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们不敢靠近船,只敢绕着船火漂流,敬畏、小心或者好奇地……像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或者第一次登上高山的人,注目船火无限的变化。每一种变幻在影子们的眼中都是新奇而有趣的,甚至神秘而威严的。
死或生号的灯焰在幽幽寂寂的水中格外明亮,便像极了月光倒映于湖中,依旧悬在暗黑多云的天空中。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船里的人继续观察窗外的怪影,在彼此的商讨中,很快确认他们看到的这些影子确实没有厚度。它们是薄薄的,是一片片的,是真像极了影子。
“要不要武力驱赶这些影子?”
载弍提议道。
顾川略有迟疑,自从与秭圆相遇、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外物种的智能过后,他在行为上收敛了很多。他说:
“先不要吧……我们观察一下情况,或者……用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试探一下。”
齿轮人的装备中颇有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的。但这些东西,都很难在水母的体液内自由活动,不适合入睡。载弍整理了一番,认为他们顶多可以从排气室舱门抛出几个球。但开启舱门也是个叫人犹豫的抉择。
影子们的奇诡未知让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一桩可怕的探险,纵然这件事……不过是种触摸。
一道深沉的交流与认知的壁障隔在他们与影子之间,这壁障所导致的结果放诸地球历史的探索史上,便是第一次因缺乏维生素而被坏血病折磨的海员们,或者更早更早前,第一次见到雷雨中冷光冠状发电现象而惊呼为圣艾尔摩之火的水手们。
“要不,再等等,看看吧。”
变得犹豫的少年人说道。
载弍和初云都顺从了顾川的想法,选择等待,而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绝不会让他们等待太久。
这不需要多少判断。任何明眼人都见得到水母群还在浩浩荡荡的迁徙般地南飘。
纵然是非塔状云区,他们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云正在变得密集,而世界更加雾蒙蒙一片,像是抹上了某种廉价的赛博朋克滤镜。有的云飘过了水母,而有的水母掠过了云。鳞片状的云被水母打乱了它们有条不紊的阵型,而鲸状的云,便是让水母群都要分离退散。
水母们似乎只愿意擦过云边,而不愿意进入云间。
在接连的记录中,探索客们一致认为被水母擦过的云变小了。
“也许是它们正在摄食云……?或者云中所藏的微观生物。”
载弍猜意道。
“假设它们在吃什么东西的话,但它们也没有嘴巴呀?”
初云不解,而蛋蛋先生也点了点头。
顾川捏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如果是种进食的话,那么这可能是种滤食。”
滤食的典型案例是鲸鱼,它们的嘴巴像个大网,会一口气吸进水流和水里的各种小生物、活着的或者尸体碎屑。接着小生物会被大网一口气留下,送入消化管。至于水流和实在太小的微生物则会被滤走。
落日城和大荒都没有滤食动物,顾川解释起来还颇费脑筋,好在载弍和初云都不是会怀疑他的知识的人,反倒是极相信他的人。
外部是暗天,而室内灯火明亮。
初云一边听,一边颤了颤眼睫毛,干净无邪的双目里自然露出一种纯真的崇拜般的表情来。
年轻人发现这点后,心里有种卖弄地球常识博取别人注目的罪恶感。
他越说,声音越低了。
在他的猜测中,水母采用的很可能就是对营养物质的滤食。它们看不到嘴巴,但或许它们的皮肤就是一张可怕的大网。
明明能透过人那么大的东西,却阻止了体液的外流,这正是这种皮肤的神奇之处。
“要说奇物的话,恐怕这也能说是一种奇物罢?”
年轻人想道。
死或生号继续随着水母群向前漂游,逐渐接近了新的塔状云。
这连绵贯穿天地的新柱子不在齿轮人们的记载中,已经属于前哨基地的齿轮人们并未观测到的领域。
探索客们将其称为蟹状云。
顾名思义,蟹状大云长得像个螃蟹,它的分层也是很明显,从下到上的面积,不是越来越大,也不是越来越小或恒等不变,交相大小变化,这几千米大,往上几千米就变小,再往上几千米又变大,于是突起的突起,凹下的凹下,云便像是张开腿的螃蟹的剪影。大的云是伸开的双腿,小的云则是两腿之间的缝隙。
蟹状云的边缘,有光闪烁,绕着椭圆的弧迹,犹如阴云天气的雷电,忽然明亮,传来低沉的震响。
在水母群接近蟹状大云的时候,探索客们赶紧碰头商讨了对策。
载弍认为只要水母群进入蟹状大云,他们在测定蟹状大云的幽冥物质含量后,就应该直接破开水母的身体,强行脱出水母的控制。
其他两人一蛋都表示了同意。
可惜的是,行到临头,水母群只是行将擦过蟹状大云。在望远镜的观察中,水母群的漂流路线里只有最外侧的一个水母会掠过蟹状大云的边缘。
“那我们还是没法着陆了,还要在这空中飞了……”
载弍感到失望。
顾川笑起来,安慰他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看样子,我们只能随着水母再走很长的一程了……还省却了我们掌舵的功夫哩。”
载弍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坐下身子,在狭窄又空旷的外部观察总室内等待。顾川则从机械手上起身,去尾舱整修他们的小救生艇了。
而事情的奇妙变化总是发生在人们以为一切落定的时刻,也总是与人们意想不到的东西相连。
当时值守的载弍很快又拉响了整个死或生号上的警报,惊得顾川心重提到嗓子眼。等到众人齐聚,载弍一言不发,只是用探照灯尽力地照亮了死或生号的侧面,也就是水母群与蟹状大云擦过的地方。
几个人的目光顺着灯光的指向,望向了暗淡深邃的天方。
水母群就像云一样,正在飘过其他的云。而原本的云则照样在空中独来独往,与人们的命运毫无关联。
但影子们都在移动了。
没有一个影子继续因为死或生号强烈的灯光而留在死或生号的旁边,它们好像寻到了别处的光,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整齐有序地,像是列好阵型的士兵,迅速地向外游走了。
“它们要跑到哪里去啊,这黑天黑地的世界,哪儿不都差不多吗?”
蛋蛋先生趴在睡箱里,眨巴眨巴自己的小眼睛,说道。
所有人都懒得回答它的问题。
每个人都知道只需要静静等待,答案便会自然地呈现。
这处幽冥的世界与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实际上与它在数万年前的模样,或者行将到来的未来的数千万年的模样,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探索客们见到大片大片他们熟悉的类似雪花或雨点般的物质,从密云中被摔出,在水母群中飞跃,或者沉入水母群中,冒出一连串的水花,然后又从透明若无物的水母身体中横穿,直至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头。
一阵一阵的雨雪,不能阻碍影子们的移动。它们仍然保持着刚刚离开的整齐一致,从头到尾,一个个穿过最中间的水母与其他水母所相贴的皮肤,从一个水母中进入到了另一个水母中,就像它们一开始从别的水母来到最中间的水母一样。
“影子们一直与水母不太一样,我怀疑它们不能在幽冥的空中独立行动。”
少年人注目影群的流动,想起了过去日照大河里游动的鱼群。
影子的群没有停止在第二个水母的体内,而是很快地、继续地飞掠,向着更外侧的水母接近了。
“它们是想要离开这里吗?”
初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间,被死或生号所照亮的水母群们,像是被蟹状大云的风暴吸引了一样,在空中绕出一个弧状线,略微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这使得水母群与蟹状云的相接触的时间变得很长。
而那最接近蟹状大云的水母,一直在云雾边上徘徊,轻轻翕动自己全身的皮肤。近乎贴在云雾的边缘。
它体内的体液都在微微震颤,不停地冒出许多的气泡来。
这气泡在水中一路传递,悠悠地向其他的水母扩散了。
而影子们就是在往这只水母聚拢的。
如果说它们是鱼群,那么水母与水母相连的体液就是他们的河道,而这河道的尽头是蟹状云。
“总该停下了吧,再往前就是幽冥的云里……那里的环境可与水母体内完全不同了。”
载弍触摸着窗户里的重影,说道。
初云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她也开始觉得她的寄生说是错误的猜想了。
而顾川立在初云的边上,思虑道:
“你说,假设,它们就是把水母当做交通工具来用的呢?”
“交通工具……你这是什么意思?”
载弍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顾川。
窗户的重影里,有无边的云,有正在有序地向蟹状云前行的影子们的暗斑,有水母广大的轮廓线,也有倒映在窗户里的思考的人。
顾川目视影子们的匆匆离开,说道:
“就像我们是乘坐死或生号,想要依靠这艘船来横渡幽冥一样……也许影子们在幽冥中也不能独自移动,和我们一样……非常……孱弱……因此,它们需要一艘交通工具。”
而这艘交通工具,最好不需要它们自己造,而是天生地设的……就像是可供驯养的马儿与牛羊……就像是——
水母。
载弍侧目,而就这一会儿对话的功夫,探索客们没再能看见影子们的任何举动。所有的影子,都像是久乘一列火车数日而疲惫的旅客,匆匆下车,没入蟹状云间,便彻底离开了死或生号的视野。
水母们则继续轻盈地在空中飞翔,犹如自在的飞鸟。
“那它们就肯定不是某种寄生虫咯?”
初云因为自己猜测的落空而不太快乐了。
“也说不准……”年轻人眯起眼睛,继续注视蟹状云的方向,说道,“寄生虫的虫卵有时候不是产在寄主的体内的……你记得以前人们会周期性焚烧日照大河上的水草和动物粪便吗。因为虫卵可能会随着粪便被寄主排出……在体外,比如水面中,发育,然后等待机会找个动物重新寄生。”
初云想起医典中相关的记载了,她又升起了一点希望:
“确实如此……”
但顾川又捉弄她似的说道:
“但这对于影子们来说,实在不太可能,它们在水母体内的时间太短了,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是不是?”
载弍对他们的寄生虫研究并不在意。他说:
“这样也好,也省却我们一桩烦恼。”
他走开,准备休息了。
年轻人却依旧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甚至比之前看得更认真了。
顾川的专心致志让载弍感到好奇与困惑,他抬起他的狮子脑袋,不解地问:
“你还在看什么?有什么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吗?”
影子们已经离开,水母的游曳也只不过是种寻常,又有什么值得继续看的呢?
“不是这样的,载弍,你有想过吗?”窗前的年轻人,倒影里的年轻人一起张嘴解释道,“也是我之前说的,假设,我是说假设这群影子这种东西确实是把水母群当做船来使用的……”
“嗯,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下去了一批影子,会不会还上来第二批影子呢?一批是过来的,而另一批则是离开的。”
他说。
载弍顿住了。
“甚至……”顾川在黑暗世界的窗前,侧目朝后,冷静地说道,“并不是影子,而是其他的即将上‘船’的乘客呢?”
而就在他转头的时候,连忙起身的载弍看到不远的那垂过天地的蟹状云里,有人一样的东西,正一一跃入水母的体内,像发光源的死或生号游过来了。
水中的人形,犹如张开的五角星。
远处的模样并看不太清,只能见到一种发暗的红斑,犹如鳞片般落在它们纤细的身体上。
而等到近了点,便能发觉它们的身上,首先是没有任何的毛发,其次则可以看到他们类人的手指上没有任何的指甲。
用过去的话说,它们是一群无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