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港(1 / 1)

三人下船搬运货物去了。

齿轮人用于检测水质的长针悬于诡谲变化的水上,上面的读数许久时间一成不变。而死或生号落在幽冥之上,则如凝滞般,隔着一层水车与水帆、无声无响。

远远看去,死或生号像是一条长长的披甲虫类。

水车与水帆就是它露出甲壳的用于爬行的多足。

但这巨大多足类的体内在那时却并非彻底的寂静。沿着上层大通廊,一颗暂无人察觉的蛋沿着玻璃般的地板一路滚到了外部观察总室内。

对蛋来说,滚动在玻璃般的地板比沙地要舒服得多,只是滚动本身就是不舒服的一件事情,脑袋在不停倾覆,而自己的小眼睛也要不时碾过大地,于是那也不过是种受苦罢了。

“唉,可是我只是一个不能孵化的蛋而已,我又能做什么呢?”

蛋不会走路。

它来到大荒原自然不是靠自己来的,而是它还长在树上的时候,被正在砍树的大车轮子顺手连着树枝一起把它捎飞的。大车轮子并不吃它。蛋蛋先生也什么都做不了,在那时只能穷极无聊,被上层大气幽幽的风刮得浑身刺骨、不知东西南北。之后,它被大车轮子扔到了地上。这地上便是幽冥的边缘。

但这还没完。

蛋蛋先生在幽冥与大荒边缘——那种介于液体与砂砾之间的岸滩上滚了一会儿,就被大荒盘踞的怪生物无眼蛇发现了。无眼蛇把蛋蛋先生先是吞了下去,它以为自己的苦难即将结束。但谁知这无眼蛇没有消化它,反倒把它吐了出来,叫它和一群蛇蛋呆在一起。那时的蛋蛋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那笨蛇居然误认了自己。

再之后的故事,就是可以料想的了。异族人偷入了蛇穴,发现了这颗会说话的蛋后,便送往了大荒最繁华的市场。

“混混沌沌先生,总是很倒霉的。”蛋蛋先生回忆自己的经历,忍不住哀叹道,“不过……这毕竟是恶死的惩罚。谁让我上一世恶死了呢?”

那时,它看那三个人不在,就大声地叫喊道:

“杀手?刺客?有吗?你快现身呀!有人跟我说,你可能会杀我!我是颗非常有研究价值的美味的蛋,不论是做成标本,还是煮熟都是不错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世界上谁都会伤害你,但我只愿意赶紧被伤害。”

顾川对这颗蛋所使用的杀死的恐吓,他忘记了这其实正中蛋蛋先生的痒处,叫它的心思活跃起来。而它早就在被关进前,就把自身体表的清液涂在箱子的扣件上,清液的润滑使得箱子的扣件可以打开。它便花费好一番功夫,撞倒箱子后,趁着人都不在,逃进死或生号中。

可是它叫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现身,这叫蛋蛋先生实在感到非常失望。

“纵然是有追求有想法的人,也是会因为时间腻烦呀,我们应该节约我们彼此的时间,不是吗?还是说……我被骗了呢?”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起来。

它勉勉强强继续往前滚去,很快滚到了中央望远镜的底座旁边,然后靠身上分泌的黏糊糊的蛋清液,勉强站了起来。

底座的门是没有关的。

因此,它很轻易地用它的小眼睛望见了里面的景象。

水车,水帆,看不清但大约是银白色的多边形立体,还有上面的尘埃……

然后,望到某个东西的它趴在板子上一动不动了。

水车与水帆是寻常的东西,在幽冥和幽冥附近是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多边形体则略有异处,但对于蛋蛋先生来说,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问题在于……

“这是什么?”

水车与水帆是厌恶液体的,拒绝液体状物倒也正常。但对于金属板与银白色多边体来说,就并非是它们拒绝……而是它们被拒绝了。

它注目那东西始终凝然如初晨叶片上的水滴,剔透不动,纯如晶体。在微小的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无数的晶体的表面上,反射光华。

蛋蛋先生看得到这一切,这是这个种族的天赋本领。

“属气的,属液体的,还是属固体的……恐怕都不是。那么是动物,还是植物……好像也都不是。难道说这不是实相物质吗?”

感到迷惑的蛋蛋先生趴在金属上,凝望那奇异的现实之影,终于想起了在它的遗传记忆的某一世里所流传着的太古的遗闻,而惊异地睁大了只眼:

“而是……而是相变物质吗?”

在物质世界却并非纯粹的物质者……更接近于非物质反十二种转化形式的超连续流体。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

但它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观察了。

它听到它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于是它猛然翻身,便见到阴影已经覆盖了它的身躯。而少年人的双眼,就在天上阴影的正中,居高临下地俯瞰它。

还有它身后,少年人所流下来的血液。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川冰冷地问道。

“你要杀了我吗?”蛋蛋先生眨了眨眼睛,兴奋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能吃了我吗?古代的蛮人杀野兽时,是绝不会浪费肉的。但现代的人很奇怪,总是浪费……浪费了不吃,哪怕你不吃,你把我杀了,然后喂小动物也好啊!”

顾川原本还想耐心听,可越是倾听,心里攒着的惊疑与怒火就越是泄去。

等蛋蛋先生开始谈起浪费是不好的用来说服他的话的时候,他已经是哭笑不得了,也猜到了这东西为什么要跑出箱子了。

“我是奈何不了你了,但我也说过,我不会吃了你,只可能杀了你……但现在,我也不想杀了你了。我看你是在这里找我之前所说的隐藏的齿轮人,是吗?”

“不,你居然是这么猜测的?”蛋蛋先生说,“呵呵呵,我真是高看你们,原以为你们脑子里还有一点不是浆糊的东西。现在看来,你们也不过是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不得自拔,连我这点阴谋诡计也看不穿……还是由我向你说明吧,废物,我——”

尽管蛋蛋先生用了侮辱性的词汇,可少年人只觉得这东西好笑:

“你越说,我就越不想杀你。”

于是这颗白白嫩嫩的水煮蛋立刻闭嘴了。

它期待地看着顾川。

而顾川则侧过头去,看门边的初云。那少女的手指正插在发丝间,一双灰白的眼睛同样在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冲他微笑了:

“你找到它了。”

“是的。”

而她立在地上的两只脚在玻璃般的地板上白得要几乎要发出光。这种白不是未经锻炼的白嫩,不那么淑女与公主,是一种奇异的不似人间之物的苍白。但饱受锻炼的肌肉的轮廓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人体的美感。

她像是一座人体的活着的雪花石雕。

初云是后至的。他们先前一起发现了关押这颗蛋的箱子被掀倒在地。顾川先行跑回,来找这颗蛋的痕迹。而初云则在推齿轮人的小车。车上累着他们决意要搬进船里的基地物资。

顾川又看了她一会儿,她就说:

“你还看我做什么呀?”

于是少年人闪了闪眼睛,连忙撇回了头,不敢在看后面,而是把目光钉在眼前的奇异生物上:

“我决定将你抛在大荒之中。”

水煮蛋一下子慌了神,它着急地说道:

“你不可以这样做!我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过来的……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抛下呢?要找下一家那就更难了,难到我肯定要中途恶死了……不行!不行的!唉,我真不懂你们怎么这么无聊。”

曝尸荒野,似乎对于水煮蛋而言,是种糟糕的死法,大约相当于下一次转生抽到好卡的概率会有个大幅度降低的负面效果。

少年人想到这点,继续说道:

“但你这样缠着我们,也不是个事情,是不是这样呢?”

蛋蛋先生暗想要不是偌大荒野,我只发现了你们,我才不会追你们哩!要是追来的过程中,有其他什么东西把我叼走了,我也不会过来了呀。

它气鼓鼓地不作声音。

“那我还有一个其他的提议。”

青年人露出微笑了,他的手抓上了蛋,把这颗说不上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蛋拎了起来。蛋蛋先生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但很快,它就从青年人的手上感受到此前它所感受到的奇妙的温度。

不似地上生物的温热。

顾川说:

“你既然觉得你很聪明,那你是不是需要证明这一点呢?”

顾川一手挽住这颗巨蛋,一手合上这望远镜的维修门,然后轻轻地拨弄了望远镜的焦距齿轮,于是镜面中的图景无限的放大与缩小,从细致到模糊,又复归之,而连环往复,如观迷梦。

望远镜的目镜是很大的。

在没有全面启动的时候,顾川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样吧,要不要考虑和我们一起走……帮我们走远一点,哈哈!唔,尽管我们不会吃你,因为我们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嘛!但也许你能遇到些会吃你的食人魔之类的,到时候,我们也绝不会强行挽留你,一定让你如愿以偿地善死,好不好?”

说着,青年人笑了起来。

毕竟这话实在太过奇怪。要知道从不会有祝人如愿以偿地去死的。

但毕竟是异世他乡。

他转过头来,带着微笑,望向了手所挽着的混混沌沌先生的只眼。

“至于我们即将度过的日子,我想至少是比一个人在大荒上游荡,稍许要好上一点的。”

他的神色格外认真,让蛋蛋先生失神。

它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青年人开始走动起来,它在摇摇晃晃中,有过去数世身处摇篮的欢乐。

这古怪的记忆不完全的家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倒也不错啦!”

反正它也不怎么喜欢动。

“要是你们能造个软绵绵的床,那倒也算是不错的小日子了……”

“那你可也想得太美了!”

顾川将这蛋抛开。

它圆润地掉进了丝絮织物的箱子里。一层层的丝絮连续不断地塌陷,而初云把车交给顾川。

两个人将箱子搬在对应的储藏屋子里,随后走向船门口,望见同样在推车进来的载弍。

“还有多少呀?”

“以我们的劳力来看,还需要大约三十个标准时的劳动。”

算一算,中间要睡上两次呢!

“那倒是指日可待的啦!”

“不,还少了一段时间。你们还没有把手册学完。”

顾川的脸一下子变苦了:

“是,对,还有这个……这有点难。”

初云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带着一点点微笑地点了点头。

而浮桥下,水波荡漾,一如时间长逝,桥上的人便指他方。

在齿轮人的哲学中,所谓的世界问题分为两种。

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第八问题。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则是第九问题。

其实,对于探索者们而言,恐怕是注定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所谓的幽冥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幽冥中的云雾水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大荒有多大,或者幽冥有多大,齿轮人,或者天上的一切与地上的一切,他们也是一无所知的。

甚至,他们也不知道群山的背后会是永无止境的荒漠与居住在荒漠中的百族。在与京垓九交谈前,京垓九不知道太阳。在与京垓交谈后,他们才知道大荒遥远风云的背后,藏着无尽的幽冥大海。

但假设事前就知道他们要探索什么,那就不是探索,而是证明了。

证明是在已知的框架中填充足够的证据。

而探索则是根据亲眼所见的证据摸索一个原本并不知道的框架。

在临行前的那天,顾川曾问载弍:

“齿轮人有想过世界是什么个样子吗?”

“很久以前,齿轮人曾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球形的。”

“球形的?”

“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天上的月亮也是球形的。”载弍说,“月亮在空中凝滞不动,我们以为我们的世界是另一个与月亮相似的球,与月亮遥遥相对。”

那时候,船厂里的固定栓已经全部打开。引入幽冥的渠道发出咯咯的响声。

死或生号的外表看上去是不透明的,实际上,却有奇异的光学折射效果,有类似镜面的功能,既可以潜程度隐形,也可以将外界的光线在金属内部进行折射,一路导入内部的玻璃墙上,形成近乎于窗户的效果。

“那你们怎么不坚持这个说法了呢?”

顾川望着窗外黯淡的风光。蛋蛋先生躺在一个箱子里睡觉。而初云则坐在一边,反复研读设计的玻璃书。至于望远镜里的齿轮人正靠着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三个人的动静。

载弍画了一个球,又画了球外的一点,说:

“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如果是球体的话,我们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是否应该能看到边际线?”

接着,他画出了球外的一点,延伸至球体两边的切线,意为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对这世界的观察视线。

顾川愣了一下,恍惚说: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现象。说来,落日城也是可以发射一些气球到高层的,他们有发现什么吗?

他看向初云,初云摇了摇头,说自己原来也不知道。

载弍继续说:

“其次的问题则更多。譬如我们的地面并不发光。那显然,我们的世界和会发光的月亮,就绝不是同样的东西了。同时,我们的世界既然是被月亮照亮的,那又是什么东西挡住了月光呢?还是说,这证明了我们的月亮所遵循的发光法则与地面上的光学原理并不相同呢?”

“呀,确实如此……”

顾川原想说,这可能是地球运于月球与太阳之间的关系。

但他想起自己所知的种种异象,又不敢自信地说。

毕竟这是说不准的事情。

毕竟……在亲眼见到前,这一切还都尚未可知。

而假如世界真是一个圆与球,那么迟早,他终能沿着世界的一个方向回到落日城,那到时,他便能证明一切。

何必在现在道听“地球之途说”呢?

青年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指南针被他们安装在一根立起的杆子上,正永远地指向那唯一的方向。

而地下船厂水门已经彻底开闸。奔腾的幽冥,那黏稠的液体,不再受到任何阻挡的冲入齿轮人的基地。

可怕的水声带来呼啸的风声。风声与水声卷在一起,无尽的云雾便从水上升起,形成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形状。

那时的水如漩涡,而云如梦。

死或生号朝着地下涌水的出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响,接着犹如逆水而来的飞鱼,在幽冥间挣扎着向前。

泡沫飞溅,大河汤汤。

然后,上路罢!

随着这水声与风声。

不要惧怕!

那时,青年人轻轻地念着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诗。

无边的世界在我的左右两侧无限地拓展,而永恒的南方是我唯一的方向。

别管之后会出现什么,也别管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更不要问我们、我们要走向哪里——

我们要走向的是永恒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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