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大火以后的幽冥越发黑暗,原本热烈的大火已经成为人们身后一点寒冷的星光。
云带的更深处,颠沛流离的烟气雾气遮拢上下四方的视野。假设从死或生号出发,在不利用射光而只使用灯火的情况下,仅能见自水母表面不足十数米的空间。这十数米的空间里,到处是那些新生出来的虫子在上下飞。
顾川睁眼许久,等到肉眼看不到大火后,知晓一切尘埃落定,什么也没说就入睡了。
从他们检修外壳到他们自废船归来,算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肉做的人自然撑不住。
而钢铁做的人则说自己无恙,还讲他可以等到顾川醒后,再做停歇。刚睡醒的蛋蛋先生可就好奇得紧了:
“那你们到底是需要休息还是不需要休息哈!”
载弍认真地答道:
“在我族的第二问题中,有个阶段性的结论,说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永远运动,而需要安眠。斧头会变钝,城墙会垮塌,哪怕是岩石,在风吹雨打中也会被磨成粉末。你们这些肉做的人不例外,而我族也不例外,都不可能永远地运动。”
“呵呵,那你们就错了。”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可载弍追问,这东西又答不出一个二三四五来。它支支吾吾没一会儿就恼羞成怒,说许多事情谁都讲不清楚的呀,然后就推动睡箱溜出外部观察总室跑掉了。
初云坐在一边,恬静聆听,等到他们说完了,才问起这两位探索客此前的经历。
载弍抬头,看向这同样肉做的人,说:
“整个过程讲来是十分简单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讲起事情来,一向完整,完整到只要你追问那就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也一向寡淡,寡淡到听者常昏昏。
不过初云是极有耐心的。她聚精会神地倾听载弍的讲述,很快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到她推椅起身,一路走到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层层云蔼包围中的大火。
那时的大火,于她而言,像是最阴晦天气里的太阳,因为落在密不透风的如壳般的乌云里,所以就只能挣扎着向外放射着点荒凉的光。
光线照亮了渺渺的云蔼的轮廓,便像是黑夜里的盘旋在空中的烟。夜也黑暗,烟也黑暗。前者是隐没了的,而后者是被突现了的。
“原来如此。”
听完,她轻声说。
“幽冥是发生了一场战争,第一次的幽冥战争。”
载弍因为这话的浅显,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初云已经吧嗒吧嗒踩着一双硬木屐离开了外部观察总室。
她去烧热水了。
而水烧开的时候,齿轮人的工业设备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窗外新生的小虫依旧满天,在水母的体表四处飞翔,经常一头撞在那水一般的皮上。
顾川没多久就醒了,醒的时候,又渴又饿,脑子也迷迷糊糊,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但真要说全清醒了,却也未必。
他睡前没有清洗身体,因此身体从上到下全是臭汗黏糊糊的发脏。因此,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
不过他罕见的,没去开齿轮人管子,用管子里喷出的水淋浴,而是取了一大盆热水,在自己的屋子里慢慢擦拭自己。
初云送了点吃的过来,看到年轻人已经在用木头盆子泡脚了。
“我记得你的母亲好像很喜欢泡在水里。”
她说。
初云的印象叫顾川大吃一惊。他的脑海里一时之间浮现出两个身影,在短暂的相混后又分离了开来。
“你怎么会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
“因为……当初你的母亲给我洗的时候……就叫我一直泡在水里,说这样是好的嘛!”
初云搬了一个空的小箱子摆在木头盆子的对面,坐下来,望着热水里年轻人正浸泡的一双脚。他的五根脚指头不时地冒出水来。
这不是他感觉烫了,恰恰相反,这是他感觉凉了。
当时初云做了一个顾川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不知为何,脱去了自己的鞋子,露出自己一双洗得干净的双脚来。
落日城是有穿袜子的习俗的。但他们的袜子早在长期的旅途中已粉碎,有蔽体的衣服也是他们自己织线的结果。因此那时的初云没有穿袜子,并且很久没有穿袜子了。但她很少流汗,自不受其影响,穿木头鞋犹如穿凉鞋。
她轻巧地抬起自己的右脚,单独动了动大拇趾,好似在观察自己五趾的灵活性。原本脚上属于劳动与艰苦跋涉的老茧在死或生号上日复一日的清洗中已经不留痕迹,少女的脚是一种格外匀称又好看的线条。干干净净的趾甲则像是洁白的月牙。
“你要做什么?”
顾川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而初云则全无困惑,只盯着青年人浸在水中的更健壮得多的双足。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恶作剧般地把自己的脚伸近了,然后把自己的大拇趾轻巧地覆盖在年轻人泡在水面的脚趾上,将其往下压了压。
年轻人的脚没有抵抗,径直被按入了热水的底部。水波荡漾,水花飞溅,落在两人的足上。
“丽川妈妈讲过……”初云认真地说,“你要把脚泡在水里,不能把脚伸出水。这对人是好的。”
“你倒记得清楚。”
顾川笑了起来。
“当时,你被挡在门外。”初云说,“你的妈妈就把我的身子摁在水里,不准我抬起来。”
纤柔的脚趾覆在强硬的脚趾上,遇着水,一起发出一种细微到听不见的摩擦声。热气腾腾,从脚趾与脚趾边上,飘入空中,隔在一双眼睛与另一双眼睛的中间。
“你被水泡伤了?”
年轻人盯着初云的双眼问。
“倒也没有。”初云摇了摇头,在回想中低着脑袋,观察两人都并不发红发热的皮肤,说,“水很烫……不过丽川妈妈的动作很温柔,所以我什么也没动,只是顺其自然。”
年轻人闻言,就咧开嘴微笑了。
“她那是老一套啦,只觉得泡在热水里好的,就要人趁水还热的时候要泡泡。她哪里知道里面的道理呀!我曾经就和她争辩过。”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而初云则认真地听。听完了,初云说:
“过去的事情,你记得也很清楚。”
“也不尽然。”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许多事情,我肯定是记不得了。要知道正因为记不得,所以绝不会提起来啊!我们说记得一件事情,就是记得某件事情的几个场景,或几个动作,是不是?但是这件事的前后,一定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些点缀于前后的、充斥了广漠岁月的,可能平淡、或者可能其实影响很深远的事情就着实不提起了。所谓的不记得就是这样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谈不上记得不记得了。”
初云闻言,赞同地点点头: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我说的不记得,其实只是有个大概的印象而不记得细节。真正记不得细节,也没有大概印象的事情,好像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是……”年轻人笑了起来,又说,“既然能记下来,不就说明这件事情是重要的,并且仍然是很重要的么?我觉得时间那么多,但我能记下来的事情定是很少的,哪怕用手用笔写下来的事情也一定是很少的。不过正是如此,我才觉得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的,一定对我弥足珍贵。”
少女的脚丫轻轻地动摇,在热水上摩擦出一连串的纹理。而少年人的脚则在水下澄然不动,犹如没在川下。
那时,她问:
“那我和你逃出来的过程,你一定是记得了咯?”
“再健忘,也不能忘记这个呀!”
顾川说。
“那秭圆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离现在又不远……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我当然还记得。她是乘着幽灵船消失的。”
“那……”初云说,“你说的、你在梦里梦见,又写在小册子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你还记得么?”
他顿了一下,说:
“还记得许多重要的东西。”
梦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初云没问,他就不说。
“我在故事里听说,出来久的人都会想念故乡。”初云问,“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特别想念丽川妈妈?”
“你呢?”
“我……”少女蹙眉,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尝试叙述自己的感受,“我感觉我不是很想念冕下,我说不清我现在是怎么想她的……我想念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不过偶尔会想起来落日城浩荡的水声……”
年轻人爽朗地笑起来:
“那你就是想啦!”
初云就回道:
“我在问你呢?你怎么反问我了。”
“我……我可能是不大想的。”
他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水母们的飞翔。水母外,群虫飞舞,这一整个围绕水母组成的生态圈在幽冥无所住的空中飘飘荡荡,不知自身之何方。
“我……只是觉得这趟旅程和我原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太过一样。
因此,偶尔会想起,过去相似的往常。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死或生号的人数不增不减,还是原来三个人,一颗蛋,一个望远镜和助手机,在幽冥中飞向了未知的方向。
初云抬起自己的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说:
“因此,你一回来就叫我们走吗?”
少年人因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而不自觉地笑了。
“是啊,要赶紧走,不然又落入到同一种牵绊之中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木盆里抬起脚,初云同时收脚,而这两双不同性别的腿就在这时不和谐地捣蛋了。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摩擦,引得木盆摇晃不已,而热水便向外迸射开来,洒在他们的衣襟与双腿上。
初云呀了一声,少年人慌乱地递过自己的擦身布,初云接过,就用来擦她自己腿上的水。
顾川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好啦,我要去吃饭了,吃完饭后,我要去捉捉这些虫子。”
“捉虫子,是为了什么?”
初云问。
顾川靠在门边,转过头来,说:
“为了储备粮。”
用于吃的意思。
在虫子孵化以后,他们猜测富营养化的水母的水体里充斥了虫卵。原本那种水,无趾人敢喝,他们不敢喝,但孵化成虫后,或许就是能吃的了。
年轻人穿好防护服后,再一次探入水中,搏击海浪。
他早已熟悉了水体的数据,一个起身,便往水母的外沿去了。等到他一头探出水外,水母的皮肤便起一阵涟漪,惊得水面上的群虫乱飞。
载弍从箱子里找出些网,齿轮人也用网捉东西。
他们的网的工艺远超落日城,有一个齿轮的小机关,可以收束网眼,最疏时人的脑袋与手都能从眼中伸出,最密时则全然合一,连水都渗不进去。
少年人是有耐心的,将载弍提供的网按较疏的形式往水上平摊。接着,双腿在水中轻轻摇摆,他就等在那里了。
满天飞舞的小虫很快重归平静,有的栖身于网上,更大胆的则栖身于少年人的玻璃球罩上。
他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犹如木头任虫来回。等到所有的虫都不再惊乱时,他开始收网了。
网之一起,群虫再度乱糟糟的飞,想要离开。
等网眼小于它们翅膀的大小时,便再无虫豸可以向外飞翔。
“大获成功,先抓这点看看情况。”
顾川松了口气,掂了掂网里的重量,带着虫网往死或生号回游了。
“虫子的话,按照地球的知识,通常富含蛋白质,炸一炸,就是能吃的,就是不好吃……”
大多东西,只要烧熟了都能吃。
只是这一次,他碰到了硬骨头。
载弍在齿轮人的一个锅炉似的设备中,活活烧死了这一网虫。打开盖子后,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熟了的蛋白的壳。
而是一锅黑漆漆的油。
载弍记得这油。
他迷惑地说到:
“这是洗油。”
洗油不是肉做的人的食物,而是齿轮人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