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齿轮人的记时方法,水煮蛋示警的第一个标准时后,死或生号彻底被风暴云包围。
行将维持数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气旋在船的底下波动与腾起。幽冥之中存在的液态物质,如同洪水般涌起,直入数百米以上的高空,接而化气。气体盘旋一会儿,便飞出冰雹与雨滴击打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
所有跳跃的物质夸张地飞散,在半空中化为云雾与波涛。
这是一片属于液气混合的大海。
而密度与热力的梯度,从上到下,掀起了强大的上升气流。
这种上升气流波及的范围就年轻人的双眼,见不到尽头,可能有数百甚至数千平方公里,死或生号光凭自身在短时间内逃不出这个范围的。而就算逃到了边缘,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上升气流的最边缘恐怕就是差不多强度的下降气流。
船里的众人站都站不稳,不时与墙壁发生苦痛的碰撞,而眼见外部的风云逐渐掩盖了所有的视野,使得他们的小船好似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
这是自然最为粗野的力量。
轰轰作响的楼板在最夸张的时候,可能几乎垂直于地面,使得站立在其中的人被重力所击倒,将原本的墙壁作为地面,而原本的地面变成墙壁……一座可怕的向上延展的墙壁。
蛋蛋先生从睡箱里跌出,被顾川接住,然后一起撞到墙板上。
齿轮机着急地飞来飞去,但它的力量是拉不住任何一个人的。
死或生号是否能够确保他们的安全,已经是一个引人遐想的问题。
“操作水车与水帆,可以缓解摇摆的问题吗?”
顾川大声问载弍。
天地的各处,都在传来呜咽与呼啸。
呼啸的声音是浪头与浪头、浪头与船体的激烈碰撞所发生的。而呜咽的声音,是幽冥自己的流动,与云雾内在的撕裂的变幻所出现的。
“恐怕……很难。”
载弍趴在地板上,勉强维持自己的平衡。
所谓的平衡即是还可以用双手双脚在一个错综变幻的空间中仍能行动的意思,而不是随着船的运动一起运动,直至撞到昏晕。
他解释道:
“水车与水帆是依靠对液体的拒绝行动的。我们的控制,也无法改变它们的原理。假如幽冥的水浪继续大下去,水车与水帆就必定会沿浪而行。”
“但——”
年轻人刚刚喊出一个音节,船再一次地沿着风浪高高地起飞了。
顿时的失重与力的惯性让少年人的躯体飞离地板将近五六厘米,随后才重重地压上地板上。他把那颗蛋靠在自己的背上,护住了这东西。那颗蛋现在好像已经彻底慌了神,在背上说道:
“你快把我吃了吧,我不想在这里受苦了!”
他本来指望这颗蛋的遗传记忆的心思彻底消失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点就别想啦!你现在是要活下去的,而我们也是不吃你,而要活下去的!”
少年人的脚蹬在门上,突然脚下一空,他就要沿着廊道向下滑去。就在那时,一只柔软的手环住了他绷紧的腰。
蛋蛋先生一头撞在那手上,感到身子底下是可怕的灼热的温度,而头顶则是冰冷到极点的、同样不对劲地体温。
那是初云。
初云过去患有某种嗜睡症。纵然被尾桐夫人治好了大半,但她的睡眠一旦确定,总是要睡足的。因此,她起得稍晚了些,但她的运动能力惊人,纵然在几乎彻底竖直过来的船舱内也能自由行动。
刚才她打开了门,就眼见头顶顾川的滑落,于是连忙挽住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寻常地说道:
“起风暴了?”
窗外明明是无限黑暗的狂暴的幽冥,身边初云的面色仍然很恬静。少年人看着她的眼睛,莫名逞强,用比她更镇定的口吻,不慌不忙地回复道:
“是的。”
各个房间里的箱子已经滚滚倒地。至于原本摆在架子上的器皿也多数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好在齿轮人的东西大多是金属构件,有的像是玻璃,却并非是地球上那种易碎的产物。
他们合力一起把门重关上的时候,风好像突然停息了。
但这却让顾川本能地升起不安。
因为这意味着原本已经横在空中的船,即将重重地重新砸在水上。果不其然,就在他想到的下一瞬间,落下的巨轮,带动其中的一切生命,发出可怕的轰鸣。
然后四面八方的狂风再度袭来,船又往天上飞了一截,再度摇摇晃晃地直起自己身体,只是这一次是船尾了。
而刚刚关上的门变成了他们头顶的窗户。
“这样子不可以。”
玻璃书摔在地上的声音,齿轮与箱子撞到墙壁的声音,还有其他可移动的重物在地板上发生移动的声音,与幽冥被撕裂的声音混在一起。
顾川向载弍大叫道:
“齿轮人们有没有想过假如幽冥的水一直往上,在前面和上面都形成一堵墙,最后把我们困在幽冥的水中,我们是不是会被淹没?”
载弍没说出话来:
“或许水车和水帆会尝试自己跑出幽冥,从而进入气体更多的地方……”
少年人的声音变得冷静:
“我看过水车与水帆的资料,它们是无法自主识别气体所在的地方的……它们依靠的是液体中气体上浮方向来感应气体区域。但……”
在另一本玻璃书则记载着,幽冥不存在内部气体的上浮。幽冥只有表面直接化气。它的内部是致密的,没有任何气体存在的空间。
载弍对此要比顾川清楚。齿轮人的记忆能力高过这群凡人。他所看完的前哨基地地玻璃书也要比顾川多得多。
但他确实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玻璃般的墙面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外部的风景若隐若现。摇晃的地板是震荡的大地,而暴风正在继续向空中升腾。上升与下降,起伏与毁灭,是这宇宙永恒的主旋律。
云雾在呼啸中,逐渐演变为高耸的黑暗的群山。像群山般的云要将其中的一切事物合紧了。
他们在海的山之巅。
迷蒙的雾在玻璃窗的反应中,泛出无数的雾花。而死或生号船体的灯光,像是在黑暗中挣扎,一会儿亮到这一边,一会儿又亮到另一边。
抓住墙上的齿轮,而勉强站起身来的载弍,看到了窗上所腾着的黑沉沉的物质的轮廓,向内透出一种混沌的廉价的霓虹的灯光。
又在下一瞬间开始大片大片地挥发,如雾如雨,如慕如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幽冥物质。
因为在这种天气下,玻璃墙对外界的反射功能可能会失效。
“确实,可能会合起来……”
载弍喃喃道,它的齿轮机械紧张地运作起来了:
“我们可能需要到外面确认。”
他跌跌撞撞地准备向外走了。
他们需要得知幽冥运动的更详细的情况。
风的呼啸声中,顾川按住了他的肩膀,说:
“你对死或生号是最了解的,知道绝大部分工具的操控方法,你需要留在死或生号里。”
载弍愣住了。
初云闻言,她准备执行这一任务了。
谁知顾川也摇了摇头:
“初云,你也不适合,你的运动能力是最强的,所以反而不能执行这一任务,你需要支援去执行任务的人,在必要时刻,需要对他进行救援。何况……”
少年人露出真诚的微笑了:
“初云,你的水性不好呀!哈哈,憋气都憋不好。”
那是很久前,在落日城地底洞穴的进水中所发生的事情了。初云的脸上浮起了羞愧的红云。那时候,她几乎像个傻瓜一样,只能任由眼前的少年人携带她游动。
“那……不会是我吧?”蛋蛋先生缩着身子,它现在被齿轮机抓起来,飞在空中了。它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我死在这样的任务里,对我来说,算是善死,还是恶死呢?”
顾川麻利地带上了球罩,靠自己在摇晃的船板上站稳了,他爽朗而轻快地说道:
“需要我来。”
蛋蛋先生闪了闪眼睛,它已经悟出答案了:
“至少对他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善死之一……真奇怪……”
年轻人的行动毫不迟疑,他光着脚丫,在载弍庄重的凝视中,和初云一起跑到排气室所在的位置。
载弍默默地开启了船体外壳上的灯。
排气室外挂着防护服,防护服上已经连着安全绳。安全绳里有另一种传声效果极好的紧绷的细绳。齿轮人凭此达成一种原始的有线电话的效果,大约相当于地球小学生或中学生所做的纸杯传话的实验。
经受了安全绳的保护,减免了大部分外部的振动,勉强也算是可以用的。
他取下防护服,没有任何犹豫地穿上。
而初云的手则按在安全绳的一端,知道这是少年人的生命的线。
随后,他关上排气室的门。
门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出去了,请你们稍等片刻了。”
排气室的门一关,头顶的舱门一开,大风就立刻袭击了排气室。而幽冥的物质便以气的或者高温凝聚液体的形式侵入其间,如风吹雨打。
他是在大河的边上成长的男人,也徒手捕过姬水还有淮水里游动着的鱼。因此,他并不惧怕水或雨,相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
尽管,幽冥与正常的水或许不能混为一谈。
他饶有兴致地想道,并沿着梯子向头顶的圆形舱门爬。
爬出的瞬间,犹如从一个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见不清晰,只只身一人暴露在这永恒的晦暗之中了。
落日城边的世界犹如自然最甜美的角落,而幽冥可能便是自然最为恶毒的诅咒。
风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而他几乎要随风飞起。
这是一种轻盈无比的体验。
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攀爬在死或生号的外壳上。他不敢托大站立,而是立刻选择了趴下,沿附在外壳的方式前行。
原本被他夸耀过的玻璃般的光滑外壳如今却意外成了最大的障碍。
而他们所忌惮的那些积累在船体外壳上的雪,如今却成了他徒手爬行所能依赖的重要关节。
看不到的世界,掩藏着无常的变化与威胁。在船体外壳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船体再次夸张地被风或者浪所撞击而腾起了。
趴在船上的顾川再度与重力的方向保持一致,夸张的甲板像是一堵延向高空的墙壁,而他即将从墙上滑落。
他的手颤了颤,然后紧紧抓住了污浊的幽冥的雪。而他的身上,有大片大片的幽冥物质沉重地从他的身上流过。
那时,船体外壳所有的灯已经全部打开。
死或生号亮得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光线一直照耀到最上端与最下端的尽头,将那黑暗万物的轮廓悉数照明了。
年轻人紧紧攀附在船体上,向着天空的方向追望。
他看到了犹如乌云的流动的幽冥,那是正在向天之尽头所掀起的大浪。大浪一直飞过死或生号的头顶,接着才化为无边无际的云雾,像是一个囚牢。
浪是囚牢的墙壁,而云雾则像是一根根的、看上去有缝隙的牢栏。
他镇定自若地向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身后也是起伏的幽冥与云雾,并且比头顶的更为浑然与雄厚。四面八方,一片云迷,发自幽冥的上升气流正在将死或生号带到这个塔状云所能形成的最高的高度——倘若他们不会在那之前被幽冥淹没的话。
死或生号即将被密集的幽冥物质彻底合围。
不过这还不是现在。因为这一次的风浪即将平息,让死或生号重重地摔在底下的云雾上。接着,再一波的风浪可能将会彻底淹没一切。
载弍通过有线电话问他:
“外面的情况?”
“嗯,现在,我们可能可以记录到塔状云的最初的形成的过程了。可以认为每一次塔状大云的形成,都可能是一场剧烈的波及上千公里的幽冥的震荡。”
顾川学术性的回答,把载弍噎住了。
接着,死或生号再度在风云中腾起了。
少年人靠在又一次如墙般腾起的船壳上,凝望脚底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边估测他们究竟处在什么位置,又往上攀升了多少,一边笑着说:
“喂,载弍,死或生号应该有能够炸破幽冥合围的武器吧?”
年轻人的面部红彤彤的,好像在燃烧,太阳穴在暴风中的鼓动让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眩晕还是激动。
他需要用某些破坏性的力量炸出一个缺口。
幽冥在底下可能无穷无尽,而飞腾到顶上,也不过薄薄一层。
“武器……确实有这种东西。按照设计说明,没有实装……”载弍说,“有一些武器模块堆在仓库里,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这点时间内也无法启动。”
年轻人自若地问道:
“那望远镜的激光定位呢?”
安全绳对内部传话细绳的保护已经无法阻止越来越大的风暴,在一片骚乱的杂音中,载弍没听清他的话,他一边沿着绳子往排气室爬去,一边大声地喊道。
“那东西……可能是可以的……”
载弍说。
“但是,这个‘射光六’没有自己的操作系统……它依赖于望远镜的定位才会启动,会有一个功率上的聚焦的问题……”
少年人洒然一笑,轻快地说道:
“那么多的原理不用对我解释,既然可以,我们就快来把眼前的阻碍一起……轰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