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对蛇的计划没有发多余的声音,没有过问,平淡地应许了。这种平淡,让蛇感到长老的身体确实很差了。
不然,长老一定会尝试控制计划。
长老的洞穴里没有别的人,也是交流信息的好的地点。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瞒着长老,领着顾川在这里,也要说一些不能让别人听到的细节。
“我有许多事情要给你讲,你对悬圃不了解,我就要把悬圃那条路上的地理、人群、有什么店铺,哪些和异龙相关,哪些和异龙无关,人在哪里,又是做什么的,这些我都要讲给你听,你要耐心地听着,这关系到成败,也关系到你的死活。”
蛇交付给他的乃是关系到这一边境起义战争成败的重任,自然竭尽全力。
少年人郑重回答:
“不需要你提醒,我自然也会听的。”
蛇讲:
“首先,你得是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
在闭上眼睛的长老的面前,蛇平静地说:
“是的,你一个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路径以及这路径上你可能遇到的大多数情况来源于我们撤离时的亲身遭遇,也来源于本地人的指南,你不需要担心自然条件的损伤。但你可能会遇到叛军的攻击,这是你要自己处理的。”
顾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出发时候,我另外会派出一支小的通信队伍,他们和你没有接触,他们不知道你。你可以先走,但你需要偷偷跟在他们的后头,他们会为你探索前路。他们另有任务,任务的成败与你无关,你尽可以放心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
席地而坐的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一点:
“他们不知道我,那见到我的追踪,发现了我,不就可能会攻击我?”
蛇笑了:
“你不是有催眠的能力吗?就不能对他们用用吗?”
“我的能力与你们不同,需要靠近到近的范围内才能用。”
少年人还穿着那身笨重的防护服,龙心角还藏再衣肩下。这几天来,他没有脱过,好在防护服本身隔绝尘埃,不甚怕脏。齿轮人的技术还在异龙王朝之上,蛇对这套能上玩过献礼会的衣服也好奇得紧。
但关键关头,它懂得忍耐。
“那倒有趣了。”
蛇有些犹豫。它望了一眼长老,长老对他说不碍事。它便大胆地转过头来,讲道:
“你的语言和我族相似,那我倒可以和你讲讲其中的语法,教教你应该怎么说心灵语。”
少年人郑重地聆听了。
他知道这是对他大有好处的一件事。
在异龙们的口中,读心不是某种能力,更应该说是一种语言。
所谓的语言,即是人人都会说,但人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语言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这样好听,而那样不好听的东西。语言的诞生来源于日积月累的生物的实践,而对于语言规律的探索则是后行的。
蛇曾经的私教老师,便是一位心灵语的语法的研究者。
他们便有一套完整的心灵语语言的体系。语言的目的是获得信息与传递信息,心灵语也不例外。
寻常的语言具有深度,表面的意思和深度的意思,以及言外的连说话者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的自己的意思。
心灵语也相似。所谓的心灵语的深度,在蛇的口中分为六个级别。
第一深度,即是表达深度,蛇说这就是思考者主动对外发泄的信息,也就是通常人能读到的表层的意识活动。
“我想我们互相说话的深度,应该就在这个深度上罢?”
顾川感觉蛇好像话外有话。
他点了点头。
蛇便继续说道:
“而第二深度,我们一般称之为情感深度。就是一个你,它不想对外给出,只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不想被人察觉的信息。不想被人察觉,和不想说但想被人察觉的、嗯,就是闹别扭的情况是两回事。后者是愿意说的,也就是仍在表达深度上。”
“而第三深度说来有些复杂,不过你可以理解为,自己也不甚了解,但确实存在的心情。第二深度,是人自己意识得到,而第三深度,是人本身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你能理解吗?”
“我知道,这种在我的知识里,叫做潜意识,或者无意识活动。”
顾川讲。
“潜意识或无意识……”这话出来,蛇便笑了,“好词,你们倒也有些见识,那差不太多。”
“那后面的深度呢?”
“第四深度比第三深度更复杂。”蛇说,“它属于记忆、一瞬间的联想,人格的形成。我的老师钻研此深度很久了,这对我们的心灵语能力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寻常情况,第四深度,只能读到一些碎片。”
“至于第五深度……这是个最简单的深度了。”
“老师,你的意思,是比前四者深,但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顾川脱口而出。
老师这个词叫蛇一愣。它比寻常人类已经年长太久,但相比真正年迈的异龙,蛇只算是刚刚进入成年期的青年人。
而如果没有发生的大的变化,它原本就可能成为某门学问精研的导师。
洞穴里静默无声,它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道:
“你想得不错,它叫做感知深度,是这个人实际上感受到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大脑中听到的、自己大脑中看到的,自己大脑中感受到的温度、重量、质地,胃里的饥饿,皮肤的灼痛,这些都在这个深度上。通常来说,很难听到这种深度,听到这种深度,就会像身临其境,除非是一个特别会说话的人,会讲故事的人,而且还主动把故事讲给你听,否则是达到不了这个深度的。”
蛇这里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
“要知道,听和说的深度是一样的。越深的深度,听起来越难,说出去也越难。第六个深度,讲起来反倒又困难了,迄今为止,除了长老外,还没有人能抵达这个深度,我可以给你说说,它包括的主要信息,有一个人的运动平衡,这就像你走路不会摔倒,那是你的思考体中已经考虑了你的平衡性,也有无意识间的呼吸,有你无意识的抬手、发抖、颤抖。”
蛇以为少年人听不懂。
但他算是听了个半明白。
按照地球知识,越高级的心理方向的脑功能,在读心中,深度反而越浅。而越基础的脑功能,越接近物质运动的操控部,在读心中,深度反而最深,反而不玄虚。
“然而深度与深度不是严格隔绝的,它就像是陆地上的动物,地上的可以钻进地下,地下的也可以钻进地上。因此,我想,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会读到许多碎片化的信息。理清心灵语的第一个标准即是,理清你自己读到的每一个深度的信息,最好要比这六个深度划分得更清楚。这样,你‘说’出‘心灵语’的时候,就像是你寻常说话时,也要理清楚,这个人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他看上去高兴,其实可能不高兴,你说出的开心的话,反而叫他心里更难过,便是这个道理。”
蛇深入浅出地讲道:
“理清关系,也是要从难易关系上来展开。我举个例子给你,比如感知深度的信息,因为是视觉、触觉、嗅觉一类,非常容易判别,但又会和记忆信息、情感信息混在一起。这里有个诀窍是越真实的,越接近感知深度,越假,越虚的就越是停留在情感或表达深度上。”
作为异龙种族的天赋本领,它们对心灵语的理解,也远远超过了只是在摆弄龙心角的顾川。
“确实如此……谢谢你的教导。”
年轻人因为得到新的知识格外开怀,鞠了一躬。
蛇侧过脑袋,又望了望长老。
长老好像睡了。
它转过头来,重又看向面前笑容的年轻人,它平淡地说道:
“你的天赋不错,可能还在我之上,因此,你虽然没受过教育,但也掌握了不错的读写能力,甚至也想到了掩盖痕迹,叫那狱卒来问我时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活动,那么你之后可以试试,分深度地‘说’出你的话,或者包含多种‘深度’地说出你的话。多的我不能再讲,再讲,你就要被识别出来了。许多手法,是我族世代相承的。”
“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随后,少年人犹豫道:
“但你的意思,是叫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在必要的时候,催眠人类。那支小队的人应该都是你的部下,这真的好吗?”
“……?”
蛇的目光变化了。
这种天真让蛇开始担心自己挑选他是不是个好的主意,但他又想到这人毫不犹豫控制狱卒心灵的行为,大约看出了点这个探索客表面与心理并不相同的性质。
它盘在石头的顶端讲道:
“我们保护人,人服务于我们。在必要的时候,所有人都该先顾全大局。”
而这个大局是蛇的,是异龙的。
少年人也更理解一点蛇的性质了。它是个坚定的它口中的“异龙王朝的”保卫者。
“我知道,那我路上究竟会遇到哪些东西。等我到了悬圃,又该怎么行动?你说的武器,又是什么?”
蛇刚要继续讲话,却突然一顿。它说:
“你现在肚子还不饿吗?”
少年人一愣。
“之后再到这里来讲吧。我现在给你说个时间,连这里的无关人士都避开。之后我们要讲的事情还多得很。你到了悬圃之后的行动,你大体自由,但许多细节也要细讲。”
蛇疲惫地说道。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详谈。你吃完饭后,就来这里。”
在琼丘,似乎也没有准确的时间观念。
但战事临近,时间是极为紧要的。本地的彩绘人没有手段,他们一向是随意的,随天候生活的。而从悬圃仓惶逃出的蛇,则带来了一种有趣的手法。他们将紫草与岩洞里偶尔能找到的虫蜡,揉成了类似蜡烛的缓慢燃烧物。这种虫蜡的燃烧非常均匀,在洞穴中静立不变。
烟雾有净化空气的效果,并且很少,并不呛人。
用顾川的生物钟类比,大概每燃烧三个刻度,他就要睡两个刻度不到。
所有的三个刻度,他都在和蛇一起。
“蛇说,准确的计时器,只有悬圃有。至于最即时的通讯工具,琼丘也只有现在的悬圃有。这也是为什么蛇很焦躁的原因。他们需要联系多地共同发动一次反扑。但说不准时间,就要想明显的号令,明显的号令一定会被叛军察觉,这便是两难。”
洞窟里,顾川对载弍说道。
石头映光,人影其上。
载弍把这些话认真地记住,又反复地问道:
“它已经和你讲完了,你明天就要出发了?”
“是的。”
他说。
他今天还用水仔细地清洗了防护服,去除了一些石屑。
少年人和狮子一起平躺在石头上,仰望黑暗的洞顶。近处的地方也很遥远,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世界一时沉静。少年人的时间几乎全部被蛇占用,因此狮子很少能找到机会和他长篇累牍地聊天。等到明天,顾川一走,他就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如果可以的话,”那时,狮子出声了,“你找到初云以后,就和初云一起快点逃出去,尽快远离这片是非的土地。你们不需要回过头来找我。”
少年人立刻转过头来在黑暗中看他。
狮子的眼睛发着荧光。
他严厉地拒绝道:
“这不可能。没事的,只要我成功完成任务归来……蛇也不至于在这方面为难……”
“你误解了我的想法,你不用担心我是想让你们抛下我。”
载弍打断了顾川的思绪。他平静地说道:
“但你有想过吗?这里还能平静吗?”
“你的意思是这里会沦陷吗?”
“蛇并没有和你约定时间,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宽泛的。换而言之,它交给你的任务可能到了它所说的反扑发生时也在持续。”
载弍没有受到多余信息的干扰,他一直在思考对策,真正地、思考对策。
“确实如此……”
“一旦发生两方面的冲突,我不信这里就能平安无事,蛇可能发生转移,甚至可能会全员被抓。假设遇到了这种情况,难道你要叫我呆在这里等你吗?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顾川沉默了。
“我的想法就在于此了,我们现在就相当于两个意志一致却被分隔的队伍。假设我在意外发生时,我独自逃跑了,你们反过来再来找我,反倒是极为危险的行径……朋友,其实我最近在想,蛇真的是让你回来找我吗?等到那时候,你们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吗?”
这里的关节有两个,一是还能回来吗?二是载弍会呆在这里吗?
不论哪个关节都是要紧的。
他们是闯入这片新世界的探索客,便深陷之前没有想过的巨大的文明世界的冲突之中。在这种冲突中,两个地方的人,想要团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那时,少年人没有想到,而狮子想得清楚。
“不能在别人的话语中寄托自己任何的想象,朋友。那可能是致命的。”
狮子说。
说完,他径直从袖子里露出一小块石头来,给少年人看。
少年人见到这块石头,,浑身一震,猛然想到种种重要症结,而在思考中呼出其名:
“子母物质……”
或者按初云的想法叫、震石。
“我之前在来到这个小洞窟后,就想用子母物质和初云联系,结果只震到了你,你还记得吗?”
少年人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后来还和你一起试了,但初云那边了无回音。”
这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
子母物质在齿轮人的验证中,几乎任何情况都能传递信息。因此初云不回有若干种可能。
一是初云不愿意回音,那么其中的理由便引人深思。尤其是,小齿轮机应该还在船里。
二是她愿意回音,可身边没有子母物质。但死或生号里是有很多的,换而言之,她离开了船。
三是极其极其特殊的场景,从而使子母物质无法传递震动,载弍想不出来那个场景,但根据京垓的说法,是存在的。
按照京垓的说法,永恒钟的内部,就会隔绝子母物质。
只是不论是何种可能,追究也无意义,思考背后的原因也只不过是一种庸人自扰。
最要紧的事情只在现在,只在当前。
“在你去学习的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方法,而这就是我的方法,我设计了一套敲打子母物质的信号,一套以一起逃离为目的的信号。这套信号是不受空间的困扰与时间的束缚的,它可以将我们从被动的地位转为主动,使得我们可以不用过多地顾及彼此的下落。”
顾川望去,见到载弍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狮子头的齿轮人沉着不动。
而他们的命运,纵然分断为两片单只的翅膀,但由此,便可以自在地独自飞翔。
只是交流完了这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清楚,他们即将各自成为独自一人。
少年和狮子在洞窟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时,太阳即将出来了,却依旧没有完全地出来。紫色绚烂的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在小心翼翼地活动,悄悄为行将到来的的斗争积蓄力量。
天地几许荒凉。