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有双翼的虹彩之蛇的现身只在片刻之间,眨眼它便消失在迷蒙云雾之后。至于暴风与乌云,依旧演绎天地之间自然的绝响。
船体颠簸,沿着风与云的轨迹,还在被推向更高的天空。幽冥物质的流向已经说不清向上还是向下,向左还是向右。所有的方向在同一时间消失在永恒的运动之中。万事万物只是在随波逐流。
死或生号便也说不清安全或危险。
安全在于,幽冥的海浪已绝不至于将船体彻底淹入其中,死或生号也不会再因大浪而发生夸张的翻转。
而危险则在于,高空的幽冥的性质是未知的。并且,假设幽冥物质出现不足,那么水车与水帆也会自发地跌向底下。
届时,船上的众人迎来的必定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毁灭。
“我们可能需要减缓向前航行的速度,防止驶出塔状云外。等到这个塔状云稳定过后,我们才可以着手下降到幽冥的水上,继续前进。”
载弍提议道。
顾川望向不远处那连绵纵横的云带,困倦地点了点头。
天灾可以无情肆虐一月一年,而人却不能坚持一周不睡觉。
他们在死或生号趋于稳定后,约定了休息的时间,继续轮替式值班。螺旋桨齿轮机和初云一起擦了擦顾川的身子。随后,这劳顿到了极点的年轻人落在床上,仰脸躺下,闭眼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风雪云雾,继续残酷地嘶吼。而顾川却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他两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互相认识了。并且,她们认识之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情况,亲如姐妹一家人。
他陪伴在亲人们的身边,好像一切的离别都不曾发生。
只是接下来,他看到了初云,同样平凡地和他生活在一样的地方。于是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梦,而从中惊醒。
熟悉的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刺激了他惺忪的睡眼。
他先是闭眼,等舒服了点,才转过眼睛,看到窗外依旧是阴晦的云天。而弥漫长空的云彩在探照灯光下显现出来的轮廓则如连绵深邃的群山。
幽冥的云,远观总是平静,而一旦近了,才知道那是何等的狂暴。
而人永远也寻不到任何一点原本的天空。
当时,初云就站在门口,凝视侧目远眺的少年人。她的双手捧着餐盘,餐盘上是她自己做的一种类似燕麦的粘稠粥糊。这是落日城的一种主食。顾川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她,惊声问道:
“你怎么就站在那里呀?”
她带着歉意说:
“是我吵醒了你吗?对不起。”
她以为是她吵醒了少年人,于是刚刚推开门的她既不敢向前走一步发出声响,也不敢向后推门发出噪音了。
“不是。”
谁知顾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
“是我梦见了你,而意识到要醒过来的。”
要知道梦与现实,是纠缠在一起的一对谎言,又说得清谁是谁非呢?他只听到面前的少女发出一声:
“哦……”
少女的声线拉长了。灯光同样照亮了她洗濯得干净的面孔,还有她的脸上一种若有所思的促狭的神采。
她还盯着顾川,这让他有点害羞。
他低过头去,还说道:
“我还想到了和你出发的许许多多的理由了。”
年轻人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身来,被子沿着他的肌理滑落,自然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来。初云对此已经看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异。她的目光很快地集中在年轻人腹部近乎纤维化的伤疤上。
这伤疤一直没有消失或愈合的症状,始终保持着其原本的样子,恒久的、不变的、怪异的……可怕的,而与她相似的。
她坐在床边,顾川伸出手准备接碗。她却蹙起眉头,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先别动了,我来喂你吧。”
他就愣住了。
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梦回了当初山洞里的彼此。少年人望着初云灰色的双眸,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选择放弃了自己一切的抵抗,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敲打死或生号的云雪的声音越发激烈,幽冥的风雨终日终夜躁动不已,连绵万里不绝。而死或生号便是这无边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风飘荡,随水飞流,时而被风雨举到高处,时而又沉落下彻。
不过,对于两人来说,暴雨中的山洞也好,还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也罢,都是温暖的。
他急急地吞下,几股热气就从他的口腔一直流入他的胃,胃是暖洋洋的,而背更是舒服得发痒。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洋溢在他的心中,让他颇有些呆呆地、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丰饶的自然掀着震撼的潮声,他却忽地生出一种幼稚得可笑的恐惧来——
他突然想到初云近来一直在尝试自己烹饪美味的食物,那么初云会不会在学成以后,再也不喜欢他做的餐点了。
这个问题要是叫初云知道了,肯定要嘲笑这人不知道轻重缓急,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开始犯傻。但这确实的,在当时,让他苦恼到了极点,甚至惴惴不安。反倒是对于他真正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能以一种没事人的口吻问道:
“我睡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初云小心地递过勺子,看到年轻人游离的目光,就知道这人的想法肯定不在他的话上。她说:
“你睡着的时候,幽冥依旧不平静,但没出什么大事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载弍在修船时,找到了点意外的东西,是从云堆里飘过来的。他把那些东西带到尾舱,他也在那里观察。”
“我知道了。”
顾川点了点头,随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你也休息吧,我要起身了。”
“好。”
初云轻松地答道。
两人交替,一切寻常,没有别的需要多说的地方。
死或生号船身通体没有眼中的损伤。几处简单的破裂,都是载弍自己爬到船壳上就可以修复的。
但就在他在船壳上匍匐,小心地磨去幽冥的雪时,从云雨雪中,却有种并非是云雨雪的东西飘然而落了。
有些是细长的,有些是一块板、一块壳样子。
尾舱有出口,他不敢打开。好在排气室离尾舱很近。他就从排气室,和螺旋桨齿轮机一起接力式的将落在船壳上的“碎片物”尽数带到尾舱里。
顾川沿着大通廊向前走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螺旋桨齿轮机的影子。
它一边飞,一边还飞出谁也听不懂的叽里咕噜的怪声。
而载弍正在尾舱搬箱子。
顾川站在上层的站台上,沿着楼梯一边往下走,一边问他:
“我醒啦!初云说船上落下些东西来,是在哪里呢?”
载弍抬起头来,望向这异族人,他掩住自己复杂的想法,勉强作平静地说道:
“我害怕船颠簸,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了一个大箱子里。”
尾舱是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的箱子也是最多的,尽管大部分箱子都是锁好的,还有一部分箱子有固定锁。但随着船的几度倾覆,这些箱子大多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砸在一块儿,抵在墙壁上,甚或是撞出个凹陷来,也就是之前船内碰撞声的主要来源。
顾川到下面,就帮载弍一起搬箱子。不过搬也有不同的搬法,最小的箱子靠手就行了,稍大一点,就要用上小车,最大的一批箱子自个儿带轮子。
载弍边搬边说:
“我准备把这些都用锁带连锁式地锁上,省得它们随着船动,而到处乱动了。”
“好呀。”
顾川不无不可。
载弍继续默默地整理这船里的箱子。船在颠簸,而人也随之摇摆。顾川跟着他将一个箱子和一个箱子连续不断地放到位。
狮子的皮肤没有渗出任何的汗水,齿轮人的机械平静得一如往常。倒是少年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好了点。载弍沉默地用推车把箱子推到墙角,这时,他突然说话了:
“假如我突然死掉的话,你们会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话,你怎么会突然死掉?”
载弍却是认真的:
“那换一个人,假如你在之前的外出勘探中,被风浪杀死的话,你觉得接下来的我们会怎么样?”
他的语气严肃,不似是作假的。
顾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种一拳打过去,看看这榆木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冲动。他说:
“你是想问我对你们的了解吗?”
狮子头齿轮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用小车去推另一个更大的箱子了。
顾川被他的问吓住了,他说:
“我死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吧?难道我死了,你们就会跟着我一起去死吗?”
说到这里,年轻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我想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又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那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你们还是活着,还在乘船。至于船会在茫茫大海开向哪里……那就是连我也控制不住的、不知道的事情啦!”
载弍推车的行动顿住了。
而顾川继续说道:
“但不论怎么样?船总是要开下去的吧?往回开也好,往前开也好,难道你们还就停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吗?哈哈,至于方向,那我是真不知道呀!”
载弍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地、继续他没有完成的搬箱子的活动。
顾川的话语,让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导师们。
这让他感到一阵震颤。
他无法洞明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能确定的唯一的事实是、风声依旧。
每一个塔状云之高都深不可测,最宽广的横截面也不知几千几万米。死或生号在一个新生的塔状云之间的行驶,好像行驶在一个较浅的海中。
在少年人的直觉中,他本能地意识到海依旧是海。最深处的海密度是最高的,而浅处的空中的海密度是较稀薄的。
物质密度的高低所吹起的风暴格外剧烈,扇得船体不停地发出响声。而墙壁倒映的外界景象里,吹满了无数细碎的雪。
顾川甚至亲眼见到有类似铁片的东西,随着雪掉到了死或生号上。那时,螺旋桨齿轮机正用它的小短手紧紧抱着船壳,在外侧小心翼翼地接近铁片。
顾川向螺旋桨齿轮机招了招手。齿轮机没有回它。他才想起来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镜子,而是单向地收入了来自外界的光。
几个人一起整理出一块大的干净的地方,那搬运零碎片的螺旋桨齿轮机已经走了好几个来回。
这样,顾川,也早就知道箱子的方位。
“你有什么发现吗?”
“时间尚短,我也一无所知。”
载弍说。
他们一起打开箱子,顾川看到箱子里摆放着许多零碎的条条块块,大多是金属,也有少部分像是玻璃或者陶瓷。
他随手挑出一块大约是铁片的东西一看,便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了一些文字,其中有些单词,居然与齿轮人的语言是相通的。
“这是怎么回事?”
载弍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而且我要说,这些单词尽管相通,但所要表述的绝不是齿轮人语言中的意思,你也会我们的语言,那你一读便知。”
顾川便看得更仔细了点。
果然他读不通这些句子。
“但我想这些与齿轮人总是有联系的吧?”
载弍沉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联系表示了承认。
顾川又翻了几片碎片,又说:
“会不会是秭圆?秭圆乘着幽灵船逃走的时候,我记得那艘奇异的船上留了很多你们齿轮人的工具。”
载弍摇了摇头,说:
“秭圆不太可能。我们的工具碎裂了,也不会碎成这样,应该更多的是齿轮的切片,但这些都是铁块。如果要我给出个答案。”
他的面色格外沉寂。
“我想可能是我们上一代的世界问题的解答探索船只。”
那一代的船只,在幽冥世界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了。唯一作为其存在过的证据是被齿轮人的奇物带回来的永恒钟,还有几个齿轮人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
对于未知事情的解答,总是不必是立刻的。
因为线索散乱在人还不晓得的各个地方。
对于旅人们而言,他们更关注的依旧是随风飘荡的船只究竟会在新生的塔状云上被卷向何方。
只花了几天的功夫,死或生号就已经接近了塔状云的边缘。他们已经准备好沿着塔状云的边缘进行下降了。
这其中的危险性是无需赘述的。因为他们被卷上的高度,离最底的幽冥,可能高低差已有五千米以上,任何造物在这个距离上都会粉身碎骨。
而就在他们从空中下降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他们在幽冥中所见到的第一种大型动物。
那是一种犹如巨大的伞、或者云的透明的生物。
每一只的巨大都远远超过了死或生号的大小。
但它们的体内密度相当之低,可能只比高空无云的幽冥稍高一点,大约比正常的水的密度还要稀薄。
这一点的发现,是因为死或生号落入了它们的体内。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人们还尚然无知,只发觉水车与水帆的运转有异,运动异常激烈,导致死或生号在原地开始转圈。这种异常在下层的检修中没找出原因。
于是顾川就准备打开排气室,到外面看看情况,却发现随着舱门移开,一种未知的带着点腥臭味的无色液体冲入了排气室内,浸没了他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