行使用,可以打开了。”
齿轮人们将空腔震动模片的所有覆盖物尽数揭开,然后将其一把推入了那白色的空间之内。
代表均平导师的巨大的长柱在空中悠悠地转过一圈,它感知到那不规则晶体外表上所有孔洞都在迅速地吸气与放气。
然后,连同空气、空气中的尘埃,组成万物的一切物质都不可抑止地震动开来。
“你们叛变了——再一次的、在一千年后的现在,出现了。”
均平导师的柱体上出现了新的话语。
在眨眼都来不及的时间内,猛烈的震动开始摧毁物质的内形。巨大的破坏力直通天花板与地底。瞬然的崩催吹起无边的物质的碎片组成的尘烟,向着门外滚滚而飞。
兆肆立刻往后撤退,它还没有应对那么多齿轮人的打算。
次要的隔墙在一瞬间就被空腔震动模片的威力彻底撕开。但均平导师所寄托的空中柱居然没有任何的损害,只在狭窄空间中爆发出来的气流风波,被远远推开,不再能幽浮于虚无,而是被可怕的威力挟带,使劲地砸破地面,沉入这片白色空间底下的建筑之中。
而那模片便随着地板的坍塌,一并随着均平导师掉进更底层。
那看不出材质的柱子与地面碰撞的瞬间,即以爆破的威力推开周边一切被碰撞造成乱石碎砾。飞舞着的残片在连续的撞击之中,闪烁出击石取火的光亮,不知哪里抵达了引燃的条件,便升腾出可怕的火苗,犹如一片正在舞蹈的影子。火苗升出的同时,又有出水管的崩溃,射出一道道的水柱,洒向天方。
被关在屋子里的顾川因巨响而惊醒,猛地抬头,耳朵贴着门上倾听。只听到有大片大片的石头砸在这间小屋子上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空气的波动,在一瞬间贯穿了小小的并不承重的隔墙,摧折房屋。巨大的力道犹如重拳之砸在人之脆弱处,又仿佛一阵可怕的大风从靠着的门上的各处要把人推走。
果不其然,只反应不过来的片刻,木门破裂。
“小心!”
初云伸手,以难以想象的怪力挡在前方,犹如守护幼鸟的翅翼,将所有飞来的石头与金属一一击碎。
顾川在初云的掩护下,勉强睁开双眼,见到了理应热闹的精神病广场的中央悄无人烟,原本运转着的齿轮已经尽数停滞。天花板上破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地板上则到处是天上落下的碎石、晶体与金属物片。
这一切都在指示这座宁静的处于荒漠中的安全城市即将点燃可怕的硝烟。
火光映照里,一根降落的巨大石柱,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