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鸟儿和昆虫,是看不到玻璃的。
或者说没有玻璃的概念,它们以为自己能看到另一边,就代表它们可以穿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会飞的鸟和昆虫会不停撞击玻璃撞到遍体鳞伤的原因,并非它们勇敢,而只是因为它们不知道,所以总是可以无畏地奔赴不能穿越的墙壁。
无趾人没有那么笨,它撞到身体传来虚弱的感觉后,就停止了对透明棺的撞击。它的知性足以支撑它理解这是堵明明可以透过光线,却绝对无法穿过的实体。而且它的四周都是这种墙壁,它哪里都去不了了。
而它所在的地方,它可以闻到它流出的血的味道,也嗅到了不同凡响的幽冥。这个幽冥的味道让它感到陌生,是极为淡薄的。不过对它来说,淡薄或者浓厚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大多情况下,它都没有选择。现在看来,它仍然没有选择。
好比刚才被同族教训,好比现在陷入死亡世界之中。
它躺在玻璃的棺材里,只是在静默地等待这群死神们的作为。
而它主动能做、却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小心翼翼地在透明棺中抬起头,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站在这种透明的墙外的人们。
它听到外边的人发出了声音:
“你好。”
它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见到与它的种族并不相同的玉色的面庞倒映在玻璃窗中,对着它、眨了眨眼睛。
它就也眨了眨眼。
透明棺外的年轻人便露出微笑了。他对载弍说:
“我猜得没错吧?”
“你说得没错……你是对的。”
载弍依然平静,他将龙心角递给顾川,顾川就更往前走了几步。
距离的拉近,使得无趾人对他们的观察毫不费力。而它最关注的既非是他们的肌肤,也非是他们的面庞、五官或者手掌,后来,顾川才知道,这无趾人那时最关注的是他们身上长的毛发。
在它第一次被赶出父母所在的巢穴时,族中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曾神神叨叨地和它说起一个来自古代的不吉利的预言,说没有毛发的裸人会生养一位长满毛发的人,而那个长满毛发的人会将他们部族的历史彻底终结,以后就不会再有没有毛发的裸人。
借由这个传说,这无趾人更加笃定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长有毛发的人还没有出生。没有出生的人显然只能呆在死亡的世界里,等待出生的机会。
它一边想,一边又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在浑浊的水中感到窒息。
顾川再往前走一步,它就再缩一寸,直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体内。
“它看上去好像很害怕你们,这肯定是你们长得太丑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跟在他们的身后,说。
“害怕倒没事,主要在于是否能沟通顺利。”
顾川不在乎地说道,手里掂了掂龙心角的分量,随后一手举起龙心角,将之置于自己的额头前。
对于两位来自异乡的探索客们来说,与这个无趾人的相遇,和与秭圆的相遇,已经天地一转,情形大为不同了。
在秭圆的时候,还需要费尽苦心地研究如何沟通,而现在只需要……年轻人一边想,一边将额头上龙心角的另一端轻轻地点在玻璃棺的边缘,无限的思维的世界便再度向他显现了
万物尽头围成一圈辉耀的光墙,近处与远处无数飘着的魂魄般的火,还有身前一团泛着紫蓝色的微弱的光。
那就是无趾人的思维。
他对着这团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的光再度说了一声:
“你好呀!”
这次,无趾人听懂了,这是问好的意思。
于是它惊异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当时它没有多想,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和它说话,就用它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在身前几个人的身上寻觅,却发觉这些好像都不是发声的源头,仿佛声音是直接响在她的心里的……宛如天启。
但很快,在她的思维中开始浮现出某种明确的指向,使得发声者的形象逐渐与身前的长毛戴角的人的身影合为一体。
顾川与她沟通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外星人,正捉了一个无辜又胆怯怕死的地球人在研究。
他先是问:
“你来自哪里?”
那声音是直接化为思考,流入无趾人脑海中的。
那时,它以为是死后的世界,也会检察生前的部族。它无法自己给出一个回答,但它的思维很快闪过它所居住的地方的样子,这一部分简单的思绪通过龙心角流过了年轻人的脑海,让他看……而是体验到了一片冰冷而潮湿的水体般的世界。
那里几乎没有光,只有偶然电闪的弧光飞跃照亮。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物质的轮廓和触感,柔软得像是蓬松的面包。这无趾人最喜欢躲进这种蓬松的面包般的物质里,而同时,耳边会响起一种细微的干净的杂声。
顾川猜想这可能是蟹状云从里面感受的样子。
因为无趾人没有光源,所以他们看到的、听到的与感受到的便是流入他思绪中的一切。
但这不是一个终止。
无趾人的家乡并不止一处。
那可能只是不足一秒的事情,随着无趾人因为问句的联想,在它现实中发出无人听懂的话语的同时,更多场景在它的思维中开始流入龙心角。这些场景里包含了比蟹状云更加古怪的云体,也有就在空中漂流着的虚无的气流,还有一些让年轻人感到惊诧的建筑物的废墟,这些废墟的材料明显是某种无机的固体。但所有的场景转瞬即逝,仿佛花灯旋转而走马观花,越来越多他们的居住的地方在思维中的闪现让顾川皱起眉头,感受到压力。
这位无趾人所属的部族或许没有一个恒定的家乡……它们可能一直在幽冥中跋涉与漂流。这种状态至少从这无趾人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都未停歇。
而现实中,无趾人已经说了半天的话。无趾人的语言意外的干涸,别说与齿轮人的语言相比,哪怕是与落日城语言相比,都缺乏复杂的音素与独立的单词,显得极其简单,但构成上再简单,也不是探索客们光听就听得懂。
他们听不懂,自然无法给出回应。
这无趾人在没有回应的寂静中感到恐惧——明明它听得懂那个声音,为什么它们却不回答它——恐惧的诞生,接替了原本对来处的想象,而冲击了顾川的思维,让他感到好气又好笑。
害怕到底还是一种有影响的感情。
他尝试温和地说道:
“不用害怕,我们是友好的存在。”
……友好的存在?
那时候,这无趾人在心里轻悄悄地说道。
顾川没有看到它把自己环抱得更紧了。他说:
“是的,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少年人没有说谎,用一些物资或者知识换取幽冥的情报,对他们来说,是件再轻松不过、甚至可以说极愿意做的事情。
他们不吝啬分享任何知识与物资,只要他们能完成他们的探索与航行。
现实里的无趾人陷入了沉默。
思维的世界里,顾川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的流动:
“阿娜芬塔——”
那时它的记忆里,许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它的呼唤。
这是一个雌性的名字,它是她,她的名字的音节连在一起,读在唇边便是阿娜芬塔。
他听到她的脑海里的想象:
“我们是你的朋友。”
而在这一句话的想象之后,更多的概念与图景从无趾人的思维中再也无法止住地奔泻而出,变幻成数不清的可能是居住在幽冥之中的各种种族的形象,犹如连续闪动的幻灯片,从数十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无趾人的部族曾经旅行过的塔状云中纷呈而至。
少年人第一次在龙心角中遇到如此强烈的思绪的波动,仿佛自己好像正在被画面、声音、触觉与其余一切感受所形成的浪潮淹没。
来自不同塔状云的画面各不相同,有的还是个人形,与无趾人相似,甚至同样在巨大的水母的体内,他看到向他伸出了手,有的压根就不是人,乍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大群爬行的蚂蚁,抱在一起的时候,仿佛一颗黑色的大球,更多的连动物都不是,看上去只是一块云,一片雪,或者……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条长长的首尾相连的绳子。
一时之间,他好像存在于多个时间段中,多个人体的体内。
有的是向他说,而有的则是向他身边的同伴说。
他看到了阿娜芬塔自己,也从阿娜芬塔的视角中看到了其他人,这无趾人所曾经见过的一切,犹如晶面般互相反射,从他的思想中如风飞驰。其中既有体内曾经吞下的植物种子茁壮长大,一直从自己的嘴中长出,又好像正有数不清的蚂蚁正在爬,在他的体内搬运细胞物质,犹如为蚁后搬运养分,最后是靠浸泡了酸性的足以撕裂全部皮肤的水才将其根除。而在他根除的时候,他看到了与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同伴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种种斑斓的记忆回想,让没有准备的少年人浑身一震,被迫选择断掉连接,面露痛苦地后退数步。
龙心角同时从他的手中跌落,被感知敏锐的初云伸手接住。
初云担忧地问她:
“这奇物的副作用害到你了?”
顾川扶起自己的额头,惊疑不定地说道:
“我没有事……也不是龙心角的副作用,用过第二次后,我就感受不到多少副作用了……重要的是这个无趾人和她记忆里的想象,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无趾人怎么了?”
“我告诉她,我们是友好的善意的存在。”
但是……但是……这个无趾人认为的友好的存在,全部在“友善的交流”中对他们造成了恶劣的后果。而其中大部分,与寄生有关。
没有一个不会进入它或它的同伴的身体的,最后,一个个叫他们遍体鳞伤。
初云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又受什么重伤了。”
载弍听完后,说:
“这样,是不能用龙心角,直接传递善意和进行沟通了吗?”
“也不是不能进行沟通吧……”顾川接过龙心角,说,“只是暂时,这无趾人应该会以一种恐惧的姿态面对我们。龙心角只能用作辅助了。”
因为沟通失败,他们放弃了原本把这个叫做阿娜芬塔的无趾人放出来的企图。
阿娜芬塔之后几天都呆在透明棺内。
透明棺被探索客们换了几次水。每次换水,阿娜芬塔的表现都会好上很多,这让他们认为水中含有某种成分促进了无趾人的生存。
“也许通过实际的行动,我们可以和她拉近一点距离,稍微缓解她的恐惧,而和她能够再度建立沟通。”
顾川想道。
阿娜芬塔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躺在透明棺中,忧郁地像是一条小美人鱼的尸体。
载弍的精力很快就转移了,他更关心水母们的飞行的方向。
这群水母们,似乎没有受到体内无趾人们的影响,依旧自顾自地继续向南飞翔。而它们的前方,徘徊的云带好似一堵烟雾笼罩的大墙。载弍认为云带可能是幽冥生物聚集的重要地点。
这样,给阿娜芬塔换水的人只剩下顾川一个。
他每天见到的阿娜芬塔的样子都是相似的,在透明棺内郁郁寡欢,一开始,她还撞击透明棺,后来已经不再撞击了。
而他每次想要用龙心角进行沟通,阿娜芬塔的恐怖记忆就如洪水而至,叫他猛地停止,防止自己的思维受到冲击。
这让年轻人开始怀疑自己捕捉这无趾人的必要,既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断送了一个人的自由。
直到大约是第七天或者第八天时,他再度准备给透明棺换水,却见到透明棺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是阿娜芬塔在强烈的挣扎中,使得透明棺略微发生了偏斜。
他看到阿娜芬塔没有面对门与他们,而是面对着另一面外部的玻璃墙。
玻璃墙倒映着外面的光景,水母清澈的体液里,是无趾人们又开始吵架。而这次吵架又叫他们开始用武力伤害彼此。
阿娜芬塔一直在看外面的无趾人们,目光没有任何的转移。
她好像在哭,但因为在水里,因此看不出来。
但她一直睁着眼睛,少年人不懂无趾人的表情,但他以为他看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种悲哀,他那时不太懂。
他只是用接入透明棺的小管子从透明棺中抽水。阿娜芬塔感受到水流变化,才从自己困惑绝望的梦中惊醒,她猛然转过头来,看向年轻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而着急地敲着透明的墙壁,还用手指指点点自己的额头。
少年人一开始还疑惑,很快意识到这是阿娜芬塔希望与他交流。
他欣喜地戴上龙心角,这次阿娜芬塔没有再想到那些恐怖的关于友善的记忆,在她的思绪里,顾川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电影院里……与阿娜芬塔一起坐在电影院的后头。
而那面墙和那面墙里无限的光影,疏离与遥远得像是电影的屏幕,和屏幕里的戏剧。
这时,少年人才意识到阿娜芬塔以为的自己的处境。
她将死或生号内的世界误以为是死后的世界。
而那面墙所倒映着的,她以为是生者的世界的影子。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地鼓着勇气,向这自称友好的存在,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死亡的主宰,伟大的主宰,可以让我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吗?只需要一段时间,只需要等到我们的拼图完成就好……我一定不会贪恋时间,准时回来的。届时,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因为我在我的世界里,还有无法割舍的、想要完成的事情……
随后,她仿佛是害怕这“死亡的主宰”并不答应一样,而庄重严肃地宣言道:
“如果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在我再度死后,把这盒子里的水全部放干,一点也不用留给我,我绝不会贪恋任何一滴,或者让我再死一遍,让我魂飞魄散——”
我知道这是一个已死之人不该有的过分贪婪的要求。
她想。
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作为交换,假如我有任何的价值。
而假如我没有任何的价值,那么请你将我消灭,不要再让我看到我所眷恋着的一切,这也是我的请求。
还是说,这种看到本身……就是对我生前的愚昧与罪孽的……折磨?
她因自己的猜想,重新痛苦地低过头。
她那双紫色的、又带着点蓝色的眼睛,随着抽水逐渐露出水面,像是两颗小小的脆弱的宝石,好像想要发光,却已知道自己无法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