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趾人们在胖人的带领下,进入那破洞口。
外面是倾塌的无机物,里面有歪歪斜斜的台阶,火光映照着墙壁,洞壁上有古老的人留下的绘柄。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长蛇,看到了鳞甲,但既非是长蛇也非是鳞甲的东西,在洞壁延长。
在无趾人中最为强壮的人,叫做巴图,是位雄性。
巴图学着胖人的用词问那胖人:
“已经有其他的人系抵达这里吗?”
“你们不是最早的,肯定也不会是最晚的。”
胖人说。
“那我们来得恰到好处咯?”
“都差不多,大家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要么就是来不了,因为大风啊,水母啊,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嘛……来来回回总有个周期性的变化。周期合到了一起,就都遇上了。”
胖人说出了一句他们种族传递得面目全非的古老箴言。
路的尽头,有人牵着一条披甲的多节多足的虫类。那人与无趾人们一样,没有明显毛发,但他的脑袋上有突起的类似犄角的硬骨,是他独一无二的特征。
角人看到胖人就说:
“你领着的是新来的人系吗?”
“是的。他们的特征是长有粉红色的鳞状的斑点。”
胖人答道。
披甲虫绕在那角人的身边,冲着阿娜芬塔与古丽苏他们吼了几声,等到角人殴打它的头部时,它便发出惊惶的声音,再随着几声怒斥,就安静了下来。
悠悠的火焰在黑暗中洞明,被驯服的虫豸的目光则让新来的无趾人感到恐怖。角人领着他的大虫往外走了,胖人则继续带着无趾人们往下去。
越往下走,种种嘈嘈切切的声音就越重,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得懂,感觉像是与他们的语言极接近的语言。走在很后头的无趾人还一脸茫然地问走在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在聊什么呀?
前面的人也没法回答他,有的说自己不知道的了,有的就开始编起自己的想象,说前面的人可能正在商量怎么把他们出卖了。
“我们是乘坐梦生水母来的,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走在最前头的巴图磕磕绊绊地问胖人。
无趾人们的语言,对梦生水母的称呼与探索客们使用齿轮人或日落城的称呼其实非常接近,都是“巨大的、透明的水体”的意思,意译为梦生水母也是极为恰当的。
“我们来到这里的方式各不相同。我是和另一人系一起来的,是被风吹来的。”胖人站在转角处,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无趾人说,“好了,到了。”
拐角的边缘闪烁着更为强烈的火光。
无趾人们在火光地映照下向前走去,见到了他们在数百年前的兄弟姐妹如今的模样。
鳞片,肤色,挂角与否,或者瞳色,脑袋的长宽,鼻翼的宽窄与突度,嘴唇的外翻与内敛,或者更干脆的面部的宽窄。
各不相同的人体齐聚一堂,却依据彼此的特征分散开来。在柱子的边上,在倾塌的建筑料的边缘,在其他的入口之前,在奇怪的凹渠边上,在古老的壁画之下,还有在看不到的墙后。
干净的水银在凹渠中穿过全室。正在奔跑的或者全果或者披了点东西的人,跨过水银渠,向他们的同伴各自招手。
其中三分之一的人们或前或后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无趾人们。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们依旧各行其事,说着他们千万嘈杂的话,饿极了的孩子在哇哇大叫,而稍大点的人则多在争吵。眩目转眼之际,就有一片人从一个通口离开,又有新的一片人从一个通口进来。在从未有过的光下,从未见过多的数量的人,让他们不安。
“我们要去哪里呀?”
巴图又大胆地问他。
胖人说:
“你们随便去哪里呆着都可以,只要有人在这里等着就行了,等到拼图显现的时候,自然会一起进行的,谁也不能不做。”
无趾人们闹起了一阵喧嚣,这个喧哗从最前面一直传到了队伍的最后头,他们都在说吃的东西在哪里,要是没吃的,他们要尽快奔往水母们的体内,吸取营养物质。
阿娜芬塔先是压下了族人们的不安,她没有先问食物,而是再转头问胖人:
“那拼图在哪里呢?”
她还有点想问拼图是什么,但她不太敢问出来。
谁知胖人对着她的问题,神色大变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们是想要提前回答我们给出的拼图吗?”
“什……什么?”
阿娜芬塔不理解,而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无趾人们站在她的身后,而胖人们的同族,则很快来到了胖人的身边。两边对垒。
胖人带着怀疑的目光,继续说:
“是我们要各自准备拼图,每族又要把自己的拼图拆开,谁把对面的拼图拼出来了,谁才是拼图游戏里的胜者呀!因此,你怎么能事先问我们的拼图在哪里?又是怎么样呢?还是说,你们根本就已经忘记了拼图游戏的规则了呢?”
说到最后,胖人已经是带着嘲弄了。
阿娜芬塔呆住了。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们确实不知道拼图游戏的真正的规则。她想向后退步,却撞到了她身后的古丽苏,古丽苏忍住了几乎要脱出口边的惊叫,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了阿娜芬塔,让她无法后退。
阿娜芬塔站在古丽苏的身前,紧张不安地搜尽自己的回忆,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从我的长辈那里听到的……他说要到这里完成一个拼图。”
“倒也不是没有。”
不是胖人在回答了。
而是与他长得相似的他的同族人笑意盎然地指向了一面由无趾人所不知道的材料砌筑成的墙壁。
墙壁底下,有一个缝隙。
缝隙里堆放着许多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片,如水般的银,如银般的水就是从中流出的。
而墙壁上则空空荡荡,或许曾经有过一些东西,但如今已经彻底被磨灭,只剩下一些雕凿的痕迹,似诉其间远古的故事。
等到阿娜芬塔靠近了,她才看到墙上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面有一只眼睛。
微微隆起,好像是画着的,又像是雕刻上去的。阿娜芬塔并无法判断,这种隆起是这种“固体”的某种随机的性质的表现,还是雕刻时刻意的人为。
她只发现这是只眼睛,并且,与她的右眼的形状并不相同。
首先是单纯的外形轮廓上的差异。
其次是因为这只眼睛里……还画着另一只眼睛。
眼睛里的眼睛,长久不变地注视人间沧海桑田的景象,孤独得像一朵远离天空的云彩。
阿娜芬塔轻轻地摸了摸那颗眼睛,好像摸到了永恒的痕迹。
后来,古丽苏替阿娜芬塔打听了一下,其他的人系称,他们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说他们先辈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在第一次发现这里时,眼睛就在这儿。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地认识到一种模仿的、雕刻的艺术。
众多人系的先祖,走入了远古的殿堂,并从中学到了雕刻的艺术。
人们把石头磨成自己想要的形状称为雕刻,却从未想过,这与制造杀人武器的棍、棒、原初的石头斧子原是同一种道理。
“我们在独眼的智慧之神的指导下,学会了运用工具的智慧。”
长角的人,满眼崇敬,而庄严地对无趾人们宣称道。
他们开始向无趾人们展示,他们用石头磨成的斧头与棒子,并声称,他们用这些东西,杀死了一头恐怖的死亡怪兽!
强壮的巴图便敬畏地将一块石斧举过头顶,他用这块石斧在墙上留下了一道深的可怕的痕迹。
他在那时,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因此,他做了一个愚蠢的举动。
他想要用这块石斧挑战死或生号,重新拾回他在无趾人种群中的威严。于是他急匆匆地举着石斧奔向了死或生号。
于是,顾川睡醒后,胡乱地吃点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时,他就看到了一个无趾人正使劲地用斧头砸死或生号的船壳。
熊熊的火光映在云上,而云光则点缀了他的姿态。
藏在各处的、来自这幽冥百族的窥视者们为这个挑战死亡巨兽的勇敢者的行为叫好,甚或有人跳了起来,大声鼓励。于是那无趾人就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砍得更用力了。
“我也要战胜死亡!”
他大喊大叫道。
“他在干什么?”
船内,初云问少年人。
“我也不太清楚。”少年人回答道,“也许他是把我们当成了什么要吃人的大怪兽。”
“他这样,要把他杀掉吗?”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出了恐怖的话。
顾川赶紧摇了摇头:
“算了吧……看他敲得也挺累的,也许累了,他就回去了。”
石头斧子对齿轮人精挑细选、又经不知是什么东西冶炼的金属是造不成任何伤害的。
但刚刚进屋的载弍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他的面孔格外严肃:
“他们这些原始人这样做不对,我们即将要对外部进行检修,我个人还要到古代齿轮人船只中去一趟。我们必须要把他们赶走!立刻,马上!”
“好吧,好吧!这个简单。”
少年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在一大堆齿轮中找了找探照灯的齿轮。接着,他推动了探照灯的齿轮。
齿轮的运作缓慢地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墙壁内侧开始传递。紧接着,在那火烧的天地里,灯亮了。
光线瞬间照亮了内外,通彻半天。
比暗时照明更为强烈的光辉,立刻吓到了这幽冥诸多的异族。他们纷纷开始逃窜,重新躲回壁隙、石缝或者墙垣的背后。
至于那持石斧前来的人丢下了斧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等到死亡的巨兽发出一阵吃人般的鸣响时,他已经大小便失禁,不敢做任何的事情。只有阿娜芬塔叫了几个人把他带了回去。
巴图回去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顾川注视他们逃窜的声音,手还放在齿轮上。
“我看你很犹豫,这是为什么?”
载弍问他。
“因为他们和我长得很像嘛,我就想他们和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他们和你们很像吗?”
载弍不解。
顾川回过头来,爽朗地一笑,扫开心中的阴霾,说:
“其实你们也和我们很像呀!”
初云想起了顾川第一次遇到秭圆时对她说的话,默然不语。而载弍站在夕阳般的红光之中,第一次听到了这少年人的怪论:
“有两只手,有两个脚,都是直立行走的,有两个眼睛,有一个可以开开合合,还长着牙齿的嘴巴,有舌头,有耳朵,脑袋还圆圆的……难道不是像到了极点吗?你们那么多的问题,像是问生物起源的问题,问那些个文明起源的问题,难道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红色的火光将少年人脑袋上重长出些的细密柔软的毛发照得丝丝明亮。
他站在火光里,影子在屋中散乱。
载弍听到他继续说道:
“你看自然界里,像虫子和我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吧。但叶虫,或者沙虫,我们都归类为虫,是不是?”
躺在睡箱里的蛋蛋先生惊异地抬眼了,它好像第一次地认识了这个年轻人。
“那么,我们那么像的人,也许是在许许多多的岁月之前,我们的先祖的先祖的先祖诞生之前,也许有一段妙不可言的因缘,接着在未来数代、数十代或者数百代流离的变化之中,才得到分离,成为了一颗树干上长出的两根枝丫呀!”
年轻人说得激动昂扬。
载弍却听得忧郁而冷静。
年轻人继续说:
“这,我叫之为物种起源的问题,和你们那个与我们是从哪里来的的问题有些相似,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在问这自然界万事万物是否是具有某种玄奥的联系的,在起源,或在发展之中!”
载弍低沉地说:
“我知道了,我要准备出去了。”
他的心乱糟糟到了极点。
他想起了导师们的临终遗言,甚至走错了自己的步子,撞到了墙。
“你没事吧,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少年人披起防护服,戴上玻璃球罩,带上龙心角和如狱作为武器,又拿起了属于他的那块子母物质。
载弍不知怎么回应,只说了一声:
“好。”
初云眨了眨眼睛,心想他们一走,自己可以慢点吃东西了,便摆了摆手。
而两人就从死或生号往空中一边的的侧门,在死或生号船体的遮掩下,避开了这船墓深处无数异族的注视,而第一次地来到外界。
火红的霞光落在他们的肩膀上,把他们变得通红,若有若无的烟气徘徊转侧,限制了他们的视野。
他们站在乱石之上,眼见这空中云里的世界一片茫茫。
古往今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