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川和初云即将离开的当天,京垓又乘坐阶梯,沿着过去挖掘与建造出来的地井抵达了对于他们而言的世界的最深的地方。
导师们的遗骸就在这里长眠。
与原先相比,秭进并不在场,只有载弍。载弍的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想要问的问题,但京垓说他要先到这里,于是他就跟了下来。
“秭进对你的安排似乎不太乐意,他并不想带领大家,与……”载弍说话说得极为艰难,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许久才想起一个适合的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对自己人使用的字眼,“敌方的齿轮人发生冲突。”
无脸亦无头的齿轮人站在祭坛之前,与天人导师的头颅对视。他平静地说道:
“他是新生代的齿轮人的偶像,他应该承担起作为偶像的职责。他会做的,他不做,就叫其他人做,我们都需要一个标志。”
数不清的光点静谧地浮动在无边无际的纯粹物质的深处,像是黑夜里盛开了的花野。
因为导师们的尸体都在这里,地井便成为了新上任的齿轮人们必须要保卫的地方。地井的入口是唯一的。但广袤的解答城,曾经设立的为了解答十七个问题的各不相同的区域中,通往地井入口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为此,齿轮人们需要缉查、封锁与重新的修缮。
有些齿轮人,像秭圆一样消失在了没有人知道的远处。
但有些齿轮人选择跟随过去的生活,团结一起,一致反对这群精神病齿轮人的作为。
载弍记得之前京垓说他们正在迅速地重新学会领导与被领导、集体与非集体的概念。现在,他看到这无头人低下了双角,正在轻抚天人导师并未朽烂的羊头。
京垓的无所谓让他感到急切,他忍不住发声:
“那你应该也知道呀,在导师们停止后,我们都变得很混乱,大家一直在大声争论,为资源的问题争吵,为快乐的问题争吵。这些问题原本从未人考虑过,现在,所有的人却都为之争论不休,乃至于动武斗殴,互相伤害。既然如今的情况已经遂了你的愿,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提起问题解答的事情了。那么你也该做点什么吧!要知道,他们现在还听你的话……更要知道,除了与旧派的人的争议,我们内部也有许多急需解决的问题。最近一个大的在议论的问题是洗油的缺口……洗油原本是由博物导师组织人生产的……这是很重要的,我想劝导,但被赶了出来,我的话不如你和秭进管用。”
洗油是齿轮人生活的必需品之一,它可以从大荒地壳的深处提炼出来。这种东西,原本从来没有齿轮人考虑过,他们总是得到充分的供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各个问题生产洗油的齿轮人将一部分自己生产的洗油藏了起来,不再全额给出,这使得齿轮城里许多齿轮人被迫自行使用工具开始生产,并围绕洗油的使用发生争吵。
摇动的光辉跃过了京垓的双角,在双角之间犹如一汪浸入湖中的明月。
他说:
“我会考虑的,但这不是最优的事项。”
“还有什么比消解争吵更重要的事情吗?”
载弍迫切不安地说道。
“这确实不重要!载弍。”
京垓将他的双手撑在祭坛上,又用他自己的手指轻轻擦出祭坛上凝固的神秘的垢物。他侧过双角,用高音回答道。
“什么……”
载弍往后退了一步。
“一件事情的重要是你对它的后果的畏惧,你关心的东西是什么?是……我们共同的安危吗?或者你在担心,这会使得,我们的故乡彻底破灭,我们会像那些无处可去的异族们一样在群山,在大荒,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流浪吗?”
“我……”
载弍的语调里不自禁地带上迷茫。
“这不重要,都不重要,哪怕现在,我消失了,也不重要,哪怕某些团体胜利了,也不重要。”他侧过双角,从那虚无的缝隙中好似投入注目的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是,导师规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彻底的孤注一掷的‘变形’般的体验,会引导向未知的事情。你希望我用力量插手这件事情,借由我和秭进先期建立的某种威严,重新秩序……但你要的秩序是什么呢?”
“我希望我……还有我们的同族,绝不要像异族一样……互相伤害。”
载弍刚嗫嚅地说了点话,就听到京垓一阵压抑的笑。
“是的,载弍啊,载弍,你后悔了,你想要我们一起建立的秩序还是导师们控制下的秩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导师们杀死呢?我们为什么不让导师们继续长久地控制我们剩下的所有的人,安安乐乐地过着永无止境的和平的生活呢?”
载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已经意识到京垓确实不甚关心齿轮人们的争吵,在京垓看来,那些实属不足道的小事。这种认识,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说到底,你还是停留在旧派的层面上,就现在的你的思想,甚至还不如一些打着光复导师的我族,来得更为透彻。至少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京垓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祭坛被他擦得干净了些。他抬起手指,将尘埃弹去。
这话让载弍又退了一步,他几乎想立刻离开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京垓下一句话:
“现在,已经没有解答问题的责任压在你的身上,那载弍,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
他背对着京垓,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京垓说:
“没关系,不用告诉我,我也不甚关心这个。”
说完的时候,这无头的人关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悄悄地滑过比原先干净得多的祭坛上,他看到了祭坛上所刻着的文字,上面的文字可以追溯到齿轮人的历史发源以前。
“不,我要说。”
谁知,载弍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那可能是载弍这辈子最硬气的时候。从他开始做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开始,他就一直在随波逐流。
京垓抬起了双角,侧了过来,好像在用双角之间的空虚凝望他。
“你应该知道,有不少人离开了解答城。”
“是的。”
“原本我就已经想过,但现在我想得更明确了,我决定,今天、我就要离开解答城,以后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在一片黯淡的黑暗里说道。
那副认真的模样,让京垓想起了当初载弍找上他和秭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能对自己的错觉坚信不疑。
这是一种让京垓少见的、会感到美妙的东西。
世界最深的地方依旧如同往常。最边缘处的石碑、石雕、装着缆线的石箱,以及石柱,都在灯光中格外温润,还似原来。地井里的厢室上升的时候,发出了水里的轻物上浮时会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发光的晶体一个个嵌入玻璃般的墙壁里,又把自己接近透明的影子投在其他的发光的晶体之上。
人一动,所有的影子就都在动。
缆线是黑色的,而血是黑里泛红的,祭坛是石青色的,而石碑上的文字则是朱红色的。
一个灵魂已经离开,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京垓了。
“说起来,载弍,秭进,九,还有大家,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用手指在祭坛上小心地刻画。
“在我们的历史中,关于十七个问题都有其一般性的描述,也有其特别的描述和失准的描述。追求问题的更准确的描述本身是表达问题所在精心研究的内容。通常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我们是如何的。”
“我们是如何认知的?我们是如何与物质发生互相的干涉……我们的意识是什么,我们能够选择做什么吗?我们能做到一切吗?我们消亡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假如我们真是在活着的话,我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做什么……而我们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摇曳的微光中,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明显,逐渐可以辨识出三种不同的语言的模样来。于是京垓放手转身,在祭坛的边上负手转圈,继续念经似的说道:
“而我们的世界又将如何运行下去……我们头顶的天体是什么,我们又会变得怎么样……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我们是如何表达的,我们想象到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我们与其他物质是沿着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的,我们能建立起某种确凿无误的秩序吗?还有……第十七问题,我们能学会唱歌和跳舞吗?”
可是,这些问题不是都很奇怪吗?
“表达问题的研究者们声称这种表述模式,是最为简单的,简单但不清晰,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他自顾自地说,“里面有一个词决计是不简单的。”
这个词就是“我们”。
七位导师书写了齿轮人的历史,按照他们自己的文本,他们是齿轮人历史的发源与唯一的始祖。若按标准时计算,这个确凿的发源的时间可能是在一千六百万余个标准时之前,在那时候,这些问题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就诞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并不是和‘我们’‘我们这些现代的活者’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他们是和谁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呢?”
天人导师在临走过说过,导师们曾进行过一次伟大的迁徙。
而那时,他还说,导师们也有创造者。
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来源的。
那么最初的来源又是什么呢?
京垓背对祭坛,望向世界最深处纯粹物质里的流光:
“那么,我的同胞们呀,他们的创造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在生物的研究中,我们早已发现动物与动物各有不同。可是大荒上无数的异族,还有我们,为何在外貌上如此相似呢?那么是否可以认为,纵然身体各不相同,但我们确实地享有同一个共同的起源?这个起源的审美就是我们现在的模样。”
天人导师的遗骸下,祭坛上的刻痕,以多种不同的语言写就。其中一种便是解答城的语言。用里面的解答城文字,可以拼凑出两行不同的话。
第一行写着: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第二行则写着: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永无止境的未来中一定会再一次地发生。
京垓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句话了。
他很久以前,曾听过他的上一代陈述过这一秘密。他的上一代是兆字辈,如今已经拆解重生。
“天上的问题,地下的问题,还有人间的问题……十七个看上去复杂到无边无际的问题,好像直指了世界的本原,想要探索世界上的种种奥秘,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们的问题。不是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不需要让我们自己回答。”
种种话语,只能说给自己倾听。
他向后一步,坐在祭坛上,凝望同样写有多种语言的石碑。数种语言在石碑上互为转录,仿佛是为未来留下了线索。
“我们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那就是……”
齿轮人为什么要解答这些问题。
这才是顶顶关键的、生命的意义。
“我们都会向适合自己的方向走去,并且一定会走向某个地方。”他转了一圈,来到重新下降的厢室之前,自言自语道,“在时间的长河中再见了,也许未来,我们还会以不同的形式再度相遇。”
只要你们和我们都活得够久。
活得够久的话,或许就能穿越时间的荒漠,见到……了不起的事情。
京垓乘坐透明的厢室,随光上升,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地壳上的大荒一如既往,那些像是被彻底粉碎才会有的物质的碎末,大片大片地堆成丘陵、堆成山河,在风中移动迁流,无物永恒,无事不常动。
而越往南边走,风就越大,大到不可思议。冒着风行走的两人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秭进站在城墙上,望着拖着大包小包还有一辆小车的顾川与初云越走越远,他难过极了。
“也许我再也不会遇到这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了。”
他对自己说:
“就像那艘逝去了的幽灵船一样。”
他转身,回到了齿轮城中,齿轮城里,还有六个问题区域的齿轮人正在负隅顽抗。
沙漠上的两人留下了两排小小的脚印。脚印刚刚生成就在挪动着的沙粒中消逝不见。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走的时候又变成了两个人。”
顾川对初云说。
“不,不,不。”初云却摇了摇头,她讲,“走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只不过一个人比我们走得早,又比我们走得快,但她也是走了啊……”
初云的逻辑,让顾川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呀?”
只是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来自他们身后的一声声连续的呼喊:
“喂,两位外乡人,请等等我!”
他们一齐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狮子头齿轮人孑然孤独的身影,还有他严肃忧郁的面色。他也背着包,包里装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恐怕,我们走的时候,不会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了。京垓说过,会给我们找一个前往齿轮人旧址的导游。”
少年人轻快地说道。
“哦……?”
初云瞥眼,只见到上弦月依旧悄悄地跟在行人们的身后,注视地上的行人们永无止境的旅程。
月光多皎洁,而大漠沙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